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志刚从溪边回来,刚抹了把脸,就听见舅舅刘尊第在叫他,就随便端起桌上的饭碗,扒拉了几口,丢下碗出了门。屋外的阳光已很是刺眼,他跟舅妈打了声招呼,拿起草帽盖在头顶,紧跟着舅舅的脚步朝雷村走去。表妹志娴望着他和伢老子出门,本想问一下他们去搞么里(方言,干什么),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心想还是回来再问一下算哒。望着他的背影,她的嘴角翘了起来,酒窝显现,她觉得表哥越来越有男子汉气概了,好像昨晚做梦都梦到他了。她还倚在门边,痴痴地傻想,直到那戴草帽的身影没入远方的小径,却不知这一幕已落入她恩妈(方言,妈妈)的眼里。
一路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刘志刚的性子本来就这样,虽然昨天跟刘尊第可以说是“尽释前嫌”,但他不会主动没话找话,而刘尊第一路走来也在考虑着别的事,顾不上跟外甥家长里短,嘘寒问暖,更何况该说的昨天也已说得差不多了,于是爷俩就这样闷着葫芦赶到了雷村。
雷村和刘家潭的格局差不多,又都靠着高泉山,可谓同气连枝,平时两边来往就密,都到了这时候,刘尊第就不信雷村没有消息来源,抑或是雷村的人也早就在等着他上门吧,毕竟雷世平与他的父亲是同辈,他晚了一辈嘛。
刘尊第领着刘志刚径直走到雷村族长雷世平老爷子家,“世平爹在屋里不?”
随着他的叫唤,大门“吱呀”一声就打开,未见其人,已闻其声,“尊第贤侄来了,欢迎欢迎,怪不得我早上听见喜鹊叫了,冒想到稀客临门咯。”这是只见一个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的老头来到门前,朝刘尊第打了个拱手。
“世平爹,折杀晚辈,还要您亲自来迎,今天打扰恩览看(方言,您老人家)。”刘尊第忙上前扶着世平爹的手,一起走进堂屋。
刘志刚跟在二人身后,发现屋里还有两个老头,这两个老头刘志刚也认识,以前村里办红白喜事,跟他们都打过照面,一个叫世恩爹,另一个叫世洪爹。刘尊第上前打过招呼,刘志刚也以晚辈之礼参拜。
宾主双方落座,世平爹也不客套,对这爷俩说道:“尊第贤侄今天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各位老人家,我也不藏着掖着,昨天我和刘家潭几位老人家已就日寇不日来犯之事作了个初步商议,今天是特意来找你们几位,想听听你们的意见。贵我两村历来互通有无,在这件事上大家需要共同商量拿出个章程,有备无患撒。”刘尊第朝上手的几位老人拱拱手。
世平爹朝两位族老看了看,相互点点头。“贤侄啊,你们来之前,我们也正在商量这件事。以前吧,政府剿共,自己人打自己人,我们都未参与,躲过了战乱,这次怕是躲不过去了,所以这打东洋鬼子的事情,我们都无法躲,也不能躲了。如果我们躲了,别个哈躲(方言,大家都躲),那就会亡国灭种,我们这把老骨头有么里(方言,什么)脸面克见(方言,去见)列祖列宗。要不宅里(方言,要不这样),你就把你们的初步商量结果给我们说道说道,你看,如何?”
刘尊第的目光在三位老人家的脸上一一划过,他们都是一脸的凝重。
“既然恩览看(方言,您老人家)都开金口了,那我就讲咯,有讲得不对的地方,几位老人家尽管提,我们再商量。”
刘尊第将昨天商量的几点内容一五一十都说出来,端起桌上进门时雷娭毑(方言,奶奶)泡的姜盐芝麻豆子茶恰了一口,刘志刚站在他后面,这会他可不敢托大,也没有他的位子,他的眼睛注视着几位正小声议论的老人家。
商量了好半晌,世平爹清清嗓子,“贤侄啊,你讲的我们冒得蛮多(方言,没有多少)意见,我讲几点:第一,武器弹药,要麻烦恩里(方言,你们)想办法多搞点,要好多(方言,多少)钱,我们凑一凑,毕竟我们也冒得关系,是吧;第二,我提议,待国军入驻高泉山后,我们一起上山克(方言,去)拜访一下,看看国军是个么里(方言,什么)态度,毕竟人家以前要求我们协助‘反共清乡’,我们都冒配合,他们也没有过分刁难我们,我担心这次他们会不会为难我们;第三,我们雷村的老幼妇孺也一起往杨爷庙方向撤吧,要早做准备,宜早不宜迟,尽量早些把粮食谷子送点过去,以免到时人多,吃饭问题不好解决;第四,留下来打鬼子的人,我的意思是两个村合在一起,人多力量大,我们这把老骨头冒得精力折腾,雷村的后生我们都交给你,我会同他们讲清楚,待与国军商量好协防事宜,该如何*练就全托付给你,老弱妇孺就交给我们了,保证不会扯后腿;另外你有空去一趟普济寺,慧明师傅那边看看,他是个有智慧的人,看看他有什么说法,不过今天好像不行,他带徒弟到归义街做法事去哒,么里(方言,什么)时候回还不晓得。”
“世平爹讲的比较在理,那我回去之后跟族里几个老人家商量一下就尽快安排下去,免得鬼子来了,一切都晚了。”刘尊第起身,“那我就不打扰几位老人家了,普济寺慧明师傅什么时候回来,还麻烦世平爹派人告诉我一声,我再登门求教于他。”说完,指了指刘志刚,“以后,我这边有什么消息,我会要刚伢子第一时间过来告诉世平爹,今天就先告辞。”
从雷村出来,经过普济寺,刘志刚细细打量这个古柏参天,松虬荫地,龙鳞叠翠,神态俨然的古寺,以往来过多次,从没太在意,要不是刚才世平爹说起,他实在感觉不出别人重视的意义何在。
古寺规模洪深,建筑古朴精雅,为宫殿式结构。庙门正中竖书“普济寺”三个阳文堆字。寺分三进,头进为木雕灵官神座,高丈许。二进为二圣殿,有文昌帝君和武圣关公塑像。三进为正殿,上有如来佛祖镀金雕像,两侧并列十八罗汉,下首左侧为文殊、普贤菩萨,右侧为地藏王、观世音菩萨。历年八月进香时节,终日香烟缭绕,善男信女,祈祷不绝。寺中除慧明禅师外,尚有弟子六、七人,平日烧香念佛,偶也外出为慈孝人家办水陆道场,这种法事也只有家底殷实人家才会办,寻常时候,慧明师傅则选派二、三弟子前往。
刘尊第见刘志刚在注意观察普济寺,便说道:“下次来拜访慧明禅师,我再带你来,他可是一位有道高僧。”
“要得咯”,刘志刚应道,于是二人加快脚步又赶在吃中饭前回到了刘家潭。
吃过午饭,刘志刚便按吃饭时刘尊第交代的,逐家逐户去通知大老爷们,让他们都去祠堂。
封闭了一个晚上的祠堂又重新打开,没有多久,整个刘家潭的大老爷们只要在家的都赶了过来。兴许是昨天的初步商议内容大家已知晓,所以当刘尊第将日寇来犯的消息再次通报时,往日一有什么事下面就像炸开锅的情形没有重现。大家就像约好似的,神情庄重,不发一言。最后还是开贤爹说话了,“尊第,不需要做什么动员了,你就讲一下今天和雷村那边协商的办法,要求老少爷们偶士搞(方言,怎么做),大家照做就是。”
刘尊第便将上午的商议结果做了通报,并把目前需着手开展的事项做了简单安排,看着那些大老爷们一个个鱼贯而出,刘尊第的心里很沉重,刘家潭这个沉寂了许多年,像世外桃源一样的山村终于逃脱不了命运的劫数,虽然他知道,世外桃源只是一个梦而已,但是刘家潭没有在他手里发扬光大,却还要罹患苦难,他的心就像刀绞一样。不知道这次刀兵之灾后,还能留下多少种。他不知道他的决定是对是错,但是他知道,他没得选择,历史不会给他选择的机会,但历史最终会铭记,这群老实巴交的农民,当他们放下手中的锄头、扁担,拿起枪杆的那一刻,不只是改写了他们自己的命运,更改写了历史。
许多年后,已花甲斑白的刘志刚带着全家再一次来到刘家潭,抚摸着祠堂的大门,记忆的思绪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舅舅在祠堂召集刘家潭的老少爷们,动员大家抗日的情形,虽然没有发出一声动员的口号,但那群情肃穆的场景就像电影一样在他脑中缓缓流淌。他让全家跪在刘氏祖宗牌位前,三鞠躬后,儿孙全站了起来,他却一个人伏在地上,眼中尽是浑浊的泪水。他的儿孙们只知道,是因为他的勇敢,他的舍身赴死,才迎来他们一家三将星的荣耀,却不知那个最先带领他们的父亲或者爷爷去改天换命的人就长眠于斯。在这个古老的祠堂里,他把儿孙们都赶了出去,坐在那把舅舅议事时坐的椅子上,哀思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