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我念完,费尔就性急地说:“这……”
“你别急,听我念完。”我果断阻止了费尔的插嘴,这还是我第一次正面对抗费尔。
“下面是同一年秋天某期《快乐报》上的文章。”
这份报纸一向只刊登有趣轻松、能给人带来欢乐的消息,如此严肃的主题还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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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人前日于一汽车修理厂偶然得知,他们曾在几个月前处理过一辆发生了事故的保时捷911,红色车体被重新喷成了灰色,修复了保险杠和右侧的大灯,而将车辆送修的人正是鼎鼎大名的雷蒙爵士的长子格里高利•雷蒙。据悉这家汽修公司就是雷蒙家族的私人领地,正如每一幢豪门都有他们自己的花匠。
在记者的百般质询下,工作人员向我们透露,这辆保时捷已经不是第一次被送进那里了,三年前的四月也曾发生过类似的严重事故,据说当时还闹出了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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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到这里,我听见费尔发出一声愉悦的轻呼。
“后面我就不详细读了,总之就是这位记者怀疑这辆保时捷是否与之前发生在伯明翰的交通事故有关。‘这已经不是他们第一次来修车了,我相信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那位皮肤黑黝黝的修理工如是说。对这句话,记者也是记忆犹新。”
费尔像福尔摩斯一样开始兴奋的搓着双手。
假如雷蒙的儿子与伊莱莎父母的车祸有关……
这么一来,伊莱莎就与雷蒙爵士,确切地说是与雷蒙家族也发生了联系,她不再是身处圈外的看客。
“我的朋友,你心仪的伊莱莎,其父母之惨死确实很有可能与雷蒙家族相关,至于和当下的一连串谋杀的联系,我还要花一点时间思考。”
在我看来,这样的事实是对费尔“伊莱莎非凶手”论的沉重打击。
“不过有一点我可以在此告诉你,安洁拉•怀特的死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复杂,事实上我已经触及这一部分的真相了。”
“哦?是吗?说来听听?”我的语气里充满了不信任。
他没说话,只是把手里的黑色记事本递给我。本子被翻开在十年前的某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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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日,星期四切斯特顿依照约定前来,还有之前通过电话的华盛顿,这一次他们两个又带来了两位新人——一个中国人和一个日本人,他们的名字有些难记。
五个年龄、身份甚至国籍都大相径庭的男人聚在一起,显然不是为了参观埃菲尔铁塔或者卢浮宫,能让男人结为盟友的唯一动力就是女人。很不幸,我们五个似乎被同一个女人缠身了。
所谓缠身的女人,是一家杂志社的记者,在此我姑且用字母A代指。这位A小姐很好的继承了其所属杂志社快人快语、有一说一的风格,甚至把它发扬光大,将魔爪伸向了社会的各个领域,小到平头百姓,大到女王首相,一举一动都别想逃过她的法眼,这也就是为什么切斯特顿黑暗的过去、华盛顿的伪超能力、京极抄袭别人的作品以及孙那些我根本弄不懂的研究会成为把他们推上风口浪尖的把柄,至于我,因为那家杂志社披露了太多对我不利的谣言,像是侵占某家小公司,导致那家公司经理自杀的话。为了我的政治生涯和经营事业,必须将其铲除。
因为这个女人,我们五个从不认识的男人在此组成同盟,且经商议决定,除了干掉这个女人,没有别的办法让她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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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三日,星期日这似乎是一个周密的计划,总之没有人提出异议,而今天就要正式实施了,所以就算此刻发现问题,也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下午两点,A如约光临寒舍,不过她应该没想到我们五个会同时在场,把她约来时没有通知她这一点——电话是我亲自打给她的。
她不疑有诈,喝下了被华盛顿投毒的果汁,就在我们面前消耗掉最后的生命。作为一个男人,我没有让这个女人死得太难看。接下来的计划很简单,只需要把尸体运到荒郊野外抛弃。这个任务交给孙和切斯特顿完成。为了避免在警方发现尸体后的一系列调查中出现差错,他们两个没有将弃尸地点告诉我们三个,同样华盛顿也没将毒药的种类和来源告之我们,这都是防止被一网打尽所必须的。
在我们五个人中,年轻的京极因为频繁接触罪案的职业特性,理所当然地成为了计划的制定者,上面那些细节也都是他提醒我们的。剩下人中,我负责约见那个女人,华盛顿负责毒药,孙和切斯特顿负责抛尸,分工明确,同时相约这是我们人生中的第二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未来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可以和对方取得联系。
盟友间短短三天的聚首到分别,除了没能留下“四签名”,我没有任何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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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四日,星期一我杀了人,从今天起,我是一名杀人犯。这是我睁开眼第一时间的意识。不过尘归尘,土归土,反正我也行将就木,活不了多久了。
没有关于A的尸体被发现的消息,盟友们也已离开。
我不知道我为何会详细记录下我们的罪行,但我总觉得未来十几年的故事早已被写就,无论我们的罪孽是否被客观地写进历史。在那之前,请不要让这本日记被人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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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我不解的是,这竟然就是雷蒙爵士最后的日记了,关于后来安洁拉(我毫不怀疑安洁拉就是日记中的A)的尸体被发现,格雷涉嫌车祸导致伊莱莎父母身亡(这些老爵士可能的确不知道),马克和苏珊结婚,他自己三年前生重病立下遗嘱等等这些都没有任何记载,似乎爵士的生命时钟在十年前就已停摆。
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地,作为犯人之一的雷蒙爵士在自己的日记中承认了他们谋杀安洁拉的罪行。
只是我终究没弄明白,如果说现今的一连串谋杀是为了安洁拉的复仇而非爵士遗产的争夺,那么日记中所说的切斯特顿一定就是本案中的第五个死者——管家麦卡锡,然而十年前管家还是出版社社长,没有来到庄园,而和爵士成为朋友的人中明明有布朗神父的名字(他当时应该还不是神父),这个失踪了的疑似凶手在安洁拉的被杀案中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呢?。
我不得不承认,我的推理再一次偏离了靶心。
但费尔好像越来越接近终点,一切已了然于胸,尽在他掌握。
在我读老雷蒙生前日记的同时,费尔逐一翻看爵士的信件,却并未打开确认里面的内容,只是不停摆弄封皮,时不时还掏出寄存在他身上的戒指对照。
“是一样的。”他说。
“什么?”
“图案是一样的。”
费尔的解释到此为止。
“这是什么?”
接着他又在一堆书信中发现有一封不太对劲,上面没有任何寄件人,而收件人一栏写的竟然是本杰明律师的名字。费尔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眼神豁然一亮。
“我想我已经能猜到里面写了什么啦。”
不过费尔还是把信封拆开了,根本没有听从我的阻止,然后轻轻地说了句“果然如此”。
“上面写了什么?”我好奇地问。
费尔只淡淡地说:“终于被我发现了,拼图的最后一块。”
我像个求知欲旺盛的小学生冲费尔眨眨眼睛。
“我的朋友,请别让我现在说得太多,反正你过不了多久就会明了一切的。”
“那么你现在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吗?”
费尔只是轻轻点点头,看上去并不怎么兴奋。
“是谁?是神父吗?”
“你知道我的方法和原则,请自行推理吧,我是不会在这个时候告诉你的。”
“然而……这样的推理是不公平的吧,你了解到的我并没有完全了解。”
“恰恰相反,就像我说过的,你看到和听到的和我一样多,甚至比我还多。只不过你把线索单纯地当成了拼图的每一小块,每一个小块毫无联系的单独看上去,当然无法发现事物的整体面貌。你将注意力着重于每一个细节,而我宏观地掌握了整件案子,这就是福尔摩斯与华生的区别。”
尽管不中听,但费尔说的是事实。
“这就是你刚刚找到的拼图最后一块?”我指着费尔拿在手里的信封说。
“是的,有了它,拼图就可以组建完整了,剩下的就是将每一块对号入座。”
“那么你的拼图已经完成喽?”
“快了……快了……还差最后一点,最后还有一个谜没有解开……”
费尔说罢,目光越过我的肩膀落在窗外淅淅沥沥的月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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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件解决前的最后一个清晨,费尔心中最后的谜团要由我们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蜡像室给出答案。
这一天的朝阳降临的似乎特别美妙,因为费尔的预言应验了,没再有人被害。
步入房间,无论京极还是管家麦卡锡的尸体都不在场,留下迎接我们的只有房间中央的暗黑色污渍和两旁的一排排蜡像,其中靠近壁炉的一些已有少许融化,恐怕正是那一日壁炉被点燃的罪过。
“你心中最后的疑团是什么?”
“当然是京极久保被谋杀时的密室杀人手法。”
“哦——那你希望在这里找到什么?”
“答案。”
这简直是废话,我心想,顺便开始跟着费尔在房间里乱转。今天的费尔颇为奇怪,好像专门是来参观蜡像艺术展的旅客,在先前看都懒得多看一眼的蜡像身边左顾右盼个不停。
“还记得吗……”他忽然说道,“京极死后我们来这里调查,当时我曾说有些地方不对劲。”
“你好像是说过这样的话吧。”
“当时我就感到别扭的原因是蜡像,但具体为什么别扭却始终说不上来。”
他像是在和我说话,又像自言自语。忽然他如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似的叫住了我。
“我的朋友,不知你有没有注意到这样一件事,这间屋子中蜡像摆放的位置是左右对称的。”
“左右……对称?”
“是的,大门左右两侧的蜡像不但数量相同,而且摆放的位置也以大门到壁炉的直线为轴呈对称分布。我真是太愚蠢了,竟然这么多次都没发现这一点。”
我直到费尔详细说明后很久才看出这一显而易见的事实。造成我一直没发现这点的原因,大概是右边为成品蜡像,而左边摆的是没有手脚的半成品。
“那么你还记得当我们撞开门冲进房间,看到京极血淋淋尸体的时候,这个地方摆了一具蜡像吗?”
他说着站到了大门左侧接近墙边的地方,指着自己的脚下向我示意。这个地方在房门正常的打开的情况下,正好位于门后形成的阴影里。
“不,我不记得了,那里有蜡像吗?现在不是分明除了你什么都没有嘛……而且当时局面那么混乱,现场满地的鲜血,谁还会记得那些。”我老实地回答。
费尔走到我面前,一边摸着下巴思索一边说:“你说的没错,我的朋友。的确……的确是那样……场面十分混乱……连哪些人在现场目睹了尸体都回忆不起来……所以……”他用手指戳着太阳穴,“快点,快点让我想起来啊,当时到底有谁……我的智慧敏捷的大脑从来没让我失望过,这一次也……”
突然他大叫一声,开始更进一步的胡言乱语。
“是的,汤姆!是的,我明白了……一定是这样的没错!所以凶手不见了……所以房门上锁凶手也可以逃脱……这样的情况就算再加十道锁凶犯也能出入自如……因而才会假装被害人大叫,这个谜也解开了……原来我也被骗了,我不能算是一个合格的侦探啊!是的,我的朋友,这件案子再没有什么谜团了,一切的真相都已知晓!”
度过了最初的癫狂,费尔慢慢恢复冷静,一抹愁容重新挂上眉梢。
“你的意思是说拼图的最后一块也完成了?一切谜都解开了?”
“是这样,朋友。套用一句老话就是:该谢幕了,我的凶手大人!”
“可是……你看上去一点也不像看穿真相那般兴高采烈。”
“是啊,这个案子让我一丝一毫的成就感都没有,并不是我被凶手耍得团团转,而是因为凶手的故事太过悲伤了吧。在充分了解整个案子后,我设身处地的站在凶手的角度想想,也许如果你我是那位凶手,遇到那样的事,也会做出现在这一连串疯狂的举动吧。”
费尔哀伤地摇着头,慢慢离开蜡像室。那是我从那时到现在这么多年中从未见过的费尔,像只打了败仗的公鸡。
被他所营造的氛围感染,不知为何,我也害怕起聆听真相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