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志刚推开门,就看见刘尊第坐在正屋中间,望着他,“刚伢子,回来啦?”语气异常的平和,刘志刚印象中从来没有享受过如此待遇。“洗把手脸,跟我进屋,我有点事情跟你讲”,刘尊第说完就先进去了。
刘志刚看见刘尊第站在外公的那把苗刀前,轻轻抚摸着刀身,就像抚摸着一匹上好的绸缎,爷俩半天谁也没有说话。
“这些年来,知道我为什么只要你放牛,不让你外出求学或务工吗?”刘尊第忍不住开口,他知道他不说,刘志刚是不会说半个字的。刘志刚心里嘀咕,“你爱说不说,不说拉倒”,嘴上却应道,“不知道”。
“你在怨恨我吗?这些年来,我对你的要求确实很过分,我期望你能早日成才,虽然你一直不肯叫我舅舅,但是你对村里其他爹爹娭毑(方言,爷爷奶奶)却很是孝顺,我也没有什么好讲。”
“还记得外公吗?你知道他从小就疼你,你老妹(方言,妹妹)远远不如,前些年,他老人家去世前对我讲,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叫我一定要好好把你养育成材,在未成年前不让你出家门。”说到正题了,刘志刚一直以来都认为是刘尊第苛刻地对待他,就像地主对待长工一样,原来是外公的遗嘱。更石破天惊的话还在后头呢。
“有些事情,已经到了必须跟你讲清楚的时候了”刘尊第清了清嗓子,接着说,“你外公不是你亲外公,你恩妈(方言,妈妈)也不是你亲妈。”一石激起千层浪,又如平地起惊雷,刘志刚只听脑中“轰”的一声,半天都说不出话。
换作别的16岁孩子,肯定会泪如雨下,感觉自己是个被抛弃的野种,但刘志刚很倔,他不发一言,他静静地等待面前这个他以前应该称呼为舅舅的人,而今在血缘上没有任何关系的人的故事,他知道还有后文。
“16年前的一个夜晚,也是这般光景吧”,刘尊第开始回忆,“你外公和开贤爹就在这个屋子里,边恰(方言,喝)酒边谈论当年他们在北平和大刀王五一起营救谭嗣同的情景,当时我也在场。恰着恰着就听到外面传来娃娃响亮的啼哭声,我们一起出去,就看到一个只有几个月大的细伢子(方言,小孩子)被人放在门前,就是你。你外公赶紧将你抱了进来,我们在你小袄里发现了一张字条,写着你的生辰八字,字条背面写着方守言留笔的字样。”
“那是唯一与你身世有关的线索”,刘尊第发现刘志刚一直在认真地听他讲,只是眉毛一直是蹙着的。“那时候,我老妹还在省城读书,你外公实在太喜欢你了,他不想跟人说你是捡来的,便忍痛作出了一个决定,他对外说你是老妹在外面被人受辱而生下的,生你的时候自己难产死了,只好托人将你送回来交给家里抚养,你是无辜的。你知道不,你外公作出的这个决定,老妹付出的牺牲有好大(方言,多大)?一个尚未出阁的女伢子要背负这样的名声,还要咒她难产而死,这是遭罪啊。”刘尊第语音低沉,往昔的种种浮上心头。
“那时候,你舅妈怀着志娴,是你外公一把屎一把尿的抚养你,直到志娴出生,以后就是你舅妈养,但是你外公对你格外照看。你还记得吧,你小时候扎马站桩都是你外公亲自在边上指导监督,而你志娴表妹从没有得到过你外公的亲自指导,有时候连我都嫉妒。”刘尊第娓娓道来,“我亲自到省城去找老妹,将这些情况告诉她,求她原谅伢老子,她只说了一句‘希望这伢子将来别辜负你们的期望’,从此她再也没有回过家。”
“我可怜的老妹,很小就失去娘亲,后来有家却不得回。她默默地承受这一切,但她没有怨恨伢老子。不久,她就转道赴上海,后来又去了广东,听说考上了黄埔军校女生队,从此便再也没有她的音讯,她去广东前,家里收到她托别人带来的信,就三个字‘我想家’”。刘尊第陷入了无尽的哀思……
刘志刚刚想张口,刘尊第摆了摆手,自己继续说道:“民国十七年,我们听说在平江有人发现了她的踪影,伢老子老泪纵横,说无论如何都要接她回来,他愧对老妹。但是当我亲自赶到平江时,却传来老妹已死的消息:老妹参加平江著名的‘二月(农历)扑城(县城)’战斗,战斗中英勇牺牲,这次战斗也失败了,她的尸体都没能找到。至此我们才明白,老妹参加了共产党。噩耗传来,伢老子老泪众横,几天不吃饭也不说话,一蹶不振,从此再也没有好起来,直到老死都还念叨着可怜的老妹。”话说到这儿,就只见刘志刚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儿,他使劲咬着嘴唇,但眼泪还是顺着脸颊一直往下流。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此情此景,让他再也无法压抑自己,他跪在那把苗刀前,对着以前他称呼外公的那个人的牌位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伏在地上嚎啕大哭,泪水既是为从小对他疼爱有加的老人而流,更是为那个从未谋面却为他作出巨大牺牲而且也永远无法再见面的名义上的母亲而流,事实上这会他看上去才像一个16岁的少年。
刘尊第拍了拍刘志刚的背,“伢子,起来吧,你有这个心就是好的。我以前对你过于严厉,你不要记恨我,伢老子和老妹的在天之灵在看着我,我不敢歇气(方言,松懈)啊。”扶起刘志刚,用粗糙的双手抚去他脸颊的泪水,“伢子,不要哭,所以,我跟开贤爹商量,这几年就把你关在家里,让你放牛,没有让你外出求学或务工,一来是你年纪小又性子倔,怕你出去之后瞎闯,这年月兵荒马乱,一不小心就会有性命之忧;二来,怕你的身份泄露出去,毕竟你是我老妹的挂名儿子,老妹又是个死了的共产党,所以就把你耽搁在家了,你不会怪我吧?”
刘尊第不待刘志刚作答,又接着说:“现在,时局变了,国共又合作了,一起对付日本鬼子,你的身份就不再那么敏感了,所以这也是我今天跟你坦言你的身世的缘由。现在的时局已经不允许我再把你关在家里了,你是个男子汉,这些年你也跟着我学了一些拳脚功夫,记得以前让你牢记侠义为本,如今,侠之大义不仅当为一方父老保平安,更要为这个遭受日本鬼子践踏的国家行侠仗义啦。刚伢子,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托人打听这个叫方守言的人,好不容易听说在武汉有这么号人,好像是做么里(方言,什么)生意的。我上午还问过徐为民老师,他毕竟在武汉呆过,我想他也许听说过这个人,但是他说他也不清楚。以后条件允许了,你要打探清楚,这件事纠在心里,硬(方言,始终)不是回事。”
“我知道你喜欢读书,前段时间,徐为民老师来咱们村里教书,我知道凭你的性子,肯定会去偷听的,我嘱咐他莫声张,就这样,你每次都拴好牛就跑去听他讲课。有一次,牛脱缰,跑去啃了村东头那丘田的早稻苗,是我去跟你尊义叔说好话,再把牛拴回原处,好让你把课听完……”
“舅舅……”刘志刚哽咽着说不出话。“哎”刘尊第应了一声,眼里尽是慈祥,也许这声舅舅来得有点迟,但他感到无比欣慰,既为这一声迟来的呼唤,更为自己这些年来的努力得到了刘志刚的认同,他觉得他的付出包括伢老子的付出和老妹的牺牲都值了,虽然老妹是为工农大众求解放而牺牲的。
刘尊第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志刚,“这是徐为民老师给你的,他下午已经去省城了,他托我转给你。你先不忙着拆开来看,另外我想跟你谈一下今后的打算。”
“寻找你亲身父母的事暂时可能没有办法,因为日本鬼子马上就要来了,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刘志刚听到这里,立马收拾起悲伤的情绪,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听刘尊第继续讲,“上午,我和几位老人家初步商议了一下,明天,我要去雷村找世平爹,你跟我一起去见世平爹,商量打鬼子的事。另外,从明天开始,你要将志忠他们几个组织起来,还有一项重要的事情要交给你们去做,我让志义、志和他们几个后生也来找你,你要有准备。”
刘志刚心里一下子热乎起来,“舅舅,你都没有说什么事,叫我怎么准备?”
“你个咋伢子(方言,这个孩子),心急恰(方言,吃)不了热豆腐。都要打仗了,你说叫你干什么?你以前不是跟我说,你要干一番大事业吗,好,那就从现在开始,到时你只管把你学到的本事使出来,让大家伙瞧好了,以后,我老了,这个族长的位置就是你的了”。刘尊第却不知以后解放了,人民翻身当家作主,村民自治,没有了族长这一说法,代之以村支书、村长等;其实,在他自己心目中,小小的刘家潭恐怕是困不住刘志刚的手脚的,更别提接任族长一说呢,闲话休提。
“嘿嘿”刘志刚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这会觉得自己总算有事可干了,寻找双亲的念头暂时消退了下去,却隐藏得更深了,在以后的战斗岁月里,他经常在心里呼唤,“你们到底在哪里?”
“志刚,你明天一早就将牛赶到溪边去,我会让开桂爹去找你,你把牛交给他,就回家,我们吃过早饭就到雷村去。”
晚上,这爷俩又在一起说了很多话,没有人去打扰他们,刘志刚从舅舅那里贪婪地汲取知识的养分,怎样识人,怎样用人,以及族中事物的方方面面。
夜深了,刘志刚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脑海中几个身影不断交织,一会是缠绵病榻的外公,一会又是倒在血泊中的母亲(名义上的),更有那只存在于口头说法中尚不知是否仍在世的亲身父母的模糊影像,最后只有那倒在血泊中的母亲占据整个脑海,这是一个怎样的女性,她为何有如此博大的胸怀,带着思绪他沉沉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