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乐章:Canon~两个人的轮唱曲
故事终于迎来了落幕的时刻。
二零零七年十二月十九日,傍晚。
这一天距离圣诞节还有六天,而离费尔的二十五岁生日也只有三天了,费尔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十分急切地想要回到位于好运公寓的住所,享受一个没有案件打扰的生日和圣诞假期。
这天黄昏,德文郡警署的警员在跋山涉水,突破了大雪造成的层层困境后,还算顺利地抵达了爱登堡庄园。那时的他们每一个人警靴上都糊了厚厚的一层湿泥。像费尔吩咐的那样,来的警员不多但个个都是膀大腰圆的逮捕精英,这从他们把警车扔在山脚下,爬上陡峭的山崖来到别墅却感受不到疲惫这一点就能看出端倪。这些我和费尔在一周前都没能做到。
相比于这些到最后才出现的警员——在这样的事件里,警察总是最后姗姗来迟,却一出场就能逮捕凶手的配角设定——已经在别墅这片孤岛被困了六天的我们毫无例外都把困倦挂在脸上,来到会客室的时候,大家普遍拖着沉重的脚步,浑身懒洋洋的,半睡不醒。
所有人都是被费尔召集到会客室的。在蜡像室发现了最重要的线索,进而探明了整个案件之后,费尔就一直在等待这个时刻的到来,因为他必须等德文郡警署的一干人等出面,才会在每个人面前揭开真相神秘的面纱。
“你去召集所有人,让他们在傍晚六点的时候去会客室集合,就说是我说的,如果到时有谁不到场,就会被认为是畏罪潜逃,进而在全国范围内遭到通缉。”
他是在我们房间的门前说出上述这番话的,那时是下午三点。
“那这段时间你要去干什么?”
“到时候我自然会出现的,那之前就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他说着迈步进房间,我正要跟进去,却听到他严厉呵斥,“别跟着我!”然后砰地一声在我面前关上门。
到了晚上六点,会客室门前。
格雷和马克在走廊里边说话边打着呵欠,他们的妻子紧跟在一旁,卡罗尔和安东尼依然如胶似漆,可那男人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作为旁观者,我知道他们的未来必定是一出悲剧。
从二楼到会客室的一路上,我都搀扶着伊莱莎。她的身体已经基本恢复,并非是没有人搀扶就无法自由行动的程度,不过我还是决定尝试着这么做,而她好像也并不反感,这令我感到欣慰。经过这许多天的折磨,她孱弱得好像病秧子,而我实在不敢说,当她听到父母身亡的真相时会是什么反应,我已经不忍心将一切脱口而出了。这也是我一步不离紧跟她左右的原因。
伊丽莎白和娜蒂亚跟在我们后面,也来到了会客室。
所有人中唯一还算精神的大概就是亨特警长了,因为比起疲惫,他更想赶快从费尔口中得知真相,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他太久太久了,与之相反,已然了解全部内情的费尔倒好像霜打的茄子般萎靡不振,离真相越近,他反而越是颓然。走在最后的道格拉斯署长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发觉竟然没有人对戴蒙德•希幅的突然消失提出质疑,耸了耸肩找了个角落站好。
只有当众人见到会客室内早已等在那里的几位警察时,精神才会有一丝紧张和扭捏,但他们真的没有丝毫必要害怕那几套凶神恶煞的制服,真正能决定他们命运的只有阿波勒斯•费尔。
“请大家各自找地方坐好,我们马上就要开始了。”
费尔就是费尔,跨入会客室的一刹那,优柔寡断犹豫不决的费尔消失不见了,原来那个坚毅、一往无前、无论什么难关都能克服的费尔又回来了。在他的身后,警长和署长把住了关紧的大门,而随着他们的一声令下,几位警员也各自守住了窗户和其他罪犯有可能潜逃的出口——包括别墅另一侧的悬崖。我就坐在离费尔最近的地方,伊莱莎在我身旁。
待所有人坐稳后,费尔的声音开始回响于万籁俱寂的爱登堡庄园夜空。
“朋友们,请允许我用这个称呼大家。经过六天地狱般煎熬的生活,我在此必须隆重向各位宣布,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会尽量用最引人入胜的语言告诉大家真相——这五场谋杀案的真相。不过在此之前,还需要一点小小的预热,毕竟饭要一口一口地吃,我们必须率先解决休•雷蒙爵士遗产分配的诸多问题。”
费尔扫视了一圈在座的各位,看到没有人提出异议,他接着说:“那么好,让我们做好准备迎接这场音乐会的最后乐章吧。”
第1小节:Adagio~遗产的归属其之一
~书信里的新世界~
在费尔提及遗产的同时,我偷眼瞥了身旁的伊莱莎,将她冰冷的左手握得更紧了,此时此刻的我完全成为了《四签名》中的约翰•华生,正紧握的除了玛丽•摩斯坦的双手,再不可能是别的什么。我不知道费尔会对遗产作何处置,但有一点我是可以肯定的,我一点儿也不希望伊莱莎得到哪怕是一毛钱的馈赠,就像华生那时想的一样。
以我目前这样的身份,假如伊莱莎从一位默默无闻的卖花少女,一夜之间成为全英国最富有的女性,那么作为一个居无定所、没有固定职业和收入,甚至食不果腹还刚刚丧妻的男人,如何有勇气成为她的众多追求者之一,更不要说是战胜其他对手最终抱得美人归,哪怕他们曾经共患难过。这个世界上早已不存在一成不变的爱情了,就好像从来也没有存在过一成不变的人生一样,这点自从玛格丽特死后,我就深信不疑。
也许在独享亿万英镑之后,她还会把手缩进我的臂弯,还会考虑和我分享财富的荣耀,甚至已经做好准备成为这个世界上最腰缠万贯的律师夫人了,但我没有做好准备,至少没有准备好迎娶百万富翁,就算她还有撇开世俗不屑的勇气,我却已然没了冲破帐幕的动力。
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放开伊莱莎的手,然后听从上帝的安排。
我斜眼瞄向费尔,想从他的脸上找出答案,但从他的表情里我看不出任何线索,也许这就是上帝既可爱又可恶的真面目。
“对于遗产的分配……”费尔继续说道,“我得说雷蒙爵士的做法显然太不近人情,至少我不会列出一份让子女一分钱得不到,而无数外人都有机会鸠占鹊巢的愚蠢遗嘱,就算和子女的关系闹得再怎么僵也不会。请原谅我说了死者的坏话。
“然而我们都知道,爵士偏偏就是立了这么一份千古奇嘱,我无数次都在问自己,爵士的这份遗嘱会不会只是恶作剧——我可以找到很多证人证实爵士生前是十分喜欢恶作剧的顽皮老人——会不会还有另外一份真正的遗嘱被爵士保存在别墅的某处呢?以防万一出现今天这样的状况,不会闹出更大的笑话。”
说到这里,我看到格雷和马克的眼睛一亮。
“在此我必须向大家诚挚地道歉,由于将唯一空出来的客房——爵士本人的卧室征用为暂时存放尸体的地方,因而造成警方的调查始终没有深入那里,也就使我后来从抽屉里的发现被推迟了很长时间,如果早一点发觉这个疏忽的话,事情的结局或许会有所不同。”
可是听众似乎对侦探的歉意没有任何兴趣,他们——包括那些能够得到遗产的和不能得到遗产的,所有人最关心的就是接下来费尔要公布的发现到底是什么。
“我从雷蒙爵士的房间内发现了一些书信,这是理所当然地,就如管家麦卡锡曾经说的,爵士会保存从玫瑰花蕾石油公司创办以来自己收到的每一封信,无论是业务方面还是家人之间的,当然有一些年代久远的被保存在保险柜中了。在那些没有被放入保险柜的信件——亦即最近的来信中,我发现了这个。”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信封是白色的,没有邮票和邮戳,封面写着“本杰明律师亲启”的字样,是我见过的那封。虽然我不知道这封重要的信件为什么没有寄出,又为何没放在安全的保险柜里,但如果到了这个时候我还不能猜出费尔手里的是什么,那么我真的要怀疑自己是否有好好开动脑筋了。
屋子里的所有人眼睛都瞪着费尔,等待他说出那个单词。
“请原谅我擅自打开看了里面的内容,因为这本来是给律师的信。”不过费尔看上去没有一点歉意,在众人面前优雅地将信纸展开,“在看过内容后我发现,这……是一份遗嘱!休•凯恩•雷蒙爵士的第二份,也是真正的遗嘱!在这份遗嘱中,爵士将遗产留给了他的三个孩子。”
我看到苏珊倒抽了一口凉气,现在叫做安东尼•爱德华的年轻人使劲握紧了拳头——警方虽然发现了他的真实身份,却并未将其逮捕,只是暗中严加控制,大概他们觉得,在大批警员赶来之前就算将婚姻诈骗犯缉拿归案也没办法移交,还是得呆在别墅里。格雷脸上更是一副胜利的表情。不过最惊讶的倒并非各位遗产继承候选人,而是本杰明律师。
“这么说……之前公布的遗嘱是假的喽?”
候选人中最先做出反应的是丽莎。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原先的七位候选人现在只剩下三位女士,其他人不是被害就是逃之夭夭了。自从京极久保被杀,谋杀动机转向遗产争夺以外的领域,遗产归属这件事和连续杀人比起来就没怎么再受到关注。
丽莎的表情看上去很失望,因为第二份的遗嘱的发现就必然表明爵士会果断放弃目前荒谬至极的遗产分配方式,那么她就必定没有希望获得任何遗产了。但天知道她内心真实的想法如何,我丝毫看不出她有准备好文章参加比赛,该不会她早就预料到还有这么一份遗嘱存在吧?
“也不能说是假的,准确讲是恶作剧而已。”费尔继续将演讲纳入自己的轨迹,“我之前就说过,有很多证人可以向我们证明爵士生前是个惯于恶作剧的老人。我希望各位都发挥自己的想象力,来想象这样一个情景:老人因为从公司经营的一线退下来,隐居于德文郡靠海的悬崖峭壁上偏安一隅,从生活在舆论漩涡中心到一下子远离喧嚣,寂寞感油然而生是可以想见的,这时候——我的证人们会告诉你们,爵士正是从渐渐将权力移交后才开始恶作剧的爱好的,随之而来的还有制作蜡像和读推理小说的兴趣——的人沉浸在回忆和伤感中,难免会缅怀逝去的岁月,甚至回想起很多从前根本不记得、只有一面之缘的人,然后为了排解寂寞——他的妻子去世后,子女也很少来看他,从这方面来说他只是一个孤独的垂暮老人——他想出了一个计划,用什么办法能将所有久未谋面的老朋友都聚集到一起呢?显然是一份有机可乘的遗嘱!假如这些人听说爵士不幸去世了,他们中的某些人会不会想要赶来追悼呢?而如果再有一份有可能将遗产分给他们的遗嘱呢?他们无论在天涯海角,一定会不顾一切马上跑来吧。
“在来到别墅后,我们从管家那里听说了爵士原本的计划——他是要通过假死重新获得生活的乐趣,以玩弄别人而获得的难得乐趣,看着子女和遗嘱中提到的那些继承人为了根本不可能属于他们的遗产争得头破血流,自己则乐在其中。说不定整个过程中他都会躲在暗处偷窥,然后在最后一天跳出来给我们一个惊喜。当然我们可以揣度他的真正目的其实是要有生之年再见子女和少数朋友一面。真正伟大的人物一生往往没有太多的朋友。”
哎……总觉得他的口气好像在影射自己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