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老杆被连长叫到车头,两个押车的英国人哇啦哇啦地在和连长讲英语,董连长点头吩咐:“英国人说,晚上我们都睡在火车上,火车会继续行驶。趁着现在火车还没开,有个任务,你找几个人去把每个车厢里的马桶倒掉,因为中途我们不再停车。”
田老杆接了任务回到家孝旁边指着几个人脑袋“你,你,你和我做任务去。”军士长点了他熟悉的吴贵贵和另外两个看着老实巴交的学生兵。
“啥任务?”没被点中的人好奇地问。
“你看看,刚刚说的军规就忘记了?服从命令听指挥。叫你干嘛就干嘛,没叫你少打听,问那么多干嘛?我们是去倒马桶,你去吗?……”
好奇者立刻缩脖躲在后边。方家孝没被田老杆点名,却挺身站起来说“长官,我也去帮你。刚才我不是也说了吗,有屁事,我帮忙……”说完加入掏粪倒马桶的队伍。
闷罐军列的车厢之间互不贯通,车厢距离铁轨地基很高,几个人要趴上趴下才能将车厢里的简易木制马桶搬下来。有些车厢里的马桶早满溢,提起来又沉又臭,一不小心屎尿粪汤溅了一身。大家都刚吃完饭,见了都捂着鼻子躲闪。不但要倒掉马桶,还要将溢撒出的赃汤清晰干净。
等换到车尾后面车厢时,几个人都大汉淋淋,身上,裤腿沾了不少污物。
清理到最后一节时,他们登上的是军官警卫的专用车厢。还没收拾完,站台已经吹哨,新兵们开始列队重新蹬车。最后一节车厢与防空高炮车挂在一起,要想回自己车厢要跑好几节距离。大家加快速度,迅速收拾完正准备往回跑。
军官车厢里的英国人捂着鼻子拦住家孝等人:“STOP,STOP,你们不能回车厢。弄干净!”
老田问:“他是啥意思?”
家孝也没明白“沃特?什么意思?”
英国人重新将他们五个人带进车尾的专用卫生间,指了下水管。又指了他们身上的排泄物说“洗干净……”说着递上枫叶牌香皂。
“明白了!洗……洗洗。”家孝带头清洗身上污物。火车咣当一声,大家一晃。“坏了,要开车了,快点!”
“NO,NO,NO……不用快。要洗干净!我们英国人爱干净!”说完了还抱来新外衣“洗完了,要换掉你们身上的衣服……”
一声尖利的哨音,已经有人在车尾对车头打了旗语,火车开始缓缓开动。英国人一直盯着所有人清洗完,又*着换掉脏衣服。才抬手说“请吧”。
见自己车厢已经回不去,大家只好跟着进了最后一节军官车厢。这最后一节车厢分三部分,两个包厢间,一个促藏间和一个吊着一串帆布睡床的开间。中间有一张长条桌,凌乱地摆着地图,冲锋枪和餐盘和威士忌酒瓶。
英国人自我介绍说“我是威尔斯下士,还有一个英国车长在车头工作。晚上你们可以住在这里,睡在卫兵的床铺。他们都在执勤,所以他们的床铺都是摆设,基本没用。”一边说,一边从小促藏间搬来酒精炉“你们谁还想吃一点?我们的工作就是安全把你们送到兰姆伽,感谢主赐我食,阿门……现在该我吃饭了,来一杯怎么样?”说着递给大家酒杯、饭盒盖、给大家倒上威士忌。
大家傻傻地看着洋人端着酒不知道如何答复。
英国人举杯说“切尔斯!”
老田问家孝“切尔斯?刚才他说他叫威尔斯,怎么又叫切尔斯了?”
“干杯,那是干杯的意思……好,干杯!干杯!”家孝给老田翻译后喝掉饭盒盖里的酒。
贵贵跟着喝了,辣得他喘不上气“哈!好辣,啥酒啊……还真不如昆明的米酒小烧……”
威尔斯也不管他们,丢过罐头和军刀,让他们自己动手,还说了一句“中国人,顶好!”
“啥意思?”一个学生兵问。
“你脑子让驴踢了啊?他是夸咱。”
“我知道他是夸咱们。洋人很少夸咱们,多数是骂咱们是猪……”
“谁知道啥意思,管他呢。反正晚上能睡在吊床里,比挤在车厢里没地方躺强。来老田哥,谢谢你给我们找的好差事!干杯!”
入夜,火车在丛林间隆隆地行驶着,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车箱里都安静下来大家各自找位置、摆姿势进入梦想。倒马桶的五个人在军官车厢享受到吊床待遇,算是回报。
家孝看车尾的门是开着,门外老田坐在列车尾部挂钩前抽着烟。
“田大哥,还不睡?”
老田回身说“可能是上年纪了,觉少,你先去睡吧。”
家孝说“我也不困”说完跟着坐下。周围的景色在眼前倒退,铁轨从身边向远处形成模糊的交点。黑色的大山缓慢移动。
两人对着黑暗发呆,各自想着心事。
见田老杆又掏出烟卷准备划火柴时,家孝伸手帮着防风。家孝恭敬地说:“田哥,您是老兵,以后我跟你混。还请老哥多关照啊……”
“别跟我混啊?我还得仰仗你们呢,早晚你们会是我的长官。你们那个袁同学说的对,这次集训和以前都不一样。你瞧这动作,又是飞机又是火车的。上次出征时那有这待遇?我们是从滇缅公路走出国门的,这次呢?是飞出来的,你知道为啥吗?”
“为啥?在学校我听说这次是委员长提出的决战。我总觉得咱们这好吃好喝背后可能真是上断头台……监狱里给死刑饭不都吃最后一顿美食吗?”
老田笑笑:“你个学生娃到是聪明。意思对,但不见得就是为了让咱们送死,都死了家里老小咋办?前日你不是问我,我们第一批远征军,为啥最后打败吗?……答案很复杂,我个当兵的很难理解,但亲历战场后又很明白里面的理儿……”老田望着黑暗,回忆说“在我看来第一次出征,是准备不足、装备落后、指挥混乱。打仗对大多数人来说是突发事件,没人会告诉你哪年哪月哪天几点打,除非你是进攻方。所以准备不足也不为怪;装备落后是国情,国军多少年来就这水平,我们200师是国内最精锐的机械化师火炮、坦克、战车啥都有,但‘有装备’和‘弹药充裕’‘配给到位’是不同的概念。英国人是说‘你们来吧,我们给弹药’,等我们真到了缅甸,这承诺又打折扣。很多武器弹药,我总觉得他们宁可丢给鬼子,也不愿意给咱们……;最核心的问题是最后一项指挥混乱,说好的事情总变卦,朝令夕改。”
“那这次咱们再出征会不会还有这样问题?”
“问题一定会有,有可能会改变很多。你不知道,第一次出国时洋人对咱们的态度那叫差!……”
“他们对咱们不是一直说:顶好吗?”
“那是后来,一开始洋人可没这么认为。这话一说可就长了……当初八国联军进北京的时候,英国人、美国人是端着刺刀进来的,烧了圆明园,签了一堆条约走。在他们看来你是手下败将,而四十年后,你和他要在一个战壕打仗,你想他能看得起你吗?再说我们的部队也的确有问题,几个师之间派系繁多,相互明争暗斗、勾心斗角、自保实力、再加上老外的自私,哎呀呀……一个命令到了下边,有听懂的,有执行的,有怀疑的、有作假的……全变了味儿。你知道打仗不怕别的最怕什么吗?”
家孝回答说“是不听命令。”
老田摇摇头“不,不……是最怕自己人不信任。抱着私利相互算计,你不觉得很可怕吗?”
“我明白,我们学生最恨的是汉奸、卖国贼。”
“有时候不是简单地说谁就是卖国贼。更多的是因为你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家孝没明白。
老田抽口烟对家孝笑笑说“就拿你帮大家倒马桶来说——你为大家付出了,大家可能会记住,也可能没注意。但你多次为别人付出,自然别人会发觉。等有个分配美食的任务来了,谁都知道这是件美差,让谁去会更公平呢?”
“好差事当然是有门道的富家子弟去了……”
“有可能,那就会产生信任危机。谁委派富家子弟谁就会失信。因为善恶因果自有公道。人们不傻,要是你来委派这个好差事会委派谁?”
“我不知道,可能是倒马桶的?……多埋汰啊?”
“呵呵,能例子不恰当,但就是这个意思。我不说马桶比喻成……”老田打算换个比喻来解释。
“我明白!自有公论的理我们都懂。”
见家孝明白老田继续说“从这例子说回来,英国人、美国人开始也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中国远征军到底能不能出兵?能不能打仗?能不能打赢?能不能奉献?能不能牺牲?这都需要看你怎么做!”
正如一个普通士兵所见,一年前200师出征缅甸。从上到下曾经壮志豪情。但战争绝不是要一时之勇,靠的是兄弟之间相互信任的并肩作战。而那时的远征军从高级指挥到各军之间都相互猜疑算计。有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合作中有一个动歪心眼就很难达到预想效果。
同古会战,英军执着地认为中国军队不会打仗,更不可能战胜日军。中国派兵出征无非是摆摆样子。当200师接手同古防御阵地时,英国人想:让这些中国人帮着挡下子弹也好!而三国联军制定出作战计划时,英国勋爵表面上说:OK!我们支持……其实心里想的是:别他妈的扯淡了!中国军队也能打仗,鬼才相信?要是能打,他们大片国土怎么会落入日本人手里?于是,秘密计划着一个现实问题——怎么逃命。
英军使用了一句中国成语——阳奉阴违来应付联合指挥部发出的命令,以换得自身保命的撤退时机。怪英国人吗?人家的担心不无道理,谁叫中国军队在国内一直连连败北呢?
老田说的那句:“因为你做了什么……”其实就是这个意思。
也正是这个意思,在仁安羌,中国38军救出几千被日军包围的英军和英国侨民后,让英国人感到自己的判断有误。
当200师苦战十几个昼夜拖住日军主力掩护英军安全后撤时。英军觉得不可思议,中国军队在无外援,无空投供给下怎么就守了那么久?直到师长在撤出战斗是中弹牺牲。使得英国人、美国人重新审视中国军队的实际作战能力和奉献精神。
老外很看重——“因为你做了什么……”你能不嫌脏去倒马桶,就应该得到干净舒适的补偿。因为你救了英军,掩护了英军,早晚会赢得感激和信任。这也包括在中国后方舍身冒死营救美军飞行员的种种壮举。
付出与回报虽然有时候不见得立竿见影。但没有前面的付出,他们根本换不回人家竖起的拇指——顶好!
说到这里,老田掐灭烟头说:“你知道威尔斯为什么留咱们在军官车厢?你再看桌子上的冲锋枪,这都可以表示他很信任我们。可以解释,没有前面的失败、牺牲,我们不会赢来这次培训换装备的机会。这份信任……他们也想报仇,也想重新在缅甸竖起米字旗……他们需要可信任的战友、朋友。我们也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