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样的“噩耗”,人群的反应也不尽相同。总体上来讲,大家的反应还算平静,没有出现我预想中的骚乱和出格动作,毕竟有命案发生,又有侦探在场,正规抑或非正规的审问还不都是早晚的事,这就好像末日审判,知道总有一天会降临,反而显得心平气和得过分了。
雷蒙一家在平静中略感欣慰,因为死掉的毕竟是强占了本来属于他们的遗产的坏分子之一,没什么好伤心难过的,何况在他们的阔父亲归天时也没见他们失声痛哭什么的,更别说是这么个不相关的人。长子格雷悠闲地吹着口哨,仿佛已经胜券在握,他的妻子也没有了前一日的萎靡,现在穿着从皮卡迪利买回的价格高昂的大衣,据说是当时圣诞促销的限量版,裹在这样的衣服里连人都神采奕奕了。次子马克依然一副文人墨客的嘴脸,静悄悄地观察着局面,孰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马克盯着在场人员的同时,他的妻子苏珊也在窥视他,仍然一脸的坚忍,不惜一切。卡罗尔无辜地看着她男友,表示自己绝不是会行凶的人,当然她也不会怀疑安东尼,但是如果换成我就一秒钟也不会相信这家伙,怎么看他都是一个花花公子。不是我自夸,我看人还是很有一套的,特别是这样的名门望族,每天的一举一动都会见诸报端,就算是我这样离开国土多年的游子也一清二楚,无论是过去还是将来。
对于雷蒙一家人来说,他们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不要引火烧身,被关在别墅里的他们不像七位候选人可以为亿元遗产奋不顾身,也不必如我们几个调查小组成员可以全身心投入案件侦破中,就算不为受害人伸冤,也不能在同行面前颜面尽失。他们这一周的生活完全可以用无所事事来形容,仅有的事就是聚在一起筹划夺回遗产的宏大畅想,顺便咒骂订立下如此遗嘱,已经入土为安的雷蒙爵士几句。说实话,他们的怨念是可以理解的,即使到了今天我也还是想不明白雷蒙爵士为何会留下那样一份奇异的遗嘱,难道说他从来没想过这样的遗嘱一旦公布,会在自己死后发生怎样勾心斗角的生死考验吗?还是老人家另有什么我这样的智商理解不了的打算?
当然,筹划归筹划,没有人有证据可以把他们和谋杀联系起来,更没有人会因为在心中动过想要杀人的念头就受到审问和制裁,没听说哪个国家的法律有认定“企图杀人”的条款——“杀人未遂”倒是听说过,要不然我们每个人都不知道要死上多少回了,只是动过念头就说明有这方面的动机,如果因此而遭到更严酷的拷问只能说是自作自受了。雷蒙家的众人当然不用担心自己会被定罪,至少他们没有通过任何一项集体行动,如果他们中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单独行动,谁也保护不了他,但被当作嫌疑犯受审就在所难免了,而且仅仅如此也足够让这些人头痛的了。
好在爵士死后作为一家之长的格雷对自己的亲人有十足的信心和了解,他自己和他的弟弟妹妹们都不是有杀人胆量的人,至少在他眼里不是,除了一个知之甚少的安东尼•爱德华。他对于凶手在另外那七个候选人中——当然现在只剩下六个——的观点深信不疑,认为一定是其中的某个为了排除异己,替自己在遗产争夺中取得更有利的位置和更大的便利条件而谋划已久的凶杀,而且有分析不是说女人最擅长用毒了吗,想必成天和评委之一的京极久保形影不离的我们这位华盛顿先生一定遭到了某位女士的嫉妒,成为了她将不义之财拿到手的最大威胁之一,搞不好案件一直拖下去的话,最后所有候选人中只能有一个活下来(如果真的发生那样的事,我会以优先保护伊莱莎的生命为己任吧)。当然这还需要我们那位不知名的凶手不要这么笨才行。
而与此同时,由七位候选继承人组成的另一对立阵营间也弥漫着类似的想法——华盛顿先生之死就是因为他过深地涉足遗产争夺,而被一直对诡异的遗产分配心怀不满的雷蒙一家中的谁干掉的,对金钱的贪婪就是他的催命符,而到最后,其他六位候选人也一定会是同样的下场,假如腐败的警方对于缉拿凶手无能为力的话,这样姓雷蒙的六个人就可以按照所有候选人都已不在人世的情况名正言顺地继承遗产,从这个角度看,他们的杀人动机不比这六个与被害人处于既敌对又同盟立场的难兄难弟小。以遗嘱和华盛顿之死划分的两大派系此刻已经到了针锋相对、战争一触即发的边缘。
因为在餐桌上没有人对案件侦办提出异议,那么早餐结束后在临时审讯室进行的第一场侦讯就理所当然的开始了。为了不打扰各位“作家”进行创作的连贯性,他们的讯问尽量被安排在中午以后,这个时间总是作家一觉醒来疏于创作的调整期。至少我们的大侦探们是这么认为的。
第一个被叫到会客室的是管家克拉克。之所以第一个就把他叫来,是因为他和女仆蕾娜一样是整个庄园里最忙的人——从某种意义上说比那些争夺遗产的准继承人还忙——能够找到他休息的时间是非常难得的。何况他们二人如果被困在审讯室很长时间,就会直接影响身为客人的我们正常的别墅生活,这当然是我们几个不愿意看到的。在发生了那样的事件之后,即使所有来宾都对遗产以外的一切失去了兴趣,我们的美食家费尔的一日三餐也不能短缺,这一点我还是足够确信的。
在会客室里,费尔和我坐在我们第一次走进别墅时坐过的地方,警长和署长则在我们身边呈直角放置的沙发里泰然自若。管家走进来之前,刚刚收拾好餐厅,还在用手帕擦拭湿漉漉的双手。今天的他还是一身黑色的管家礼服打扮,似乎无论在现实还是各种文学作品中,管家的形象都是无一例外的黑色晚礼服、白色领结加中规中矩不苟言笑的呆板脸孔,给人雕像的感觉。可是同样是黑色外衣包裹下的虔诚灵魂,克拉克绝不是传统印象中英国管家的形象,他一点也不怯场,甚是像一个见过大世面的人物,而非一个常年幽闭于乡间老宅的可怜虫,他已经年过半百,可头发没有一根白色的,全都是乌黑发亮的真发,这让我更加肯定了他在来到爱登堡庄园之前一定从事过不同寻常的职业。
他在两位官方侦探的对面坐下来,不用开口就能看出他毫不拘束且能侃侃而谈,绝不似传统管家的少言寡语,他可以轻而易举的用只言片语就回答好我们四个提出的问题,但是他偏偏喜欢高谈阔论,就像压抑了太久没说话似的,想必也真的是这样,因为爵士的暴毙才让积蓄已久的管家有了话语权。
与此同时他的眼睛敏锐地看向费尔,深棕色的眼瞳在亨特警长开始问话前不曾从费尔身上离开,他的眼神已经暴露了他的心思,费尔才是这一群人中的核心,这一点已经在他的心中扎根不可动摇。
至于费尔是否看到了管家专注的表情我不得而知,直到今天我撰写本文的时候,仍然很好奇当时的管家到底想用眼神和费尔进行怎样的交流,传达怎样的意思。
这一点除非费尔大发慈悲告诉我,否则我和读者朋友们一样将永远无从知晓,不过我恐怕费尔自己也已经忘却了吧。
但是请大家不要因此就忽略这一点,这个细节我认为是整个案件中最无法解释的奇妙一环。
“姓名?”
“克拉克•麦卡锡。”
“年龄?”
“五十一岁。”
“职业?”
“爱登堡庄园管家。”
问话的一上来是警长的例行公事,在我看来这些类似征婚的档案采集没有任何意义。
也许是从那时候我的潜意识里就萌发了创作本文的冲动,或者还有其他什么我至今未明的原因,反正当时我心甘情愿地(其实是偶然的巧合)成为了这场审讯的记录员(相比于三位侦探,我也只能从事这样的工作了),把每个人审问的全部过程都记录在了一个本子上,这个本子现在已经记不得当初是为了什么而事先准备并带到庄园别墅的了,但是今天回想起来,真的好像宿命一般,为日后我萌生创作本文的冲动并付诸行动提供了便利。当然,最令我欣慰的是这个不起眼的小本子在后来给费尔的破案提供了重大的帮助,即使另两位官方侦探对它丝毫看不上眼。
我认认真真的做着记录,费尔则只是静静地聆听,审问的开始阶段被亨特和道格拉斯纳入了他们的节奏。
“我重新来自我介绍下,我是来自苏格兰场的菲利普•亨特警长,这位是德文郡警署的约翰•道格拉斯署长,那边的两位是私家侦探阿波勒斯•费尔先生和他的助手(为什么到我这儿连名字都没有)。管家先生……”
“请叫我克拉克吧,这么正式的称呼我有些不习惯。另外你恐怕小看了管家的记忆力了吧?你们的名字我都记得。”
我用余光看到,克拉克第一次把目光移向了他正对面的两个人,同时拉了拉上衣的下摆。无论怎样不像一个管家,身为英国绅士总要在正式场合关注自己的仪表。
“那好,克拉克。你应该很清楚我们今天找你来的意图……”
“当然,毕竟昨天的晚宴上发生了那样不愉快的事,接受讯问也是理所当然的。真是太悲惨了,雷蒙家从来没发生过如此凄惨的悲剧,真是不堪回首的记忆啊!”管家抢先说出了自己的感受,说话的时候还因为恐惧而不停耸动肩膀。
是啊,我现在闭上眼睛还觉得那场悲剧就像发生的昨天似的。
好在聪明的警长并没有从前一天的谋杀开始谈话。
“刚才的例行公事让你有些心惊肉跳了吧。请放松些,我们还是从一些愉快的事谈起吧。你是哪一年来到爱登堡庄园的?”
“嗯……到现在已经有十年了。”
十年,又是十年,这是我第几次听到这个数字了?可惜当时我还不知道这个反复出现的数字意味着什么。
“十年啊,对于一个乡绅贵族的管家来说并不算长。”亨特警长不无感慨地说,“听说你的前任在这个家里生活了近半个世纪?”
“似乎是这样吧,我并不了解。我既没有见过我的前任,也没有听到谁说起过那几十年的故事。”
这是当然的吧,没有谁会愿意听到其他人讨论自己的前任工作如何如何认真负责,这就是人类的小小虚荣。他们在那种时候大概会选择性的耳鸣吧。
“关于你的前任为何会离开你可知道原因?”
“这个……似乎不应该问我吧。更何况我不觉得这和华盛顿先生的死亡有什么关系。”
管家说的没错,连我都替警长这样的问题捏了一把汗。
“确实没什么关系,不过你为什么会想到要来这里当管家?应该不是看中雷蒙爵士庞大深厚的家族底蕴吧。”
其实两位官方侦探心里也很清楚,眼前的这个老人无论从哪个角度分析都不是见钱眼开、贪图富贵的势利之人,然而恐怕正是因此,我们大家才一致好奇,这样一个看上去有教养、生活富足吃穿不愁的老人,不在家安享天伦之乐,却要出来为贵族寄生虫鞍前马后,到底是什么样的动力支持他将这份工作进行了十年?他最初因何来到庄园,他的家人现今又身在何处?这些比起谋杀的凶手更令人想一探究竟。
——正如希区柯克所言,人类都是有窥探欲的,只有这种欲望是否被自身解放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