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伴随着无尽的黑暗,这让人有些发狂。原来死后还这样不甘心,陈国良想这就是老话说的——死不瞑目?得啦,死都死了,何必还瞪着眼睛吓唬人呢?既然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那也不过如此……想到这里,黑暗中陈国良似乎轻松了很多。六点二十七分是他最后看表的时间,估计是三五分钟后他的坠地,啪唧一声,他这一百三十多斤会给大地砸出怎样的一个血坑。反正他现在不觉得疼。那块表是那个富家女孩薛上校送给他的礼物,那可是瑞士表估计也摔烂了,可惜很多将军都戴不上这样的表,却和自己……他想到婉儿,要是活着,他还得和薛芳解释。他竟然把自己的第一次给了那个红尘女子。不,他不觉得婉儿是轻浮相反婉儿在他心中高尚,至少比他高尚。
原来人死后纠结最多的是自己那点小情儿,难道自己要带着个儿女情长去见阎王?
光亮,前面又出现光亮了。他想一定是该去投胎或者接受阎王的审判,死都不怕,还怕什么阎王?光线越来越强,他居然看清那是一盏煤油灯的亮光。一张蓬头垢面的女人脸出现在他面前,看模样估计有十八九岁。他奇怪,怎么阎王派了个女鬼来?女人用煤油灯在他眼前晃晃,女人的脸上竟然露出灿烂的笑容。
“嘿嘿,眼睛会动了……你能眨下眼睛吗?”女人问。
那声音很稚嫩,感觉女人年龄不大,他配合地眨下眼。
“能听到我说话?”
喉咙发不出声音,他只好又眨下眼,并迅速地打量下四周。
“太好了!我去告诉区队长……”女人欢喜地转身就走,煤油和女人一起离去。一切又恢复成纯黑的世界。再次眨眼,没有反映,依旧是漆黑一片。刚才是做梦还是自己还了阳?莫非自己没死?因为就在那女鬼,不不,那女人出现时,借着她手中的煤油灯他看见自己是躺在地洞里,四周好像都是黄土。等了许久,那女人没有回来,迷迷糊糊中他觉得自己困了,想了自己这一生还是挺累的。现在,他开始怀疑自己真的没死,是躺在一个七八平米的土洞里。可除了没有意义地眨眼他没有任何知觉。不对,他能感觉到累,这也是知觉。
正打算睡上一觉,那光亮又出现,女人带着一个中年男人进来。那男人让他感到熟悉,因为他头上带着顶蓝灰色圆帽,那是国军的帽子。虽然没有青天白日徽章,帽子上的扣子可以证明,来的是个军人。
“看来这家伙真是命硬,也多亏咱们的小桃花日夜看护……”男人说着凑近他的脸仔细看了看“你瞅瞅,这家伙,他眼睛还盯着我呢,瞳孔有反映就说明他还有缓儿。”男人的脸上不比女人干净,似乎很久没洗过脸。陈国良也盯着两人贪婪地看,因为他知道一会儿可能他们会离开,然后将自己丢在黑暗中。
“晚上,我带军医过来再看看,你就别把油灯拿走了,给他留下。人都醒了总在地洞里没个亮是不行的”
那个被称作区队长的人说的话让陈国良很是感激,不愧是队长,但有个问题他没搞懂他们是哪部分的编制?怎么还有女人?问题很多,只可惜他不能开口讲话,心里一急,喉咙里“啊”了一声。
“哎呦,能出声了!别急,好好养着……我得去趟县里给你叫大夫来。”说完男人转身往外走,女人要送。男人摆手说:“你盯着点他,大夫说了等有了知觉后会拉屎撒尿。”
那个叫小桃花的女人回到他身边,看着他笑。拿起旁边的笸箩挑里面的烂玉米,自顾自地说:“我知道,你能听见我说话,但你还不能讲话对吧?”陈国良眨下眼“好玩,你很聪明!那我说话你眨眼。你叫啥名字?……哦对了这个眨眼没用,那你是飞机人对吧?嗯,在天上飞好玩不?……”陈国良这次眨了两下眼。“你说好玩?太有意思了,等你好了带我在天上飞,区队长说了,你是我的人,以后得听我的!我说飞哪就飞哪。呵呵,我还没告诉你我叫什么呢……我叫桃花儿,娘家姓赵。呵呵……”桃花自己说话自己乐。“等打跑了鬼子,我带你回我家,我家里种了好多桃树。其实也不多,就三棵……去年鬼子来了他们还砍了一棵当劈柴烧……”桃花看看他眼睛问“我说这些你烦嘛?”
陈国良眨了两下眼睛,他期盼桃花和自己说话,那声音让他感觉温暖和踏实。桃花挑完玉米,吹了吹说:“你等一会,我去给你磨点玉米面,看看晚上你能不能喝点玉米糊。两天不吃不喝就靠着那个瓶瓶哪行?”说完端着笸箩往外走。
桃花说的瓶瓶是吊在他头顶,从下望去,瓶子上的英文写着葡萄糖液。陈国良猜不出自己身处何地?部队?医院?老百姓家?都不像!反正能肯定的是——他在人间不是地狱。
等大夫检查完陈国良的伤情后,抬起身对桃花说:“胳膊上的绷带明天换洗下,这洞里没有阳光,杀菌效果不好。就用酒精消消毒……你可以试着让他喝点东西。吊瓶今天就撤了,咱们的战士还用不上这营养液呢,给一个国民党用不知道是不是浪费。”然后重新将他脖子上捆扎好小木棍。“他命大,颈部错位,我判断头部撞击造成颅脑淤血,但那淤血被他自己给消化了,所以人也就醒了,慢慢的全身知觉都会恢复。到时候他的胳膊和腿上的骨外伤会很疼。没办法,伤筋动骨慢慢养吧。”
区队长说:“行了,田大夫,咱们也是仁至义尽,这小子有命活过来,又碰上你这个接骨世家的神医,算他有造化。现在国共合作,反正他也是打鬼子的,咱不算白救。”
听到这里,陈国良一下明白了,原来自己跑道了共党的地盘。“啊……”他想说谢谢,但喉咙里发不出声音。
军医田大夫趴过去看了看问:“你们没给他喂点水?”
桃花摇摇头“没敢喂,不知道他喝不喝,渴不渴。”
田大夫笑笑:“喂点水吧,可能就会说话呢,他的喉咙是干的。”
桃花吐了下舌头,赶紧去找水。
田大夫收拾好器具,犹豫着拿出一个小盒子:“这是止疼的药,很难得,部队里不多,我只能留这些,等他要是有知觉,熬不住疼的时候,给他用。”
桃花看看陈国良,对田大夫点点头,那意思是替他谢过。
喝过桃花喂的水,陈国良用沙哑的嗓音说出两个字“谢谢”
桃花擦拭他嘴边淌出的水说:“你要谢的人多了,狗娃发现的你,区队长带人给你背回来的,干娘给你找郎中,最后是田大夫穿过两道封锁沟给你治病……等伤好了,你要报答他们。”桃花正唠叨送大夫的区队长回来,看了看陈国良然后,把桃花叫了出去。
正如田神医所说,不久陈国良身上有了知觉,他的左臂和左腿都被木棍捆绑,从骨头里往外钻心地疼痛。每次桃花来换药时,他都能看见绽开的皮肉和里面白森森的骨头。桃花平时说说笑笑,但换药时却像个老手,绷着小脸不顾他撕心裂肺的喊叫将药棉花从伤口里拽出。
“你够幸运的,田大夫将骨头都给你毛茬不差地接上了,要不你这腿肯定废掉。”说完重新帮上夹棍。“要是疼,我给你用这个?”
那是美军步兵医药盒,里面有两支杜冷丁针剂,应该是从印度空运来的军需药品。他知道这东西在富绰的国军里都是稀罕物。“不用,我能忍……”关云长刮骨时可没有杜冷丁,何况现在他的伤势是在愈合期,真幸运,田大夫给他接骨时他是昏迷的,否则即便醒着也能疼死……
通过聊天,他从桃花嘴里只打听出这里叫上庄,救他的部队是八路军冀中武工队的人。其他的信息挑花都说不知道。似乎是那个区队长特意叮嘱,看来这些共产党的军队对他还是警惕性很高的,按说八路现在也归国军了,好在大家都是抗日也算是自己人。他对八路没有什么了解,只听说是以前的赤匪被国军诏了安。这次落在共党手里也没觉得他们有多可怕,多凶残,就是吃的和住的差了点,医疗设施也不够给力,药品扣扣索索。毕竟自己不是共党的人,这可以理解。怎么着人家还救了自己一命呢。他挺喜欢小桃花,嘻嘻哈哈的陪自己,这几天只见过桃花和那个区队长,田大夫来了一次就再没过来复诊过。他琢磨着要是能回去,他要给八路军的医疗部门提提意见,大家都是抗日的,怎么着对伤员也要一视同仁。
估么自己在这昏天黑地的土洞里已经呆了七八天,因为外伤基本定了咖。多数时间是他自己躺在洞里。他曾试图自己爬出洞,但伤腿还不能触地,受伤的胳膊也用不上力气。桃花几乎是定时来的,喂水饭,换药,最让他难看的是解屎尿,但桃花说了,她是卫生员,照顾伤员就是她的职责。桃花有空时就陪他聊天,桃花对他很感兴趣,打听他开的是什么飞机,打过多少鬼子。聊来聊去桃花也透露出不少当下的情况:这个地洞是八路藏伤病员的,洞外是地道,地道口在村子里,因此当地老百姓和八路混在一起。鬼子无法区分谁是军,谁是民。当然气急败坏的日军干脆使用三光政策,甭管军民一律屠杀。桃花不是这个村的,是下庄人,不过开春时鬼子清乡扫荡,已经把那里变成无人区了。那个区队长是东北人,是八路派来带领这片农民武装起来打游击的,来这里已经快一年了。桃花是去年做了武工队的卫生员,给八路军和受伤的老乡换换药。至于他们呆的这个上庄属于那个省,桃花说她也闹不清楚。
能下地的时候,他提出出洞晒晒太阳,桃花犹豫了劝说:“外面有鬼子,等鬼子走了再出去。”
“等鬼子走了?他们占了咱大半个中国,要想等他们走谈何容易!我们活着就是为了赶走他们,整天躲在这里,他们永远都不会走的!”
桃花说:“别急,等你伤好了和我们一起打鬼子!”
“你们?哈哈,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