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走廊里,刚刚离开死者房间的我们一行人恰好碰上了迎面走来的京极久保和孙胤庭。费尔主动和他们打招呼。
“你们好。是来找神父的吗?”
京极未予正面回答。
“想必你们是在调查威尔被杀的案件吧。”
“是啊。既然了解我们的工作,那么是否有线索能够提供给我们呢?我们不妨到你们的房间慢慢聊吧,当然假如你们有时间的话。”
虽然费尔说得很婉转,但气势足以使对方没法将很忙没有时间这样的借口说出口。与其说费尔是在和对方预订时间,不如说他是厚着脸皮做出邀约。
京极在他们四个人中算是见过大场面、足智多谋的一类,此刻也只得悻悻然地退后几步,回身打开了自己房间的房门,请我们进去。一直都没有说话或做更多表情的孙胤庭跟在我们后面,最后一个进屋关上了门。
“请坐。”京极面带微笑沉着冷静地做出应对。
对于这样的场面,费尔还算得心应手,所以提问也是单刀直入。
“关于威尔•华盛顿的死,可以肯定是有预谋的杀人,至于是有针对性的谋杀还是无差别作案,我现在并不方便透露。目前我需要了解的是,华盛顿先生究竟因何被杀?想必您二位对此应该有所考量。”
华盛顿被杀的原因,我并不认为是多么重要的障碍,这也就难怪当时的我会觉得费尔是在虚张声势。其实当时费尔真正想问的,是凶手将谋杀目标锁定在他们四个中间的理由。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们和威尔虽然熟识,但也有很多年没有过联系了。他也不是树大招风的性格,实在想不出来会有谁会恨他到想要杀了他的地步。”
费尔发现他和布朗神父一样,采取在完全陈述事实的基础上对敏感点采取回避的应对策略,并不故意对警方撒谎,大概他们也知道撒谎和隐瞒是没有意义的。不过费尔本来也没对京极抱什么希望,转而将视线落在一旁的孙胤庭身上。这下就算他不想说也没办法了。
“威尔——你们恐怕已经知道的——是一位超能力者和吸血鬼猎人。”这是孙胤庭第一次针对案情发表意见。“不过平心而论,他的超能力并不能令人信服。很多年以前他参加过一次超能力鉴定,结果被认定是骗子,所谓的超能力也没有被承认,不过看起来这反而是他憎恨这个社会的原因吧……”孙胤庭打趣道,“非要说有谁想要杀了他,那大概只有尚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的吸血鬼了吧,谁让他是吸血鬼猎人呢?”
孙胤庭说完,京极瞪了他一眼,似乎在埋怨他说得太多了。
诚然,这一番话下来,我发觉孙胤庭根本不像他一直以来留给我的印象那样不擅言谈和没有主见,反而分析得条理清晰、头头是道。他的确胆小、容易被控制、似乎永远是个跟班,却也因此有了更多的时间思考。上帝在剥夺了他的生活自主性的同时,赏赐了他一颗擅于推理的大脑。或许京极一直在担心他会成为他们的负担和累赘,但他这样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
他如果跻身推理写作的行列,一定能成为一把好手。
现在想想,忽然觉得那时的费尔应该就已经在怀疑京极所发表的小说的真实性了,他似乎总是对孙的证言表现出更大的兴趣。
“哎呀……真是头疼啊,既然从你们口中都找不到华盛顿被杀的原因,那么看来真的只能认可这是穷凶极恶的无差别杀人事件了。这下子大家要更加小心提防才是!”
费尔不顾我等三人的困惑,说出了与他最近一次的推理又截然不同的结论,然后迅速把话题引向了更早前雷蒙爵士的死。
“如果让你来参加雷蒙爵士的遗产竞赛,想必是轻松拿下吧。”
费尔的这番话显然是对京极所说。然而面对不知真正内幕的对手,京极只好苦笑两声以作回应。
“所以也不会让我和我的这位朋友参加,最多只能给我个评委的虚名,让我神气片刻。”
“莫非你的推理天赋不仅体现在现实案件上,还能在虚拟领域里应用自如?”
“那倒非我所长,只是我的这位朋友大概比起动脑子推断案情,更愿意动动笔杆子把我侦办过的案件记录下来。简单地说就是我比较擅长扮演福尔摩斯,而他乐于以华生自居。”
听到费尔形象的描述,京极不禁咯咯笑起来。
“就好比上真宗夏彦和京极久保。”
不用费脑子也能猜出来,上真宗夏彦就是京极小说中的侦探主人公,而其中的助手角色将由作者自己客串。
“雷蒙爵士大概很喜欢推理小说吧。”
“是啊,书房里不是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推理小说吗?”
“难得啊!如今这般快节奏的现代社会中,已经很少有人会静下心来读上一本好书或看一部两三个小时的电影了。时代在发展在进步,人类却深陷时代的洪流中疲于奔命。看电影再也无需走进电影院,看书也无需到书店买上一大摞回来,这一切电脑和网络都可以帮你搞定。越来越依赖电脑的人生,不知是历史的前进还是倒退。”
后来费尔在闲聊中告诉我,他本身并不排斥现代科学技术,也无意针对电脑或者其他时尚家居用品,唯一令他耿耿于怀的,大约就是日常生活的过度“快餐化”和心浮气躁,假如人类都能放慢生活节奏,或许能发现身边更多的美好而非丑陋,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谋杀和罪案。
“推理小说是需要凝神静气欣赏的,当代社会有资格享受其中的人怕是寥寥无几了。”
京极和费尔继续在推理的话题中深入探讨,房间里剩下的四个人似乎成了蜡像。
“人们在信息化的社会中无时无刻不在奔跑,这一切已经彻底毁掉了古典音乐、文学、绘画等众多传统艺术。”
“而休恰恰是一个珍视传统艺术的人,无论文学还是蜡像。”
“其实我一直很想了解,爵士是如何对蜡像艺术感兴趣的呢?”
两个人关于文学的申辩好不容易暂告一段落,我们又被牵着鼻子走进了另一尊艺术殿堂。
“对于休晚年怪癖的嗜好,我也不甚了解,在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对此着迷了。当然那个时候还没有现在这么夸张,只是他总会滔滔不绝地向我们介绍蜡像的相关知识。托休的福,后来我创作了一部以蜡像馆为背景的推理小说,获得了不错的反响。”
原来在很多年前,京极就已经完成了今天老爵士在遗嘱中要求其他人完成的作业。
“那么你们是因为何种契机而结识爵士的呢?不会因为他是你的忠诚读者吧?这个问题我还没有问过其他人。”
费尔说得半开玩笑,但我们和京极一样,表情一下子严肃起来。我和警长他们是因为意识到谈话终于要步入正轨了,而京极……这个问题大概触动了他某段极力想要忘记的回忆。
十年,这是京极认识雷蒙爵士的时间。按照布朗神父的供述,这也是威尔•华盛顿、威廉•布朗和孙胤庭初次见到雷蒙爵士的时间。另一方面,我刚刚得知,十年前在离此不远的达特穆尔发生了一起命案,被害人是一位名叫安洁拉•怀特的年轻女子,而安洁拉这个名字恰巧是爵士死前呢喃的最后一句话。这一切是否有什么内在联系呢?
“这……想必和威尔的死没什么关系吧?”
和布朗一样,京极也选择了支支吾吾后的沉默。一旁的孙胤庭更是不断搅动手指。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是什么让一位石油大亨、一位推理小说家、一位民俗学者、一位神父和一名伪超能力者的人生发生交汇呢?恕我直言,凭我的智商实在难以猜透。
“那么……你们两个可曾听说过安洁拉这个名字?”
孙胤庭听到这个问题,整个人都僵硬了,完全是一副“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的表情,而京极则似乎早有预料,恐怕是费尔的前一个问题给了他暗示,他沉着地说出“没听过”这几个字,还不时捏弄耳垂提醒孙少说多听。
费尔看得出来,孙胤庭是很容易攻陷的一座碉堡,但他现在要耐心等待,不能*之过急,等待最合适的时机对这座堡垒发起总攻,因为这座城堡现在有一位骑士守护。假如现在是只有孙胤庭一个人在场,只需要稍加威吓,线索一定能立马套出来。
现在,对于威尔被杀的缘由,他们声称和自己无关;关于毒药,我们没有任何收获,或许凶手真的将其扔进了英吉利海峡的汪洋中;对于雷蒙的死,他们也尽力回避;而对于安洁拉•怀特的命案,他们更是一问三不知,甚至连这个名字都没有听说过。在道格拉斯署长看来,费尔的伎俩已经用光,我们是时候打道回府了。
离开房间前,我看到那位中国民俗学者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知道当时他到底想和我们说什么。
不过和我们三个的垂头丧气不同,费尔却似乎觉得此番谈话收获颇丰,兹一走出房间,他马上悄悄和亨特警长说:“让大家到我房间来,我要请你把安洁拉•怀特命案的始末讲给我们每个人听。”
*
应费尔的要求,对嫌疑人的轮番谈话被暂且搁置,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就是这样。
我至今仍然感到不可思议,案件已经过去十年了,而菲利普•亨特警长对那件案子记忆犹新的程度简直如发生在昨天,令人瞠目结舌。
“那件案子发生在十年前的一九九七年十月十八日,我当时任德文郡警局埃克塞特市达特穆尔分局警士,接到报警电话的时间是午后一点五十二分。
“当时打来电话的是一个小女孩,在电话中女孩的声音听上去相当稚嫩,甚至让我起初以为是恶作剧。然而女孩原本平静的声音到后来慢慢变得颤抖,直觉告诉我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在电话里,小女孩声称她在达特穆尔国家公园里的某处玩耍时发现了奇怪的骨头。她找到当时就在附近的公园管理员,人称‘大红脸唐宁’的瑞德•唐宁,唐宁在看过骨头之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于是他把女孩带到管理员室,让她自己打电话给警局,这样做当然是以免在描述发现地点的时候出现偏差。
“针对这次的报案,警局开始并未引起重视,普遍的看法是少女妄想症催生了一出恶作剧,即便在德文郡这样的小地方,每天接到的恶作剧电话也有十数起。对此我非常能理解,但出于一个国家公职人员的义务,哪怕是恶作剧,这么有鼻子有眼的故事也足够有必要亲临现场查探一番。当然,那位管理员没有亲自接电话以取得我们的信任也是一个败笔。
“警局中有几个和我一样尽职尽责的年轻人,像是马歇尔、鲍比、约翰逊等,他们现在应该也已经在曼彻斯特、利物浦或南安普顿这样的城市警局担任要职。当时我们决定无论结果如何,为了无愧内心,一定要去现场看一下。
“抵达公园管理员室的时候,已经过了下午三点。报警的小女孩和管理员唐宁两个人等在屋内。在挑明了我们的身份后,女孩先是给我看了捡回来的那块尸骨,然后引领我们步入事发现场。虽然我对骨骼不太在行,但那应该是一块人类的骨头。
“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女孩发现骸骨的地点在一棵山毛榉附近,那棵树没有什么特点,在达特穆尔森林里毫不起眼,不知女孩是怎么分辨的。在女孩确认的地点,我和几个同事开始挖掘。很快我们就有了意想之外又是预料之中的收获,一具完整的人类尸骨呈现在面前。我们几个人目瞪口呆。
“最早主张调查的我理所当然地担负起向警局汇报的工作。听到我的报告,道格拉斯署长(也就是约翰•道格拉斯的父亲)也给予了高度重视,很快就和全警局精英驾临达特穆尔,对于这桩棘手案件的调查就在夕阳西下的黄昏中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