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京极的尸体或者满屋子的蜡像来说,无法打开的蜡像室就好像一只巨大的匣子,将他们牢牢关在里面。说是棺材似乎更恰当。
这时,我别出心裁地幻想自己成为京极,成为一具尸体,被封闭在无法打开的空间内。我以为把自己当成被害人,说不定可以解开密室之谜。古往今来不是也有很多侦探在一筹莫展的时候设身处地的站在犯人的角度进行思考,最终抓住线索,走出迷宫的吗?
以一个倾斜的角度仰卧在地上,身体浸泡在血泊中,我能感受到血液从勃颈处划开的伤口中不断涌出,在身下汇聚成一滩,白色的衬衫被染成鲜红,挡住了本就不宽阔的通道。
喉咙被割断的一瞬间,并没什么切实的感觉,只有一种身体渐渐被抽干的惶惑,直到抚摸脖子的手被自己的血染红,同时看到自己的血往身体的前方飞溅出去。只有一秒钟,脚下一软,整个人躺倒在地。我想要挣扎,想要尽平生之力呼喊,我的脚能碰到蜡像的支架,却连踢倒它的力气都没有,就算用手捂住伤口,还是无法阻止鲜血从裂缝穿过指缝浸没整条手臂,这种灵魂一点点从躯壳中逝去的感觉,整个人生中,大概没有比这个时刻更令人绝望的了。
从匣子被关上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无法逃脱的命运,如同黑洞一般。我能看到凶手走到窗前,打开窗户并大喊一声。我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因为很显然这样会把其他人招来,凶手不就逃不出去了吗?会有傻到犯罪后第一时间就把目击证人叫来的笨蛋吗?
可是凶手——大概是因为天刚亮的缘故,房间里的光线还不那么清晰,我始终看不清他的脸孔,他的衣着和暴露在外的双手都能看到,却唯独看不见长什么样子——又做了一件我读不懂的事情,在他用惨叫把目击证人招来之后,却又从里面把蜡像室的大门锁上了,而且还把钥匙插在上面,然后用手从上到下用力朝钥匙砸去,只一下钥匙就因为手和锁孔的作用力而折断。这么一来,我——京极久保是不可能获救了,可是凶手自己不是也出不去了吗?
大概是因为用脑过度,意识渐渐从我的身体里消逝。
当我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只看到伊莱莎一阵恶心眩晕瘫倒在地,周围那么多男人,却没有一个上前照顾她,因为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我的尸体。
“我的朋友,我们该走了。你怎么了?”
幸亏费尔推了我一把,终于让我恢复了意识。如果再那么以被害人的身份妄想下去,我恐怕会患上精神分裂的。
“帮我个忙,临走之前我们还有一项工作要做,至少得把被我弄坏的门复原吧。”
望着我和费尔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基本复原的大门,我的心中忽然涌上一丝欣慰,毕竟大门坏掉了,从今以后最多只能虚掩,想必也就不会再发生密室杀人的恼人难题了吧。
“在我胡思乱想的那段时间,你又有什么发现?”
“什么发现也没有,说实话,我的职业生涯里没有比这个上午更糟糕的了。”
“那么我们接下来去哪?”
“你说呢?除了被害人的房间还能有什么地方?”
*
到京极的房间调查是今天的第二站。准确的说,是去京极和孙胤庭的房间好好调查一番。
房间门没有锁,或者说上不上锁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两个人都已命丧黄泉,而且同样是遭到谋杀,认为这间屋子被诅咒了是很正常的吧,或许往更大的范围说,这个家本身就是受到诅咒之家。
“你们要去调查京极的房间?”
在楼梯口碰到两位官方刑警时,被问起这个问题。费尔老实地回答说是,我以为警长们会死皮赖脸跟来,毕竟如果被我们抢先发现了什么线索,他们会感到很没面子的吧,结果我的估计发生了偏差,大约是觉得我们根本也不可能发现什么,而他们一定是又掌握了什么足以对我们一击致命的线索,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有跟我们一同调查的打算。我们往二楼拐的时候,看到他们两个下了一楼。
京极的房间里,是黑漆漆的一片,窗帘还好端端地挂在窗户前,遮住了难得的明媚阳光。而当费尔拉开窗帘,让阳光铺满房间时,这里就好像被打开的千年石棺,一切随之得以重见天日。
房间布局和我们前一次来拜访时大体一致,要说有什么分别,就是明显睡过的床甚至还没来得及整理。
另外,还有一点很出人意料的发现——被明显摆在书桌上的一叠稿纸。
这一发现彻底推翻了之前认为凶手行凶和遗产争夺的推理小说竞赛有关的推论,实际上京极的死本身就已经否定了那一套理论,同时确立了费尔观点的正确地位。
显然,京极作为评委,不需要写那种东西。这是不是凶手的一个破绽呢?
那是一叠手写的稿纸,用纸和之前看到华盛顿和孙胤庭用过的类似,内容也是只有一段提纲和一个简短开头,标题为《血涌的密室》,看构思是完全不同于之前两人所写的文章,由此可见是京极的手笔。起初我想,说不定是京极看到这么多外行新手都在写推理小说,激发了他的创作热情,令他也跃跃欲试想写上一篇。
但……笔迹竟然是一模一样的。
现在这份手稿上的字迹与之前威尔•华盛顿和孙胤庭的手稿上字迹一致。
费尔把手稿拿在手里仔细端详。
这么说来之前发现被认为是前面两位死者的文章也是出自这位大名鼎鼎的推理小说家之手喽?
“我的朋友,我记得楼下的书房内有这位京极先生的著作,请你把它们找出来拿给我好吗?”
“你的意思是全部吗?”
“只要有的……全部都拿来。”
我遵从了费尔的意见,留下他一个人在房内,跑到一楼会客厅隔壁的书房。之前我就说过,书房里几乎充释着全世界范围内你能想得到的所有推理小说,还好已故的老爵士有好好的将满屋子的书分门别类,要不然我找到头发斑白恐怕也找不到需要的东西。
日本推理小说和欧美部分分庭抗礼,在所有推理书籍中大约各占一半,而要在日本推理中找到京极久保的名字并不困难,只是这个名字竟然能和岛田庄司、绫辻行人等当代巨匠比肩着实令我惊讶,因为自诩为资深推理迷的我在来到爱登堡庄园之前竟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京极久保的书并不多,书柜的一排足够摆开,我算了算大概十余本,和那些动辄一年就能写出十几本小说的速手相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我抽下书架最左边的一本,书脊上写着“百鬼之匣”系列第一部——雪女对灵媒师。我随意翻看了下内容,然后将目光重新停留在书架上,剩下的一排书也都在书脊上写着“百鬼之匣系列”的字样。我抽出了所有书,一共十四本。手边恰好有一只空箱子,就把书一股脑儿扔在里面。
“这就是全部了。”
当我装满书的把箱子丢在费尔眼前时,箱子与地面发出重重的撞击声。
“好的,谢谢。”
说话间,费尔还在研究留在京极房间桌子上的手稿,然后将它丢给我,开始逐本翻阅箱子里的书。他翻阅的速度非常快,以至于让我觉得他并没有真的在看。
我则学着费尔的样子阅读手稿。第一页是小说的构思和提纲,接下来的两页是正文部分,和我想的一样,又是与京极的死法和死状几乎完全相同的内容。
「他们在笑,都在笑,自然或不自然的流露出微笑的表情,与其说是发自内心幸福的微笑,不如说那是嘲笑,从那些一致的上翘嘴角中分明可以读到幸灾乐祸,因为他们是成品,是完美的作品,而他们的眼前正躺着一具残次品,至少他们认为那是一具残次品,和他们比起来,躺在的地上的家伙可要凄惨多了,一定是主人对他失望了,否则不会这样处理他们的伙伴。」
「是的,就算是一具残次品,这样的处理也有点过于严苛了,除了幸灾乐祸,总算还有几个露出了怜悯的表情,哪怕他们也都是些没有手脚的半成品,可是……总比脑袋差不多被切下来了要好得多。」
「仔细看看,那具残次品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相反,无论肌肉线条还是面部轮廓,都是同类中的佼佼者,站在他身旁的那些完全没有制作如此精细的,地上的蜡像真实到似乎一用力,脸上的皮肤就会凹进去。这么看来,该被处理掉的反而是站着的那些。」
「那面部肌肉当然会随着加诸于其上的力量而凹进去,因为那本来就不是一具蜡像,而是一个人,真正的人。」
「却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死人,失去生命的死者。」
「而且……是一具头部几乎被割断的尸体。鲜血从脖子间的伤口中汩汩涌出,好像特拉法加广场的喷泉。」
「那是……我的尸体。」
而在提纲中也提到了密室——被弄成了密室的蜡像陈列室。只可惜和前面几个人的小说一样,他没写明制造密室的方法,要不然也不用我和费尔如此费尽周折找寻答案了。
不过……这篇手稿和之前那些看起来应该都是京极所写的吧,目的当然是为了争取得到老爵士的遗产。京极虽贵为评审,但没法左右另两个评委的选择,也就无法决定结局,能够确实让自己的狐朋狗友得到遗产的方法就是帮他们每个人都写出一篇足以获得青睐的文章,而其中的任何一篇受到认可都是他们这个团队的胜利,他们根本把这场推理小说遗产竞赛当成了一次团体作战,不过这本来也是一场儿戏。我猜京极对于自己的写作速度和能力还是非常自信的。
至于我手里这篇,能想到的解释要么是京极准备用于自己下一部作品的素材,要么就是给布朗神父撰写的“奇异恩典”。我对自己的推理深信不疑。
正在这时,我听到房间里想起费尔的声音。
“我的朋友,很遗憾,这些手稿应该不是出自京极的手笔。”
“嗯?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那不是他的写作风格。”费尔说着将手里的书丢给我,书名为《百鬼之匣系列第五部——永别了,杀戮》。
“看封面。”
我遵照费尔的吩咐。封面上这样写着出版社的宣传语:将历史和怪谈与推理结合,新世纪唯一的「大推理小说」宗师。
所谓的大推理小说,就是除推理本身以外,在文章中还集合了许多和推理并不相关的其他知识,如同一本囊括了各种杂学的百科大全。日本战前作家小栗虫太郎的位列日本四大推理奇书之一的《黑死馆杀人事件》被认为是最早也是最著名的大推理小说。
“也就是说,京极的小说不同于以往的古典推理或者东方的本格与变格,是全新的融入真实历史事件和日本怪谈传说的新推理。他从处女作开始就始终沿袭这一风格不曾改变,至今此系列的文章已经出版了十四本。
“可是你再看看咱们在房间发现的手稿,俨然就是传统的密室杀人,似乎和怪谈、历史等根本扯不上关系。”
“作家偶尔也会喜欢尝试写些新的作品类型吧。一成不变的写作风格只能是自寻死路。”我如此说道。
“的确是这样没错,但你注意到文章的措词了吗?书中京极没有一次对案发现场、对死者尸体的详细描写,十四本中从来没有一次,但你再看看手稿,字里行间让读者闭上眼睛就能感受到身临其境。我可不认为作家会在一本书里做出两处重大的写作改革。作为心理学高材生,你应该清楚,相比于变化,人总是喜欢一成不变的人生。”
——而只有当失败发生的时候,人才会选择求变。比如你,我亲爱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