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机场守备营的乔营长这一聊才知道，他们除了防空任务外还有机场物资看护任务。广阳坝机场每天都有大量空运来的物资，包括军火药品和各种民生商品。因此和重庆空军后勤科，调度科的人基本都认识。
听陈国良说他是老向安排来的，乔营长哈哈大笑说：“那个鬼佬很识英雄的！刚才你出的点子不亚于画龙点睛，一看就知道没少打下过小鬼子的飞机。既然是向处长的兄弟，也就是我的兄弟，以后要是飞重庆在这几个机场落了地，你就告诉卫兵找我，咱们回市里喝酒去。你别说，这么多飞行员在机场里，你可是我第一个飞行员兄弟！”
“是呀，我理解。”陈国良很清楚老兵都不愿意结识新兵，他自己手下的飞行员多数只视为同事或者一个机组的代码。成为兄弟，意味着要担负一份挂念。任务中牺牲者到是很痛快了，却给活着的兄弟留下悲哀和思念。
“外面的高炮团是我们老大，咱学历不高就混到营长。但那炮团一架鬼子飞机没干下来，还是我们机枪营一直给他们建功。”
“抗日打鬼子不分学历官职，就拿我来说，我也能飞战斗机，干掉几个鬼子没问题，但运输机更需要人手，要不这美国机枪谁给你运来啊？”
乔营长赞同地点头“这到是……”
两人正聊得火热，孟连长开着吉普车到两人面前：“二位长官！别聊了，到时间了那飞机已经准备就绪……”
陈国良往跑道上看，果然那架C47已经装卸完货物准备起飞。乔营长从锄头把上摘下黄绿色军装搭在手腕说：“走，送送咱们陈长官登机。”
吉普车刚到运输机前，C47舷窗上忽然有人喊：“陈！快上来，怎么是你？”
陈国良一抬头看见美国飞行员汤姆在向他招手“哎呦，又是一个老朋友。”说完跳下吉普车握握两人的手说“好了，乔营长，孟连长谢谢你们帮忙。重庆将是我的家，你们就是我的弟兄，多保重。”说完爬上舷梯。
当C47轰鸣着拉升的时候，他从舷窗向外望去，两人正坐在吉普车上向他挥手。心里叹息：唉，又多了个相互惦念的人。
机长汤姆在跑道尽头拉起飞机，陈国良看下手表下午五点一刻，这个时间飞贵阳是比较安全的，太阳一会儿将从他们身后照射过来把他们藏进光芒中，东北方向的日军飞机不会迎着阳光处于被动。汤姆照旧倒上杯咖啡递给陈国良。然后对自己的副驾驶介绍说：“这位是外线运输大队的陈队长，这是我的副驾驶……”
副驾驶向陈国良点点头“长官，我叫刘皓，我见过您的，在爱德华老师的培训班……”
“哎呦这么说我是你学长了？”
“是呀，我差点就分到您的大队飞外线了。我们班成绩好的几个去飞P40和您的外线大队，我的成绩一般，所以先飞……”说着露出羞愧的笑容。
汤姆一旁用英文说“请将英语。”
副驾驶是个二十出头的北方小伙子，憨憨地笑笑：“Yesser”
汤姆见到陈国良很兴奋，哇啦哇啦地唠叨：“真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我是早晨接到任务说要飞重庆，你知道吗，他们让我带这些年轻的飞行员。先从内线开始飞……本来这次是四人机组，结果就我们两个人，连个报务员都没给配备。这回好了，咱们的飞机建制算是全了。”
陈国良笑笑说“没问题，我来做报务员……”空军运输队被分成两条航线：飞越边境的外线，因为要穿越喜马拉雅山山脉需要驾驶技术和英语水平。而刘皓飞的内线，就是国内几个机场之间的航线。大多数机组兼备两线并飞的能力。所谓内线是留给部分实习级别的新手的次要任务。
陈国良用英文安慰两位飞行员“没关系，飞什么都一样。你当内线就好飞呀？遇到紧急情况，你一样得上前线，我和汤姆就飞过衢州金华前线对吧？现在内线外线都差不多。”
汤姆回忆上次惊险的航程说：“Yes！真的很刺激，我们拿运输机当轰炸机去飞！”
刘皓听着觉得新鲜：“给讲讲，怎么个刺激法？”
汤姆就添油加醋地将那次营救行动说了一遍，当说到同行的薛芳时，汤姆问陈国良：“你听说了吗？那个薛少校有个男朋友，也是飞行员……真不知道是哪个家伙这么运气。”
小刘问：“唉？上尉，听我同学说你女朋友不就是薛少校吗？”
汤姆愣了愣“对呀！不会是你吧？我怎么就没看出来？”
陈国良呵呵地笑而不答。见他这个表情汤姆明白了“没错，那个幸运的家伙原来就是你！”
说起薛芳时，陈国良不自觉想到了婉儿。不知道她现在在干什么……
起飞二十分钟后，护航的战斗机出现在C47旁。汤姆用无线电联系后告诉陈国良：“那是我们飞虎队三中队的战斗机”然后用无线电开始和自己的同胞聊天。陈国良知道，耳机里都是汤姆期盼的乡音。
由于日军飞机经常偷袭运输机，各段空域都有盟国的战斗机巡逻护航。小刘望着外面的战斗机说：“这个他们中说不定也有我的同学。”
陈国良摇摇头“这是飞虎队的战斗机，里面没有咱们中国飞行员。”
用无线电聊得正欢的汤姆忽然说：“发现敌机……”然后捂着耳机传递消息“东南方向，应该是敌机……”大家贴着舷窗看，果然前方三点钟方向出现几个黑点。几乎是迎着他们冲来。身旁的飞虎队战斗机呲着鲨鱼牙，立刻脱离队伍冲去迎敌。陈国良暗叫不好，建议说：“我们往北飞，别裹进战场。”
汤姆听取了他的建议，向左打舵，飞机偏离了航道。飞了一会儿，陈国良发觉飞机在右倾，他分析是汤姆试图绕过激战空域，回到原航线上。赶紧阻止说：“我刚才略微数了下，日军应该有六七架零式，咱们护航的只有三架，按我们的航速，敌机一会儿就能追上来。”
汤姆抱着侥幸心理辩解“我们美军飞虎队很厉害，那几架日本飞机不是对手，现在我们绕回去说不定都被……”
话音未落，身后忽然冲过一架零式，子弹扫在发动机罩上，蹦出金属撞击的火花。
“见鬼，他们还真追来了。”汤姆加大油门拉高想甩掉敌人的战斗机。副驾驶刘皓没见过这个阵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两手举在舵机前大喊“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敌机冲过他们的机头，陈国良清楚地看见日本飞机上的膏药徽标，和收起的起落架。他知道现在C47已经成为豺狼口中的肥肉。他们的爬高、加速动作，在灵巧的零式战机眼中就像笨象过河……他很想将副驾驶拽下来，自己和汤姆配合。但这生死关头，闯过来也就过来了，没人能救得了。眼看着又一架日本战机冲了过来……
“怎么办？咱们没武器，拿什么还击？”刘皓在说着废话。
“减速，等着飞虎队的飞机赶来营救，现在只能靠咱们厚实的钢板。”陈国良的话音未落，一串子弹射进来。这次敌机瞄的是驾驶舱，顿时舷窗玻璃被击碎，狂风裹着子弹和碎玻璃忽地冲进来，尖啸着在驾驶台前兜了一圈。然后是死一般宁静。
等陈国良定过神时。那驾驶座位上只剩下两具血葫芦，鲜血像爆裂的油管不停地喷洒在驾驶台上。两个鲜活的生命就在一瞬间消失了。他本能地检查下自己，毫发未损。
冷静！他提醒自己，他试图跨到驾驶椅前搬开战友的遗体。但那遗体死沉，就像粘在椅子上一样。两人都是当场毙命的，汤姆只剩下半个脑袋，手已经从方向舵上松开，那姿势是企图用胳膊阻挡子弹。刘浩的脖子和胸口中弹，临死前手依旧不知道该往那里摸。要是硬搬尸体，那些血肉会被他亲自撕烂。后来才意识到应该去解开他们身上的安全带。锁扣在哪里？他去摸索。但摸到得都是战友黏糊糊的碎肉。
运输机继续平稳地飞行，没上升，也没下降。攻击他们的日本战斗机，打了这致命的这一通后，竟然放弃努力。与赶来的飞虎队P40去纠缠。陈国良跨过战友汤姆的尸体，去搬动方向舵，也搬不动，感觉是什么地方被卡住。才使得飞机继续以巡航的速度直飞。而此刻的仪表板已经报废，磁罗盘、水平仪、方向陀螺和高度表都失灵，很多电线暴露在外和鲜血、崩碎的肉末搅在一起。两个驾驶员都已经死了，自己即便夺回驾驶权又能如何？就连汤姆头盔里的无线电失去了联系功能。那飞进来的子弹将一切可用的都打烂……
这飞机居然让这还在飞！死神似乎在和耍他，非要他好好地享受死前的恐惧。冷风从击碎的窗口吹来，最后他放弃了一切努力。他看看自己腕上的手表，六点二十，飞机已经在天上“无人驾驶”地盲飞了至少半小时。高度在缓慢降低，这样下去，坠机是早晚的。
是的，当时他就想过和战友一起去死，他曾掏出汤姆腿上的左轮手枪，企图给自己来一颗子弹。冷静，一定有办法让自己逃脱……他不愿意被命运这样戏耍、玩弄和折磨。但又希望早点结束这一切。坠机，他听说过无数次，飞机上的油料是满的，坠落一定会燃起大火。他还要被烈火有知觉地焚烧几分钟吗？再冷静，想想自己一定是忽略了什么。
最后一个词在脑海里迸出来的是——跳伞。借着窗外落日的余辉他看见后备箱里的伞包，仿佛在嘲笑他的愚蠢。飞机一直缓慢降低高度，命运就是在给自己留出逃脱死神的机会。感谢耶和华、神父和嬷嬷的保佑，让我不死……
他背上伞包扣好安全索，打开后面的外舱门，穿堂风忽地涌出，差点把他推下飞机。严格说这是他第二次跳伞，上次是在空军教导队遇上一回集体跳伞培训，那次很多学员是被教官踹下飞机的。后来的很多空军飞行员都没有实际跳伞演练就登上了飞机。两台14汽缸星型引擎，哼唱着震耳欲聋嗡嗡声。纵身跃下飞机，他最熟悉的声音骤然远去，取代的是呼呼的风。手表上的时间是六点二十七分，他离开了“无人驾驶”的C47，向黑暗的大地坠落。
他数了十秒，拉开开伞拉索，本以为会被巨大的升力拽起，至少上次跳伞时是这样的。但除了身边飞过的气流，他没有丝毫减速。忽然他明白了，死神一直在他身边，不是坠机烧死他，而是要把他摔个粉身碎骨，黑暗迅速地包围他。
忽然一切都宁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