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还真是这样。”听了费尔的话,我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心想自己怎么会问了这么一个蠢问题。“那么凶手的目的就和遗产无关啦?
“应该是这么一回事。”虽然费尔这么说,但口气也不大肯定。“只是我对于这个理由究竟是什么还没有想法。线索太少了,而且被困在这么个无人荒岛一样的鬼地方,想着手调查那四个人之间的联系也没法子。”
“你说的是调查死者和那日本人、中国人以及神父之间曾经有何联系吗?”道格拉斯署长在开始讨论案情后第一次显得自信满满,颇有用武之地。“只要有一台能够上网的电脑,说不定我可以有办法让你查到你想查的东西。”
“哦?你有什么好办法?”分明是业余侦探和官方警探之间的关系,费尔说话的口气却好像对下属发号施令般不客气。
“你不要小看了警察的信息网络。听了你这么久的坐而沉思,也该是时候让你见识一下官方的厉害了。”
“好吧,那么我姑且稍稍期待一下吧。”
紧接着我又想到一个问题:“可是这么一来凶手只有四分之一的可能杀掉想杀的人喽?他的那个不为人知的犯罪理由也可以允许他杀错人吗?”
“不是只有四分之一,而是还有四分之一,这已经足够了。虽然因为动机不明,我还不敢断言,但也许凶手赌的就是这看似微乎其微的成功率。事实证明他成功了,将四分之一变成了百分之百,而且说不定他手握的最后利器就是一个将谋杀对象的范围限定在那四个人中的理由。
“当然,这一切结论都是以威尔•华盛顿就是凶手下毒谋杀的目标为前提得出的,假如华盛顿先生的被杀本身就是个不幸的巧合,凶手的目标是同桌另外三人——或许是其中两人中的一个,那么以上这些问题就都要重新思考了。不过同样的,这时凶手的计划就出现了偏差,没有杀掉他想杀的人,那么我们不可避免的得出一个雷打不动的事实:凶杀不会停止,还将进行下去。”
闻听此言,我们几个都禁不住一阵哆嗦。这一群人还将在这间别墅内停留六天,而如果谋杀真的还会继续,那么六天后,有多少人能顺利走出庄园大门呢?那些人中又是否包括了我?这是自从四年前以谋杀嫌疑人的身份被误捕之后,我第一次离死亡这么近。贪生怕死?谁不是这样!有很多人自诩并非贪生怕死之徒,可惜我不是,我从不否认自己对死亡的恐惧。
有过那次在拘留所里好几天暗无天日的经历后,我每每只要想起那一日,脑子里就不禁设想,死后的世界将是怎样的。我将无法感知目前我能感知到的一切,当目所能见的美好都将变成一望无际的黑暗,我将感觉不到笑容、悲伤、疼痛乃至梦想,全世界都将把我抛弃,我的世界亦将化为虚无,我深知这就是我对死亡充满恐惧的执念,所以我渴望活着,哪怕多一天,一秒。由此我也深切地理解了,只有对生活不抱任何希望,同时毫无留恋的人,才能坦然面对死亡,因为死亡是改变残酷生活的唯一途径,而我渴望活着,所以对我来说,人生是充满留恋的,就算被误认为是杀人犯被捕,就算深爱的妻子离我而去,我仍需要看遍世上的丑恶与美好,然后静静地说我不枉来走一遭。
我到现在依然清楚记得费尔的这些话,我知道他绝不是在苟同这样荒谬的“四分之一杀人”理论,既然能做出周密的计划,为什么还要将杀人成功的可能维系在一半的一半呢?从一开始就将四分之一变成百分之百的办法要多少有多少。不过我明白,这只是费尔在当时的调查进度下所能做出的唯一结论,而且我直到今天还很庆幸,自己亲眼目睹了那场将一半的一半化为全部的全部,惊世骇俗的世纪“魔术”。
“对了,费尔”我又插嘴道,“你刚才说想到了一种确实只让华盛顿拿到毒酒的办法,能告诉我们是什么吗?”
“哦,那个呀。”费尔的样子就好像在解答一道不足为奇的数学题似的,“其实也没什么意义,只是我刚才猛然想到的,如果和死者同桌的另外三个人是一伙的,就可以三人合谋取走三个没下毒的酒杯,将有毒的杯子留给最后拿酒杯的华盛顿,不过这也需要死者最后一个取用酒杯这个先决条件作为推理保障,因而没有任何参考价值。”
费尔说完盯着我们几个看了好久,仿佛在等待我们再提问题。在确定我们没有更多要说的后,他最后才说:“好了,目前我能说的都已经说了,这个案子就暂且这样吧,更进一步的结论我还要思考一番。请大家暂时记住我目前得出的这个结论,不过也请同时做好心理准备,也许明天一早我就会把它推翻。”
“啊?为什么?”第一次和费尔合作的道格拉斯署长完全掌握不了他的进度——可以说这是风格的格格不入造成的——遂发出疑惑。
“这个嘛……”费尔此时一改之前的侃侃而谈,摆出一副故作神秘的架势,“因为我抛出哪种解释作为案件的最终解答,也要根据当时的心情而随机挑选呀。”
费尔微笑着说完了这一番话,弄得我们剩下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但是有一点我那个时候就已经知道,这出以“四分之一的杀人”为开端的大戏终究逃不出悲剧结局的命运。
*
与此同时,在爱登堡庄园二楼的另一间房间里。如果不是房间的隔音效果还不错,屋里人的怒吼恐怕隔着三条街都能听到吧。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面对京极劈头盖脸地审问,布朗神父和孙胤庭都无言以对,其实他们自己也还没从之前发生在眼前的命案中回过神来,又怎么可能回答上来京极的问题。
过了半晌布朗神父才轻描淡写地说:“威尔死了,就是这么简单。”而孙胤庭还是一如既往地一言不发,他也知道京极不是在问他,反正四个人聚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没有他说话的份儿的。
的确如圣玛丽教堂的神职者所说,一个人的生命在众目睽睽下陨落了,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这是神的旨意,任何的人力都不可能抗拒,这是他的职业所能够让众人唯一认清并接受的事实。死后的事,既然根本没法证明神和由神掌控的死后的世界是确实存在的,神的使者也就没办法了解了,更别说是阐明。至于死前的事情,则不在他的能力掌控范围内。
可是他对面的京极久保还是执拗的想要他们给出一个满意的答案。他的心中充满各式各样的疑惑,可惜坐在他对面的两个人自己还都是一头雾水,又如何为京极给出答案呢。
“是谁杀了他?”
“他为什么会被杀?”
“难道和那件事有关?”
“那样的话……恐怕下一个就是你,是你……当然也可能就是我!”
京极久保连珠炮似的向两名跟班发起攻击。从餐厅的惨剧中恢复过来之后,他一直就是这个样子沉不住气,如同一柄即将发射的火箭筒,逢人就要来上几枪。对此布朗和孙胤庭都只有缄口不言的份儿。
虽然不是四个人里年纪最大的,也绝非地位最显赫的一个,但似乎因为在发生那件事时所起到的重要作用,京极久保在四个人中顺其自然地成为发号施令者,似乎即便爵士在世也会对他以礼相待。
是的,不需要任何解释,房间里的另外两个人都十分清楚京极所指的那件事是什么,那件让他们相约十年间——如果不是雷蒙爵士的意外去世,这个约定恐怕要延续到世界末日那天——都互不联络,拼命想要忘记却始终无法忘记的往事。
“你说的那件事难道是……不会的,已经过去十年了,和眼下的局面又有什么关系呢?现在这些人都不可能和她有任何瓜葛。你瞧,不是就连那老管家都不知去向了吗?不会有事的,肯定不会的!”
尽管威廉•布朗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怕得紧,从他脸上比京极还要恐怖的表情就一目了然了。和他本应威严高贵的职业不同,布朗神父的内心胆小如鼠。
可是他们还是无法给出答案。是谁杀了他?可能是别墅里的任何一个人,甚至此刻他就坐在这个房间里,干出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演技派该干的事,如果真的是那样,我都不禁想要给他发个奥斯卡小金人了。
他为什么会被杀?有一个很明显的动机,那就是遗产争夺。既然只要完成一篇可读性强的推理小说就能轻而易举获得足够花几辈子的大把钞票,那么每减少一个竞争者就是为自己多争取了一份在遗产争夺中获胜的机会。如果想确保得到遗产,只需要杀掉除了自己以外的六个人就可以了。而如果凶手在雷蒙家族的人中间,也不过是要再多努力一次而已。
当然这必须要求那位凶手大人足够傻到认为七位候选人只剩下他一个了,警方依然不会怀疑他。不然他就是想好了通过假死逃脱嫌疑的办法?而且至少从京极等人的角度来看,他们在抵达爱登堡庄园前是不知道雷蒙爵士遗嘱内容的,如果这个凶手也是这样,那么他将如何谋划整个事件,以致于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即遗嘱发表后不足八个小时内敲定计划并完成谋杀?而且还被他顺利弄到了氰化钾?
至于和那件事是否有关,我不知道,因为我当时甚至还不知道那件事是什么。当时在场的三个人也不知道,死掉的威尔•华盛顿更是莫名其妙,也许只有凶手自己心里最清楚。
在他们四个人中间,孙胤庭向来是最少言寡语的一位,这是他们众所周知的,所以即便在谈话中有几个小时没有听到孙胤庭发言也是不足为奇的,甚至谈话结束后他们才记起这个唯唯诺诺的小个子也参加了讨论,谁让他天生胆小呢。然而这绝不代表这个来自东方古国的男人没有自己的想法,而且事实往往恰恰相反,诚如塞万提斯所说:越是看上去卑躬屈膝的人,心中的想法越像喷发前的火山。就在京极久保和威廉•布朗神经兮兮惊恐万状的时候,他给出了京极想要却也不想听到的答案。
“有的,一定有!我们三个和他同桌,喝下毒酒的也有可能是我们三个中的任何一个,可是不管怎么说,死掉的一定都在我们四个人中,除了那件事我无法想象还有什么可以让我们四个同时遭到嫉恨,我甚至开始怀疑老雷蒙的死也是……连德文郡警署的人都上门儿了不是吗?”
看起来在这个时候他却成了最冷静的一个。
是啊,那件事是上帝都不会宽容的罪恶,真的很难想象一个从小连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中年人和一个年近半百的神职人员会和一起残忍的谋杀发生关系,然而这就是生活,不会像故事里写的那样总是拥有圆满团圆的大结局,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这才是人生存在的意义。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没有人知道是谁问出这么难为人的问题,就好像也没有人知道该如何回答一样。三个人此后始终没有再交流,只是静悄悄地坐在房间里,任凭窗外的雪花堆落在窗台,在硕大的玻璃窗上留下形形色色的窗花。因为没有开灯,黑乎乎的房间里谁也看不到对方,却似乎完全能够感受这样压抑的氛围。三个人就这样呆呆地坐着,谁也不再说话,谁也无法知道别人在想什么,但他们出奇的默契,如此只是在等待第二天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