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和费尔前往目的地——已经被作为停尸间征用的雷蒙爵士生前使用的卧房的路上,我提议顺路去看看伊莱莎•赫伯恩小姐。对我的这个提议,费尔报之以神秘的一笑。
我们两个大男人在女士房间门口站定,却迟迟找不到进去的好理由,我的手做出敲门的姿势停在半空,像一尊雕像。结果还是费尔雷厉风行,不等我做好准备已经拧开房门把手,接着顺势把我推进房间。
如果房间里只有伊莱莎一个人怎么办?如果伊莱莎还在睡觉怎么办?万一伊莱莎只是穿着睡衣怎么办?擅自闯入女士的房间这完全不符合我的绅士原则。
我的优柔寡断大约早就被费尔看穿,所以他根本没给我思考清楚地时间,替我做了决定。
房间内,只有伊莱莎一个人,已经醒来,蜷缩在被子里,惊恐万状地盯着我,似乎在注视鬼魅,半晌才回过神来。
“哟,有没有感觉好一点?”
“啊——怎……怎么是你?”
原来半睡半醒中她把我们当成要将其灭口的凶手了,难怪会吓成那个样子。
幸好我并非真的是凶手。不过看样子她比我想象的要精神得多。
“案子进展的怎么样了?”她这问题显然是提给费尔的。
“马马虎虎,不好也不坏吧。”
“希望你们能尽早破案,死亡的恐惧已经快让我喘不过气了,不知道下一个遇害的会是谁,会不会就是我呢?”
“放宽心,你不在凶手的目标内。”
对于伊莱莎的担心,费尔断然予以否定,他确信凶手不会杀害伊莱莎,更不会以灭口之类的名义,因为她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不知道。
不过我倒是反而有点不知所措起来,不知道是应该守在她身边保护她安慰她,还是应该立刻跑出房间去逮捕凶手,或者暂时留下照看伊莱莎一段时间不失为上策。
如果是她的话,会替我做出什么样的决断呢?
对于病人的探访很快结束了,为了不影响伊莱莎休息,我们并没有逗留太长时间。比起关心伊莱莎,有更重要的事需要我们投入精力,既然费尔斩钉截铁地认为伊莱莎不会有危险,我也只好在心中默默守护她了。
费尔毫无根据的话似乎也在伊莱莎身上产生了神奇般的效果。离开房间时,一种不舍油然而生,我偷瞄到伊莱莎的脸上似乎也有类似的某种情绪流露,她朝我摆了摆手以示暂别。
“我会尽快把这个讨人厌的案子解决的,请你安心等我回来。”
真是完全弄不懂费尔的想法,把我硬生生推进一位未婚少女的房间,最后又单方面地把我硬拉出来。莫非这个满脑子推理的家伙认定男人只有在亲自解决案件的时候才是最帅气的?所以我才在最后言不由衷地说出了那样的豪言壮语。
离开伊莱莎的房间,下一站是律师和医生的房间。这是我们在入住爱登堡庄园后第三次造访那间屋子了。在去目的地的路上,我们于走廊见到了伊莱莎的室友伊丽莎白•李小姐,她一个人站在二楼平台沉思,尽管觉得这样有点危险,可能给凶手以可乘之机,但我们仍然没有打搅她。
再度敲响本杰明律师和布雷默医生房门的时候,是我们在爱登堡别墅迎来的第三个下午的一点五十分。律师和医生都在房间,并同时露出了惊讶和不解的表情。走在前面进入房间的费尔,只是向两个人颔首致意,什么也没说。
他直接走到房间中央,样子像初次走进劳瑞斯顿花园街那桩废弃老房子的歇洛克,整个人贴在地板上,一瞬间让我想起了电视上看到的鳐这种生物。
“请问……侦探先生在干什么?”
向我发问的是布雷默医生,而律师似乎已经诧异得说不出话来了。
“这个嘛……他在寻找秘道。”
明明是我提出的假设,现在自己说出口却好像天方夜谭,在讲怪谈故事,简直是连别利亚耶夫的文章中都不会出现的怪奇设定。
听到我的这一番解释,大家也就不难想象房间里的二人是何等的表情了吧。
“秘道?你的意思是这间屋子里有秘道?怎么会有秘道?我和爵士相识几十年,从没听说这桩房子内有秘道!”医生在我的印象里第一次发出这种浑厚的低吼,仿佛整个庄园都在颤抖。他的反抗显得过于激烈了。
“你们怎么会有这么不切实际的想法?难道这就是名侦探的的名推理吗?啊——我知道了,你们不明白尸体是怎么离开蜡像室,又如何忽然出现在健身房的,所以你们就觉得我们有可能从二楼将尸体降落到一楼,而这样就需要某间卧房的地板下存在秘道。这就是你们兴冲冲跑过来搜查的理由,对不对?”
相对而言,律师要理智得多。
“西恩,稍安勿躁。原来如此……以爵士的个性和别墅的古老程度来讲,这并非完全不切实际的假设,况且要解释尸体从密闭的房间内消失,暗道是最便捷且万无一失的渠道。”
不过他们为何不再考虑一下,费尔干嘛要在他们的房间而不是蜡像室寻找这么脱线的玩意儿。
其实脱线的根本就是我自己。看来我必须尽快回火星了,地球实在太危险。
“我只是想知道,是谁想出这么个绝妙主意的?”
“这个……”
在我们说话的当儿,费尔充耳不闻,一个劲儿地在地板上敲来敲去。我理解他的用意,如果听到哪块地板下面传来的声音和其他不同,就说明那个地方是空的,底下一定有情况。
不过时间过去了二十分钟,费尔把每块地板都敲了两次甚至三次,从表情上看依然没有找到任何破绽。
所谓破绽,本来就不是普通人随随便便就能发现的东西。其实自从走进房间的那一刻起,我已经不再坚持己见了,现在虽然费尔还想证实我的推论,但早就放弃了。
“关于别墅里的秘道,你们有什么耳闻吗?”
结束了一连串怪异的搜查,费尔终于从鱼变成人,并开始向房间主人问话。
“没有,从未听说过。”
医生的回答一如既往,二人的口径也出奇一致。
“可是这么栋古怪诡异的房子,有什么秘道暗室的,也不奇怪吧。”
“说起来,摆了满屋子的蜡像就已经够不可思议的了,所以就算真有秘道什么的,大概也见怪不怪了吧。”
或许律师是想说,他接手过各式各样的案子,什么样的委托人没见过,爵士这种有特殊癖好的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
这世上没有不可思议之事,只存在可能存在之物,只发生可能发生之事——费尔如此引经据典的说。
这么说也对,蜡像都能摆得满别墅,顺便修建一两个秘道根本是信手拈来。我努力为我天马行空的幻想寻找安慰。
“不过……爵士至少没有把诺曼底建在你们这里,你们说的很对,这里根本没有秘道。查斯蒂斯,我们该告辞了,到下一个目的地去看看。”
我们说罢离开了律师和医生的房间。对于这场因为我的一句话造成的叨扰,我感到羞愧万分深表歉意。幸好费尔选择在这个时候离开,不然我也没脸在那里呆下去了。
*
第二站雷蒙爵士的卧房,也是之前计划好的。目的之一是要搜查那里是否有秘道,之二则是要证实凶手的尸体被移动到健身房之前,一度被藏在这里。
走廊里没有别人,我想如果遇到什么人,无论是谁,费尔应该都会和他聊上几句,不过什么人都没有。我猜就算不在房间里写小说,也没人敢随便离开自己的房间,毕竟谁也不想在走廊和杀人凶手打照面,谁都想活着看到第二天的晨光,何况凶手从来不会在自己的脸上写“Murderer”。
只是,不知他们有没有想过,就算呆在自己的房间里,把大门锁个结结实实,再用衣柜堵上,该来的还是会来。死亡从来不是一个嫌贫爱富的家伙。
雷蒙爵士的房间里阴冷异常。我没有去过医院的停尸房,但我猜这里比那边也强不了多少。因为房门的密封性很好,所以从走廊里根本感觉不到屋子里的寒意,从这个意义上讲,雷蒙爵士的卧房就是一间大冰窖。面朝院子的两扇窗户开到了最大,来自北大西洋的凛冽寒风肆意从领口钻进衣服里,席卷全身。
而在两扇窗子之间的床上,威尔•华盛顿和孙胤庭惬意地在上面安睡,他们似乎是能够在这间屋子里呆着而不感到寒冷的仅有的两个人,大概在我们听不到看不见的地方,他们还开心地做着交流吧?
“咱们还是赶快调查,然后尽早离开吧,这地方好冷,我都受不了了。”
因为被寒冷冻僵了双腿,我站在门前一步不能动。而费尔也不答话,好像根本没有没听见我说什么似的,走到床边,抓住白色床单的一角,一把把它掀开,接着又重复了一次。两个被害者的脸孔瞬间跃入我的视线。
“没有人藏在别墅里。”费尔下结论似的说道。
“原来你是要找有没有人藏在这里。”
“如果别墅里除了我们,还有其他未知人士,那么在目前已知的这些人中寻找凶手不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吗?”
“那么现在呢?”
“这栋房子里除了你我所知的这些人,再没有别的什么人了。我已经借到各个房间搜查的机会把每间屋子的摆设看过了,没有能藏人的地方。我之前说漏掉这里,就是这个意思。”
——这间屋子也是可以藏人的,尽管条件恶劣。而我们之前总是以为没人会和尸体藏在一块,所以忽略了这边。
费尔边说边把白床单重新给死者盖好。
“接下来是我们的第二项任务,看看你的推测是否正确。”他笑嘻嘻地趴在地上,把每一块地砖都敲个遍,像在律师他们的房间里时一样。
“算了吧,费尔,算我输了还不行吗?不用白费功夫了,反正找了也不会有。我早就不相信自己的推理了。”
“这么轻易就放弃了?看来你还真的是没有做侦探的潜力。”
“啊——我就是那么一个资质平庸的家伙,呆在你身边让你抬不起头来了,还真是抱歉呐!”我虽然这么说,可是一点歉意都没有。
“请别糟蹋‘资质平庸’这个词好吗?你连自己的资质都没完全展现出来。说实话,我还巴不得有你这么个华生似的绿叶在身边,总拿一些‘迷推理’来陪衬我,以显示我的高明呢。虽然我根本用不着这样的陪衬吧。”
我不说话了,只是瞪着从一块地砖移动到另一块的费尔。
“记住,我的朋友。无论推理在脑子里拼合得多么天衣无缝,都必须到现场,实地寻找能够佐证推理的证据,否则推理就是瞎掰。设想一个推理,然后去验证,即使结果证明之前的推理错了,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可以让误入的歧途减少一条,而真相又离我们更近了些。
“实话跟你说吧,如果不是你提起来,我根本没想过别墅还可能会有秘道,因为我认定那无非是投机取巧嘛。这就是我推理中的盲点,所以我必须去验证,就算得出了看似正确的结论,但当一条之前从未考虑过的推理出现时,也必须在做出最后定论前验证。这就是侦探。”
“好吧,我说不过你,谁让你是靠嘴皮子谋生的家伙呢……”
“那是江湖骗子,而我是靠这里。”费尔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别把我和那些人相提并论,我亲爱的查斯蒂斯。”
“不说这些了,结果如何?是命中目标了?还是……”
“脱靶了。”
我耸耸肩说:“我就知道。”
“地板下没有秘道,就算以前有,现在也不能用了。”
“换句话说,尸体就不可能是从二楼丢下去的了呗?如此一来尸体是怎么从蜡像室飞到健身房的谜团,还是没有解决,看来我们又要回到起点了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