第五十三章:再冲一次
“你真的认为,小五和王龙的计划能够成功?”展叶红带马来到张子剑身旁,眼中盯着已然远去的三队骑兵,眉目中一股难以掩饰的担忧之色。
“胆大、心细。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成功?”张子剑听到沉默多天的展叶红忽然开口说话,先是惊讶,随即便面带微笑的道“你不信任他们么?”
展叶红缓缓地摇了摇头道“他们的计划确实很不错,甚至,可以说是现在我们想取胜的最佳计划了。不过,你有多大把握?毕竟,我们仅仅只有五百人……”
“哈”张子剑仰天打了个哈哈,在马上伸了个懒腰道“你们这些人,做事情前总爱问有几分把握。我就算告诉了你又怎样?有人吃饭可以被噎死,喝水可以被呛死,难道就说吃饭喝水就成了没有把握?未来之事,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有机会就要去试一试,赢,就赢个天下扬名;败,就败个轰轰烈烈。何必求神问鬼,怕什么胜算几分?”
“《子兵法》有云‘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
“算,是要算。可是算不清将领的胆量和勇气,算不清他的心胸和志向,你的一切结论和数字都要失去作用。你刚才说,仅仅只有五百人。在我看来,我会说‘我们居然可以有整整五百人!而且还有五百匹快马!我们还有这个敌明我暗的机会,还有如此缜密的计划!’……哈哈,你说,这般想来,我能不试一试么?”
展叶红笑着摇了摇头,手搭凉棚看着远处渐渐缩小的队伍背影,幽幽的道“为什么,我总觉得看不透你?”
“当你心中有事,又不愿意与人交流倾听。你自然不认识别人,别人也很难认识你。”
“这好像不是答案?”
“我只是给你提个建议而已。”
上午的和风,吹动两个人的披风,两道颀长的身影高高的立在山冈上,远远地眺望庞大的龙城。没有旌旗,没有战鼓,就只有两个人,两匹马,却给人一种别样的肃杀、威武之气。
“你的心里装着什么事?”展叶红突然问道。
“你好像忽然变得很好奇?”
“是的”
“你为什么……又开口对我说话了?”张子剑立在马上,扭头看着展叶红。
“心结已开,话,自然就关不住了。”展叶红则目不斜视,眼中盯着远方慢慢靠近龙城的三道黑影。
“哦?愿闻其详”
“无可奉告”
“……”
忽然,天边一朵黑云冉冉飘来,大地上的光辉正在被黑暗一步步蚕食,慢慢的退缩。
“要下雨了!?这可如何是好?!”展叶红略略有些吃惊,紧张的攥紧了缰绳。他们派出去的三支队伍,都是要以阳光的位置来确定信号的。一旦下雨……
“就看他们自己了!”张子剑的双眸也慢慢的亮了起来,看在展叶红眼睛里,让他忽然和心底的另一个重要的人慢慢重合。
“你和我的兄弟很像”展叶红的脸,瞬间便埋在了乌云的阴暗之中,不过,那双眼,还是看着张子剑干练的脸庞。
“哦?真的么?先叫我一声大哥再说!哈哈哈……”虽是在说笑,可是张子剑的脸上,还是掩不住紧张的神色。这场雨,太不是时候了。
“你想知道我的志向么?”展叶红感受着吹来已经有些微冷的风,脸颊上飘落了几滴冰凉的雨。他不等张子剑表态,仿佛在自言自语一般道“‘执三尺青峰,血战南北,拜将封侯’我的老师一直在这么教我,我也一直以为,我会这么去做。可是……呵呵,遇到你之后,不,准确说见识了真正的战争后。我忽然发现,这条路并不像我想的那般好走。我,不得不杀很多我不想杀的人;我,不得不做很多我不想做的事……”
“你是想提那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张子剑已经在朦胧中丢失了队伍的影子,眉头紧紧的皱起,可,还是一副平淡的口吻和展叶红交谈着。
大战在即,谁会不紧张呢?突来风雨,谁又会不着急呢?
可,展叶红还是慢慢的说着,张子剑也就这般听着,两个人的双眼一直沉浸在雨雾的迷蒙之中,直到……轰鸣的大雨,瓢泼而下。
“差不多吧!”展叶红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提高了声音道“我幼时,家中曾遭马匪洗劫。父母兄长为了保护我逃命,全都死在马匪的刀下。从那天起,我就告诉自己,我要报仇!我要当兵!我要当将军!我要斩杀那群害死父母的马匪!”
滚木一般的轰雷,由远及近,最后在耳畔炸响。蓝白耀眼的闪电,劈打在遥远的天际。
展叶红猛的甩了甩头,让脸上的水珠喷溅开,笑着朗声道:“那时,我只知道要保护民众,只知道要杀光盗匪敌兵。我只知道,这就是一个兵必须做到,和唯一要做到的事情。”他仰首向天,闭着眼睛,任由那倾盆泼下的雨水在腮边滑落。好似,他正在和天对话一般。
“而后,当我成为一队指挥,带着三百多士兵却……却……”他点下头,目光隐隐闪动,不知那眼角的是雨?还是泪?“被人一路追杀。那时,我知道,我还要负责我带在身边这些被我指挥的同袍们的性命!”
“当你杀牧民时,我在迷惑。我在迷惑、我在心惊。实话实说,我到此时,恐怕也不能够接受。不过……可能是,我的肩膀上没有那么大的责任吧。当我处在更高的位置,或许我看待问题,和处理问题的办法,会有所不同。”
“哦?”张子剑有些惊异的转过头,鼻尖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他笑了笑道“那,你说你的心结打开,竟然还不是此事,那究竟是什么打开了?”
“态度!”
张子剑看着两个小小的酒窝,哼哼的点了点头。重新看向满目凄冷的山河。
“对袍泽,如春日般温暖;待功名,若夏日般火热;处战场,似秋天般冷静;杀敌寇,像严冬般冷酷无情!”
远方,大雨下的龙城。一阵凄厉的号角声,在磅礴的大雨声中,悠悠的飘进了两个人的耳朵。他们知道,开始了!
“说的很好”张子剑双腿一敲,轻轻地带马,向着那正在交战的战场走去。展叶红也紧随其后。现在,不需要隐蔽行藏了。
“也就是说,你坚持你的想法,但可以改变你的态度?”张子剑开始抽动马鞭,雨水在他的硬皮甲上弹出了一圈亮晶晶的光环。“是的!”展叶红吐了一口雨水,与张子剑并辔而行道“我的心没有那么大。天下兴旺存废,人间生老病死,我看不过来,也管他不起。但是,我可以管我的态度,我的感情。我仍然不愿杀戮无辜,但是,为了胜利,我可以容忍。因为,我的心里装不了天下,却可以装住吾土吾民,吾国吾邦!”
“好大的口气啊!这般志向,居然还说心胸不大?呵呵”
“当你分不清自己的立场,什么事情你都会动情、动性,分清了立场,一切都简单了……”
龙城朱雀门(南门)旁,离大门紧紧三百步远的地方,三丈余高的大木墙竟已被撞出四马大小的空间。地上还扑倒着一堆堆合抱粗的大木。
朱雀门内,王龙所率领的一百人正在和城门卫戍拼死鏖战,将城门的部队死死的拖在拱形的朱雀门动弹不得。而身后几百步远的地方,小五正率领着另一支一百人的骑兵队呼啸而来。他们的目标,是那个小小的缺口。
“起!”小五顶着暴雨狂吼一声,他身旁的十余人立即拉紧手中的绳索分成两排。马队正中露出一根十分*的尖头木柱。
“掷!”号令一下,十几人同时松手,马匹向两侧飞快的散去。那*的巨木,竟似离弦之箭般轰然撞上高大的木墙。“掷!”紧随其后,又是十余人的小队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对着缺口的两侧做着同样的击打。
“轰隆”一声,又有两根合抱粗的木墙立柱带起连着牧草的泥块,扑倒在地。缺口又一次扩大了。“冲!”小五一声大喝,嚎叫着冲入那撞出的缺口之内。可就在这时,天狼国的援军到了。
“大雨误事!”张子剑恨恨的锤了一下马鞍。口中喃喃道“若是没有大雨,玄武门那边,只要提前动一动,援军怎么会这么快就赶来呢?!”
“你口中说的轻松,原来,也这般在乎结果。”展叶红目光凛凛的看着几百步外那厮杀的战场。
“有谁不在乎呢?”张子剑咬着牙,恨恨的道“就希望潘贺的队伍能再快一点,最起码再引去一半敌人。
“我很好奇,你最后的两百人,安排在了哪里,要什么时候才放出来呢?”展叶红拍了拍坐下有些不安的战马,仰首问道。
“我也很好奇。”张子剑则抚摸着佩剑的剑柄,喃喃的道“这要看,缺口……到底谁能坚持住?”
大雨淋漓,涤荡世间万物。冲淡了殷红的鲜血,洗净了被污的钢刀,却……浇不灭满腔的杀意。
龙城乃可汗金帐所在,允许城中骑马的只有有身份的将官和族中权贵等少数。大部分牧民和士兵都没有城中骑马的资格。因此,匆匆赶来添堵缺口的,都是手持长矛的步兵。没有了快马,在雨中和近处又用不了利箭。这些卫戍部队只能用人数的优势,和拼死的悍勇守卫自己的都城。
血染征袍,嘶鸣战马。小五带着他的百人队又发起了一次回旋冲锋。不足百人的马队排成了密集的冲锋阵型,向着缺口处林立的长矛阵怒吼而去。
“不死火族,没有精锐的步兵!”张子剑兴奋的拍了拍手,高兴道“呵呵,就差一步,就差一步!只要小五能够冲进去,从后面冲开朱雀门与王龙合兵一处……我们就成功了!”
有那么容易么?展叶红揉了揉被雾气迷蒙的眼睛,看着在马队冲击下死伤惨重的不死火步兵,心中也略略安定了。或许,奇谋,就是这般容易吧。
缺乏重甲,没有宽大的盾牌,更缺少步兵结阵迎敌的经验和技巧。在镇北军夹带着风雨陈雷的攻势下,不死火族的卫戍部队竟好像在与天神敌对。
耳畔轰雷滚滚,身旁雨落如幕。正前方,无比凌厉的冲锋,直挺的长枪突刺而来,士气已临近崩溃的边缘。可是,临近——只能说临近。在没有崩溃之前,无论他们多么害怕,他们还是悍勇的火骑军——即使没有战马!
“杀他们的马,杀他们的马!”缺口处的指挥官嘶吼着嗓子,无数战士冒着居高临下的长枪,拼命地向帝国军坐下战马攒刺。轻骑兵的优势更多在于灵动,剽悍。这般缺乏重甲护卫的情况下近身鏖战,并非所长。一时间,失去冲击优势的马队被长矛刺倒数人。一旦有人跌落马下,无数柄长矛竟让人连惨叫的机会都没有,就把落马者刺得浑身窟窿。
小五在马上拼命地挥砍着弯刀,已有两个不死火族的士兵脑浆迸裂,可还是有人不断地补充而来。长矛直取坐下战马。
“王龙那边还好,毕竟他佯攻的成分多一点。可是,小五那里……再不援手,他那儿快陷死在里面的百人队,恐怕就顶不住了!”展叶红有些焦急的对张子剑喊道。
张子剑摇了摇头,“不是时候,再等等”
展叶红心中万分焦急,可他却没再多说什么。虽然无比担心小五的安危,可是,现在他心里的那份冷静告诉他,那个人的生命……没有胜负重要。
两丈余的缺口遍布着扑倒的巨木、粉红的血液、面目难辨的人马尸体。轰鸣而下的大雨中,两支队伍在拼死的争夺着那最后的控制权。心神震颤中,长矛拼死的攒刺;全神戒备中,刀枪精准的劈砍。双方的勇气和力气都已到了最后的关头,而今,只是看谁还能有坚持的毅力罢了。
“呼”的一声,一排短标枪突然凌空射来,越过了步兵长矛的头顶,刺中了居高临下的骑兵。那最后一丝毅力,消散了……
“退!快退!”近乎伤亡一半,混乱的撤退中,又有数人被标枪射落马下。仅仅五十多一点的残兵在暴雨的调笑声中凄凄而逃。
“还不放预备队么!?”展叶红紧咬着牙齿,他并不知道这不到一半的生还者中,有没有自己同生共死过的小五。他此刻不能,也不敢去想。他猛的一拉张子剑的肩膀,低声吼道“将军!小五这支队伍已然筋疲力尽,他们已经没有力量去攻城了!若是你还想要破城,唯有调预备队来啊!”
张子剑紧闭着双眼,紧张的思考着、犹豫着。
“你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什么吗?”
半响,忽然睁眼的张子剑却忽然对展叶红说出这样一段话。展叶红一愣,却还是答道“拜将封侯?”
“呵呵,我年纪轻轻便官拜镇北四镇的宣武参将,封侯拜将不过迟早而已,我需要担心么?”他说着话时,胸膛起伏,想必正在做深深的吐纳,仿佛要下一个极为重要的决定。
“那,你想要的是什么?”展叶红收回自己的手,肃立在马上,问向这个已经算少年得志的上司。
“我要我的武名!”张子剑双眼发出慑人的亮光,一如那在星光下与展叶红结拜的也答山一样。明亮、凌厉、充满进取的欲望。
“战功!还有尊严!”张子剑慢慢抽出腰间的佩剑,迎着堪堪赶到身前气喘吁吁的小五等人。
展叶红看见小五,心中一宽,又看了看眼前狼狈不堪的士兵们,实在不知道张子剑在这个时候,说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他道“你已经是镇北四将之一……”
“是镇北双将!‘镇北双将,东仁西义’。哪里有什么镇北四将之说?”张子剑咧着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他缓缓的打马,走入狼狈疲乏的人群中,耳听着粗重的喘息和战马喷出的响鼻。缓缓地扫视着每一张脸。他的声音,在这轰鸣的大雨中,竟是清晰可闻。
“宣武,多么好的一块地方。虽是前线,却没有战端。虽是四镇之一,却没有四镇该有的忧患。每次出战,我们只要佯攻就好!呵呵,佯攻!佯而不攻!”他双目一凛,大喝道“当人人都在高喊‘镇北双将’的时候,有没有人想起过,在帝国的北疆,除了李仁煌和邵公义,还有一个张子剑!?除了弘铁金城还有一个宣武关!?”他挥舞着手中的佩剑,雨水映亮了他魁梧的身躯,芒芒然不可*视。
“什么是武名?!军人的荣誉,军人的战功,军人应有的赞誉!我有么?你们这些永远佯攻的人有么!?”张子剑瞪圆了双眼,直视着每一张脸,每一双眼。直到那眼中重新燃起战火,直到那脸上重新泛起激昂!
“朋友们!”张子剑高举着佩剑,在人马群众大声吼道“我的朋友们啊!再冲一次,向着那个缺口,再冲一次!杀!!!”一骑绝尘,那不甘籍籍无名的将领独自一人冲向了那壁垒森严的缺口。
“哈哈哈!好,血战南北,拜将封侯。人不轻狂枉少年!张子剑,我跟你走!杀!!!”展叶红从背上摘下破执枪,坐下马匹旋风一般,紧紧跟随一马当先的张子剑狂飙而出。任凭雨水打落,任凭冷风拂面。那轻快地马蹄,好似又回到了去年,又回到了纵马闯金城的那一晚。自己没有同袍的一身冤屈,没有心中挣扎的沉甸,更没有畏惧或者迟疑。人不轻狂枉少年!
“誓死跟随将军!”“誓死跟随将军!”小五高举着弯刀,散兵们直竖着长矛,五十余轻骑,重新编队,风一般的驰骋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