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密集的七五毫米口径的野炮和一零五毫米口径的榴弹炮,一二零毫米口径的迫击炮相互交缠的轰炸中,很多人都是不幸的。我们刚上到阵地前看着别人血肉纷飞的那一幕,便很快又成了我们这些看客中的许多人的结局。
幸运活下来的人,便如同僵尸般望着被炸得升了空的人。当你还活着,像只驼鸟一样顾头不顾腚地躲在壕沟下,偶尔抬起头来,随时都能看到的旁边或者是对面便躺着又或是斜靠着一具残缺不全血肉模糊的尸体。
在那次战斗中,我是幸运的,但又是不幸的。
当我将头从双臂中释放出来的时候,我便看到了我旁边的那位仁兄已经壮烈了。他的身体还是完整的,死得还不算是最惨的了。只不过他全身都插满了炮弹的残片,他就像是一个被打破的水壶,一个破得千穿百孔的水壶,只不过他这个水壶流出来的是红得渗人的血浆。他原先炯炯有神的一只眼睛上都嵌入了一块棱形状态的铁片。
他眼睛上的铁片让我看了极不舒服,我想将它拔下来,我想,如果他是活着的,他也会央求我将其拔下来,因为太有碍瞻观了。可是我的手还未伸到他眼前时,我便开始了一场毫无征兆的,这辈子有生以来最为持久的呕吐,我吐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其实我还算是比较斯文的了,处在那位仁兄另一边的那个瘦得过份的家伙就看了两眼,脸色都还未白得够彻底,便尿裤子了。如果是平时,我想我会嘲笑一番他的,可惜那时候,我已经没有更多的力气来去嘲笑这该死的并不好笑的事情。
我不知道轰炸持续了多久,我们在壕沟下,由惊怕到麻木,由虚弱到瘫软。
我始终是警醒着的,因为炮火让温度上升到让人感觉到皮肤都火辣辣的,汗水把那套破军衣,完完全全地浸透。汗水混合着沾上的临时结成的而又眨眼间便失去的同伴的血液,那种让人寒毛直立的腥味,一直在刺激着我并不强大的胃,让我始终保持着欲吐不吐的状态。我周围活着的人个个都被硝烟熏得黑漆漆的,像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硝烟迷朦,我们能做的事情就是不停地咳嗽和擦着那总流不完的眼泪。
正当我们都有一种末日真的正要来临了的感觉的时候,炮火终于停止了。或许是日军打累了,又或许是日军以为我们都死绝了。
安静,真的好安静。
我们从那已经把我们的身体埋掉了将近一半的泥土中爬了出来。硝烟被风吹散了,我们不用再咳嗽,也不用再流眼泪了。我们只是忙着把嘴里的土也吐出来,毕竟这些玩意,既不甜也不咸,也没有充饥的作用。
太阳重新在头顶上照耀着,那一刻,我有了一种重生的感觉。
只可惜,那种感觉并未持续多久,因为被一个人打断了。这个人只跟我们有过几面之缘,我们被告之他就是我们的长官。传言这位叫作杜决的长官比妖怪还妖怪,得罪他的人都会恶运缠身,莫名其妙地不会有好下场,重则死于非命,轻则瘫痪残废。所以军中有这样的流行字句:“宁愿跟阎王耍狠,也不可得罪杜决。”。
杜决一马当先,爬出了土壕沟。他站在壕沟上转身面向所有还活着的人,眼如铜铃,声如击鼓。我趴在泥土中听了有生以来最出乎意料的一次热血澎湃的演讲。“兄弟们,日本鬼子就在前面,他们烧毁你们的家园,枪杀你们的同胞,现在到他们拿命来偿还了,我们要寸土不让,以牙还牙……。”。
就在我们快要被他的热血感染的时候,他便从壕沟上翻滚了下来。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了,没人能反应得过来,等有了反应的时候,这位传说中的长官已经脸朝黄土地趴着,而且这一趴再也没能爬起来。他站的位置太过靠前了,摆的姿势也太过拉风了。日军最恨这种在他们面前摆架势的人,所以一梭子弹打了过来。都说子弹不长眼,这回子弹可就长了一回眼了,全都正中杜长官要害。
可怜的杜长官,似乎还有很多话要说!我和许多人都一样,为他的死感到可惜,但是也一样感到幸运。因为他不死,我们就得跟着他一起去冲锋,那时候死的肯定是我们。古今很多事实证明,在冲锋陷阵的时候,士兵被杀死的机率要比将领的要高出许多个百分点。
可事实又证明我们还是暗自高兴得太早了,军队里永远都只缺乏士兵,并不缺少长官。死了的来不及念怀,活着的也将要步其后尘。所以又有一个我们不知晓名字的长官威风凛凛地站了出来。不过这位长官要比杜长官要聪明得多,也怕事得多。他是从我们的后方的后方站了出来的。
他也发表了他的演讲,只是演讲的内容很短,也并不煽情,相反只会让人心生悲愤。“拿起你们的枪,都给我冲,不准后退,否则格杀勿论。”。
对面阵地的日军似乎听得懂,这位长官说的啥,所以早早就拉开架势在那里等着了。有几个刚冒头的倒霉蛋便被日军的机枪扫倒了,然后就没人敢再冲出去了。接着我们这边阵地的机枪也跟着响起,两军开始漫无目的地浪费子弹。
我们在等,那位长官也在等,等机枪冒了烟,卡了弹,哑了火。他便又开始喊出冲锋的口令。可这次没人动,因为所有人都怕会遇到刚才那几个倒霉的家伙的情况。我们只是壮丁,还并不理解军纪,也不深谙军令如山。而且我们清楚我们的命运,我们只是一群炮灰。因为冲锋的要么是新兵蛋子,要么是刚抓来的壮丁。而那些老兵们要么只负责在阵地中与日军对射,豪爽地浪费着子弹。要么就在两眼漠然地站在了后方,意思很明显等我们前锋差不多死绝了,他们才会跟上。
即使是所有的人都没动,但是人与人之间真是有很大的差别的。离那长官远的人,是幸运的;离长官太近的,只能说是时运不济了。当即有两个人都未有回神的机会便被一支美制的勃朗宁手枪给爆了头。
这时候我才知道这家伙并不是开玩笑的,几乎所有人都与我同感。
而且他后面的督战队也已拉响了枪栓,只要他们的长官一下令,他们就会不留半点脸面,大开杀戒。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上了。虽说都是死,一种死法是死在敌人手里,一种是死在自己人手里。但是没有人愿意选后面这种死法。死在敌人手里怎么个悲惨也称得上是烈士,死在自己人的手里就只能叫作懦夫了。
全部的人开始一窝蜂地冲了上去,有些人一边往前冲一边喃喃地念着类似于咒语之类的东西:“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牛鬼蛇神一边去,炮弹子弹绕着走。”。
如果不是怕被后面枪杀掉了,只怕很多人都还要手舞足蹈地群魔乱舞一番再往前冲。
冲锋开始了,枪声又再次响彻整片天地。如蝗虫过境般的子弹,将冲在前面的人一个一个的舔倒。因为恐惧,因为绝望,所以全部的人都在发散着一种彻底的巅狂在嘶吼着,仿佛那能使我们免受伤害,能会让我们刀枪不入。
我几乎是冲在了最后面,因为我那过于聪明的智慧,让我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我一直在爬那道壕沟,可是当我爬到一半的时候我又摔了下来,再爬,再摔。当然了,戏要演足,不能老是来那一套,会被看穿的。
因为有几个傻蛋也在跟着我做如此的动作,但是他们却一丁半点创造力都没有,总是在原地打转。所以很快就被人看穿了,接着就有几发子弹打在他们的旁边,几个小小地弹坑便出现在脚下。吓得他们是一个激灵,也没有再演下去的勇气了,当即雄风突现地向前冲了出去。
我就不一样了,我只摔了几次便爬出了壕沟,只不过我走几步便不是给人撞翻了,就是给人绊倒了,要不就是自己把自己绊倒了。但是我还是很勇敢地迅速爬起来,再冲,再摔。
两百多米的距离,我感觉自己像跑了好几光年。子弹依旧在横飞,活着的人也在不断地死去。冲在后面的人的脸沾面了前面被子弹穿透了的人的鲜血,有些人连视线都被鲜血遮住了。
上千人的混乱,到最后只有三分之一的人能够踏着自己同僚的尸体,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冲到了日军的阵地上。
等我们冲到距离日军的阵地将近还有二十米的距离的时候,日军也从壕沟里冲了出来。白光闪闪的刺刀,在阳光下显得特别的耀眼,特别的让人感到触目惊心。那些刺刀似乎比绵密的子弹更让人感到惶恐。
日本人喜欢掠夺,从而发动无休无止的战争,而在战争中的日本人又特别喜欢与人拼刺刀。现在逮着了这个机会,他们不会错过的,特别是眼前这群,在奔跑中都有失重心的军队。说是军队那确实是抬举了,我们在更像是一群在战场上飞奔的乞丐。
在肉搏战中,日军觉得特别能显示他们的自尊,他们的荣耀和勇气,还有他们那愚不可及的武士道精神。
很快,炮与炮的对射,枪与枪的对决,便变成了刀与刀的交锋,人与人的碰撞。这是我以为的,仅仅是我的猜测。
很显然,这种白刃战能使人性瞬间丧失,能使人激发斗志,也能让人疯狂。锋利的刀锋刺入身体时产生的疼痛让人不得不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一样哀嚎。
这个战场上便有几百人在交缠着发出这种声音,其中夹杂着怒吼,挑衅和狂骂。不断有人倒下,不断有人加入了新的撕杀中。血在无声地流着,片刻便将整片土地都染红了。
日军这般偏好拼刺,是因为他们的拼刺技术确实是最为精湛的,所以他们是有本钱的。与他们打仗的国家都不愿意跟他们玩拼刺刀这一套,因为那样太伤士气了。而这也成为了日军最引以为自豪的战斗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