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说等他伤好了和她们一起打鬼子,陈国良差点笑出来。他绷住笑再次打量下这几天一直照顾自己的小桃花——女孩在煤油灯下穿着条青蓝灯笼裤,上身是件男人衫。和逃荒的难民没什么区别,唯一不同的是腰上系了条军用武装带。很久以来,桃花的脸一直是脏兮兮的,他很想劝说桃花洗洗脸,但怕伤了桃花自尊。只有给他换药时,她才会用简陋的酒精棉花擦擦手。否则那手也和炭条差不多。也是,整天在地洞里钻来钻去,那手也干净不到哪去。
桃花用脏手从篮子里拿出两个玉米饼和一罐酱水汤,那是她带给他的饭,比起他当年逃难时要到的好不到哪去。桃花拿出筷子在袖口抹了抹递给他。
他接过来说:“和你们打鬼子?拿什么打?”
桃花想了想:“我们有枪啊……”
“那你们有多少人?”
桃花又犹豫了一下“这个……这片老百姓都是我们的人。”
他咬着玉米饼“桃花妹妹,打仗不是你们的事,你们不是训练有素的军人,毕竟你们是老百姓。”
“不对,你和区队长说的不一样,我觉得区队长说得比你有道理,所有受压迫剥削的人,所有被日本帝国主义欺压的人都应该拿起武器。”说着桃花捡起洞里的一把锄头。
陈国良忍不住笑了,摸了摸兜里。他记得那里曾经有一把左轮手枪,那是C47机长汤姆的枪,但那军裤里早空空荡荡。那枪不是丢了就是早被人家拿走了。
桃花看见了忽然眼睛一亮,从草堆里翻出一个小布包,递给他说:“你是找这个?”
手枪、手表和他的证件都在布包里,尤其是那手表,那是薛芳送他的瑞士表。他本以为表已经被人顺手牵羊,没想到全都在一起,他拿起表问桃花“你知道这东西很值钱的?”
桃花坦率地回答说“知道啊?但是那是你的东西,再说它也坏了……”
“坏了?”看下表果然不动了,时间指着六点二十七分。“啊?六点二十七?”他惊叫。
桃花被吓了一跳,问“怎么了?这表摘下来时就不走的……”
“没事,没事……”陈国良记得自己跳下飞机时那表上的时间就是六点二十七分,难道那表一直停了?用手拧下发条,秒针开始欢喜地走动起来“嗨!原来是没弦了……难道我跳飞机时不是六点二十七分?”
桃花听不懂他的自言自语“什么,你说什么呢?”
“哦……我给你看这个……”他不想纠缠于手表问题,于是拿着左轮手枪,搬开弹轮,将子弹从转轮弹巢里退出来。递给桃花说“这才是武器,打鬼子的。”
桃花似乎对手枪更感兴趣,脏脸上竟然泛起红光“给我的?”
陈国良没有送枪的意思,见女孩贪婪的盯着枪就问“你会用吗?”
“这枪没用过,不过你可以教我……”
“行!但你得陪我晒太阳,再说这洞里这么小,没法教你用枪啊”
“好!你吃完饭我背你出去……”
手表重新带回手腕上,陈国良顺嘴问了句:“现在几点钟?”说完自己都觉得好笑。
桃花却认真地回答说“刚才下洞时是晌午,这会儿应该是下午了。”
“哦,没关系……”他将手表暂定为一点半。
“可是,你要是想出去,劝你这表还是别带了先放洞里,万一万一,碰上鬼子,你带着表很危险……”陈国良觉得有理,听话地摘下表。桃花很满意他听话“腿能吃上劲儿吗?”
陈国良踩地少试了试:“能吃一点力。”
“算了吧,我背你出西洞,那个洞口好上去……”
陈国良很佩服,当初是谁给他背进洞里的。在地道里,桃花让他拿着煤油灯,自己背着他,用爬的姿势走了很远。原来他呆的地方距离地面洞口有几十米,桃花半途喘气的时候说后面还有其他洞口,以前这些洞里都有人住,后来都和部队转移了。拐过一个弯道,才到隐蔽洞口。洞口设计在一个石台下,用木板和石板双层挡着,推开后外面是个荒废的小院。
终于见到阳光了,他听见鸟叫蝉鸣,但眼前的景色却让他惊呆。一个村子,荒芜人烟。一些房舍已经长出荒草。透过小院的破墙看见田地里一半是庄稼,一半是荒草和坟茔。很多房屋都被熏黑,那是过火的痕迹。没有人走动,甚至没有逃难的难民。
“这个村怎么没人?”
“该走的都走了,没走的前两个月被鬼子屠杀了,现在村北面还有两户人家,其中一户和我一样是下庄来的,下庄的房子被烧的更惨……”边说着话边抱些玉米秸秆铺在石台上“好在这里的房子行能挡个雨。这个院子原本的一家人都在河沟那边被杀了,因为你来了,所以现在我住这。”
“带我去你住的屋子里看看……”
桃花扶着他在院里慢慢移动,那是间北方农舍。进门就是灶台。左右两件房,空空荡荡不像有人住的样子,到是灶台上有一锅冷野菜粥,旁边笸箩里放着他常吃的玉米饼和野菜盒子。他拿起野菜盒子。桃花阻拦说:“这不是给你吃的。”
“不是给我吃的?那是谁吃得?”
桃花轻声说“那是我的晚饭。”
陈国良一口咬下去,涩涩的味道就像在嚼木头。“这怎么能吃呢?找你们区队长去!”
“我们吃的粮食真的不多,这点玉米还是区队长费好大劲给你弄来的。日本鬼子的三光是抢光东西、烧光房屋、杀光所有中国人不论军民……”
陈国良眼睛有点发酸。“那你晚上睡在哪里?”
“洞口啊,我给你守着,外面的野狗鼻子可灵了,能闻见活人睡觉时发出的气味。晚上隔着两层盖板都能听见野狗的狼一般叫声。北面那户住着我干娘她说外面的野狗抛坟吃死人,野狗能闻出新坟旧坟的味道呢……要是咬你一口可了不得。所以我的铺盖在洞口,那盖板上有闩。现在有了你的枪,我就更不怕了”
看明白了,也都听懂了。陈国良从怀里拿出手枪,搬开弹轮,送进六颗子弹。然后啪地一甩,弹轮回槽。搬开撞针说:“现在,扣动扳机就行了……”
“这里可不能打枪,会引来鬼子的,快把子弹退出来。”
“鬼子?在哪?”
桃花扶着他站在石台上说,“看见了吗?那炮楼?”
不远处有一栋土坯炮楼,能清楚地看见上面插有日本膏药旗。
“啊?这么近?”
“谁叫你掉到这地方的?多亏这上庄有咱们的地道否则藏都没法藏你。你可真会挑时间和地方……掉下来的时候你还记得吗?”
陈国良摇摇头,他只记得不准确的时间和风声。
“我听区队长说,是狗蛋发现的你,挂在村外东沟的树上像个吊死鬼。还背了好多绳子和白布。身上只留了一口气……区队长说要不是天黑,我们发现得早,你准被鬼子抓到。”
“那些绳子和布呢?”陈国良知道那是降落伞,难道降落伞打开了?
“他们挖了个坑埋了,等你好了再带你挖出来,少不了你的”
左轮手枪的子弹退出,桃花按照他教的,摆弄一遍。
“枪送你了,可惜只有这六颗子弹。”
“真的?”
“当然了!我说话算话,要是以后有机会我给你弄个枪套……桃花妹妹你还得答应我一个条件,你洗个脸让我看看你真容好吗?”
桃花愣了下,扑哧笑了出来:“这里是敌占区,外面都是都是饥饿的难民,我要是光鲜靓丽的,还不引来鬼子?”
“哦,对对对……”
“行啊,等你好了能走了,我带你回咱根据地,到那里就不用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打扮了。”
又晒了三天太阳,陈国良在桃花的看护下身体好转得很快。他能自己爬出地洞,这让桃花也看到了希望。只有一件事陈国良现在很不满,桃花坚持吃她那个难以下咽的野菜盒子,怎么劝都不听。每天天不亮桃花都要出村一次,挖野菜和背水,她说村里的水井都被鬼子下了毒。和她一起去的还有黄干娘,他总听桃花说。可女孩又说有纪律不能带干娘来……
能自由活动之后,陈国良开始呆不住,他背着桃花在洞里爬来爬去。这一爬还真爬出些问题,除了他住的那个洞后面还有四五间大小不一的洞,由同一条地道相通。桃花说过,以前有其他伤员住过。但地道里还有几个分叉,他扶着甬道壁举着油灯摸索着走了很远竟没走到尽头。
另一个有趣的现象是,这地道遍布全村。有至少四五个出口,为了不破坏出口的隐蔽性,他没从那些出口里出去过。趴在隔板上他能听出来后面是村里的某个角落。他还发现了一个隐蔽墙,那里有个窥视孔,能看见村口流浪的几只野狗。他想:要是能开枪,打死一只回来炖着吃也是不错的美味……凭借飞行员的记忆,他在头脑中给这洞画了张地图。
吃晚饭的时候,他问桃花,这地道是谁修的?修的很有战备工事头脑。
女孩说:“这是区队长去年带人挖的,挖了大半年。鬼子年初进攻根据地,屠村后用封锁沟和炮楼将村子和后方隔离。这工事也就算是弃了,隐蔽得好还能用,我们在敌人眼皮地下到是安全。”
“各村都有这地道工事吗?”
桃花说:“大小不一多少有点,但有的村子不能挖地道。多是因为土松、渗水、招虫……挖了也没用。她以前住的下庄就试过,挖了两个洞,洞里全是蝎子蜈蚣烟熏都不走。”
正说着话,洞里闷闷地传来杂乱地脚步声。女孩听了听丢下碗筷高兴地说:“是区队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