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京极久保,可说是整场谋杀剧目中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时刻,最后要被干掉的只剩下一个而已,接下来将是一片坦途。
说起来那位小个子的法国侦探实在是令我刮目相看,他在意识到有人遇害的情况下挨个房间搜查的举动险些坏了我的好事,幸亏我也有所准备。
——不过,一般人听到惨叫不是应该首先跑到发出叫声的地方吗?会那么优哉游哉地挨个房间检查?真的是……一个棘手的敌人呐。
割断那日本人喉咙的时候有点没想到,喷血量果然惊人,颈动脉的爆裂甚至让我都能感受到被害人的灵魂在我的手中消散,血迹射出去大约有一码,呈弧形平铺在地板上,差点弄脏了周围覆盖蜡像的白布。
我不知道京极的脑子里最后想的是什么,有没有为那件事忏悔,又是否曾经有瞬间闪现过我的名字,不知为何,我觉得这个徒有其表的推理小说家完全没有推理的才能,所以他决计不会意识到是谁结束了他的生命。
我并没有给他窥探我身份的机会,这也许是一个败笔,但我不想过多的冒险,确实地干掉每一个目标是首要任务,其次才是禁锢他们的灵魂,让他们在惩戒中忏悔,以及摆脱嫌疑。
当时蜡像室的门是打开的,这是当然的。钥匙就扔在门廊,没有人不知道。至于把门打开,像是欢迎克里斯汀的魅影埃里克那样欢迎京极,是我自认为这个主意里的妙处,我在向这个日本人传达这样的信息:陷阱在此,有胆量就请进来吧。后来的事实证明了我计划的精准,就算知道永远无法走出去,他还是像个第一次进游乐场鬼屋的孩子般义无反顾。
我就躲在双开金属门的后面,在京极走进来后,我顺势关上门,然后在京极意识到危险前用右手扳住他的脑袋,捎带捂住他的嘴,左手当然握着凶器,只是并非侦探所想的那样。尽管还有些担心,凶器还是顺利割开了死者的脖子。
我从没有想过人类的皮肤可以如此轻易被剖开。
密室什么的,有点突发奇想,折断钥匙更是给费尔先生出了道不大不小的难题,他能解开这个谜吗?说实话有点期待和他的对决了。
至于故意发出喊声引起别墅里其他人的注意,倒是有目的为之的,在这件事上,我似乎有点低估侦探身边那位貌似落魄的助手了,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一句话,竟然点醒了侦探,叫他发现了死亡悲鸣的秘密。或许和福尔摩斯在一起呆的时间长了,就算是华生也会被耳濡目染,不能总当名侦探的笑柄吧。
的确,叫喊声是我发出的,因为我不会让我的猎物有机会求救的。
还有最后一个,即将大功告成,我能听到心脏因为近在眼前的胜利而悸动,我有些痛苦地捂住心口,这大概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次承载如此的激情了。
杀人者死,这是一条亘古不变的道理,我并非不明白,然而现实世界的生老病死也并不都是遂人愿发生的,否则为何他们不去死,还要我来充当审判长和行刑官?我当然不会活太久,但我不为我的所作所为后悔,他们该死!
至于我,我已经扔掉了“装有戊基亚硝酸酯的瓶子”,剩下的只有等待上帝的判决。
*
房间里不知为何有些冷,这把沉睡中的他给冻醒了。他撑着身子慢慢坐起来,窗外月色朦胧,看来是个难得的晴朗夜晚,只是寒冷依旧。
他伸手探了探空调的送风口,没有任何暖风吹进来的迹象,看来有什么地方出故障了。
他不得不披上外衣,溜出房间。在这样的深夜外出,是他极不情愿的,且不说满别墅躲也躲不开的蜡像似一具具里面藏了人的监视器,弄得人浑身不自在,单单这几天接连发生的命案就足够大家提心吊胆的了,虽然没有明说,但诸位心照不宣,都知道在深夜独自徘徊在寂静的爱登堡别墅中无异于自寻死路。
可是他顾不了这么多了,如果在冰冷刺骨中睡上一夜,那和被犯人杀了也没多大区别。最起码他得为自己谋求一条生路。
他当然知道别墅中空调*作室在什么地方,所以即使在黑暗中也可以直奔目的地。大概也正是这原因,使他没有意识到来自身后致命的危机。
他走的很快,大约是希望留给凶手的可乘之机越少越好,可惜凶手杀人只需要一瞬间就足够了。
当他感觉一双手从后面扼住他的喉咙时,一切已无可挽回,就算拼了命挥舞手臂挣扎也是枉然。还算人高马大的他被凶手一绊踉跄在地,额头似乎还撞到了什么东西,但相对于接下来的致命一击,额头的疼痛就算不了什么了。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不偏不倚穿透了他的咽喉,他可以说是在瞬间就一命呜呼了,掐住他脖子的手此时似乎还停留在他身上。
停留在他身上的还有他对于这个世界最后的记忆。在利物镶嵌进他的皮肉时,他的脑中留下了世界能够给予他的最后感觉。炽热的火焰包围了他的整个头部,抑制不住地窜入鼻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甚至闻到了自己头发被烧焦的味道。
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悔过,就这么离开了人世,因为他甚至根本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被杀。
*
当一个问题解开了,随之而来的往往是更多更复杂的困难,这就是推理。
凶手的连续杀人计划还没有结束,所以还不是庆祝的时候,更何况对我来说,案件还什么都没有解决。
迄今为止发生的包括雷蒙爵士之死在内的四桩命案,费尔用四个难题加以总结:在雷蒙爵士命案中,为何选用了一种成功系数很低的杀人方式,对凶手而言,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目的?
在华盛顿的毒杀案中,凶手怎样将毒特异性地下给被害人,而如果是没有特异性的无差别杀人,动机何在?
孙胤庭的杀人案中,第一现场显然不是蜡像室,但孙为何要在求救电话里自称在蜡像室呢?
还有京极久保的密室被杀案,最大的障碍当然是密室。
在今天傍晚被我的一席话提醒后,费尔似乎驱散了萦绕在孙胤庭被杀案头上的乌云,尽管他觉得时候未到,所以执意什么都不向我透露。
“另外几个问题怎么样了?”
入夜后,我把玩着窗台被弄黑的第三个死亡人偶,向费尔询问案件的进展。
“孙胤庭的案子基本得到了解决,唯一还有困扰的就是遮住血点的台球之谜,但这并不影响案子的最终裁决。至于其他三个……”
费尔说着习惯性地摸着下巴。
“雷蒙爵士的案子最难入手,但因为是一切的开始,似乎地位最举重若轻,尽管是块难啃的骨头,要彻底结束发生在别墅的一连串死亡惨剧,又是不得不硬着头皮解决的。侦破爵士死亡之谜,就等于是攻破了凶手内心最后的一道防线。
“相对而言,京极的案子看似最本格,其实反倒最容易下手,可以说解答了密室之谜就等于是指出了凶手的名字,而在这方面,我也隐约有点办法了。”
“什么?你可以解释密室之谜了?这么说你也知道凶手是谁了?”
“稍安勿躁,我的朋友。我只是说隐约看到了破案的曙光,但要抓住那转瞬即逝的曙光谈何容易?”
我无奈地撇撇嘴,顺道打了个哈欠。
“那么现在看到曙光了吗?”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曙光,但……在我们后来进入蜡像室调查的时候,总有一种莫名的别扭,说不清哪里不对劲。是那种房间里好像少了什么的不和谐。”
费尔自己都说不清,我似乎也就帮不上什么忙了。向费尔道歉后,我决定先去睡觉,尽管可能依然是满脑子的胡思乱想搅得我不得安宁。
再度醒来,天已蒙蒙亮,费尔安静地睡在一旁。看了看表,和前两天一样的时间,宿命论此时此刻提醒我,难说还会不会发生和前两天一样的谋杀。
或许正是这样的意念驱使,我鬼使神差的独自一人走下了楼。
刚刚经过从二楼到一楼的楼梯拐角,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很明显是什么东西燃烧留下的味道,有一点点寺庙中常闻到的香气,但其中又混合了些别的味道,像是烤肉之类的,烟熏火燎,一度让我以为别墅发生了火灾。
“你闻到什么味道了吗?”忽然响起的说话声,来自于站在我身后不知何时起床,下楼来了的费尔。
“当然,我的朋友,我还以为又是我出现幻觉了。”
费尔耸耸肩,绕过我来到一楼,我也紧跟在他身后。
他左顾右看了一番,然后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费尔已经朝着楼梯左侧的某个房间飞奔出去,我本能的意识到他的目的地是蜡像室。那里本应虚掩的门敞开着,正对大门的壁炉也分明亮着火光,还有一具蜡像横卧在火堆中,发出不一般的气味,这大概就是弥漫在整栋别墅里的呛人烟味的来源吧。
因为费尔一再强调蜡像室的壁炉不会点燃,所以我下意识地想到,是有人点燃了蜡像室的壁炉,打算给那些蜡像送终。
不过不对,还是不对。随着我和蜡像室、和那具人偶的距离越来越近,混杂了烧烤味道的松香气息变成了恶臭。
我看到费尔慢慢靠近人偶,也就更加确定恶臭的来源就是眼前这具躯体。但当我站在人偶躯体身边时,我分明感到那不是人工雕琢的物体,比起原本就没有生命的蜡像被赋予了生命,它更像一具刚刚被抽去灵魂的原本拥有生命的躯壳。
是的,那是一具躯壳,一具已经死亡多时的……人类尸体。
尸体俯卧在地上,脑袋整个浸没在火堆中,壁炉里的火苗依然烧得很旺,那所谓的恶臭就是燃烧尸体腐肉所发出的,类似烤肉的味道。但很明显死者的死因不是火烧,而是被利物刺穿了咽喉,从老远就能看到其颈部后面突出的尖锐装饰物。我所指的利物就是围在壁炉跟前的矮栅栏,不知是凶手有意为之还是此人不小心摔倒的不幸意外,总之栅栏最上面的尖端偏巧不巧的扎进并贯穿了死者的喉咙。
从死者穿的衣服似乎也不难判断死者身份,那黑色的笔挺礼服是除了管家之外没有人适合的,而且从年龄和身高体型看,也是管家麦卡锡无疑,虽然因为脸部浸在火堆里早被烧得面目全非,无法辨认。
本来我一直以为下一个被杀的会是和已经遭逢不幸的三个被害人同桌的威廉•布朗,却没想到是管家克拉克•麦卡锡,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说到火,这里的壁炉不是应该避免对周围的蜡像造成损害而从来不点的吗?可是现在不但点着了,还有一具尸体趴在上面,只能想到是有人故意点燃的吧?
“费尔,那里的……是管家吗?”
他蹲在尸体旁边半天才说话。
“脸已经被烧得不成样子了,所以无法辨认,但应该不会错,稍后再仔细确定身份吧。”
“那死因呢?是意外还是谋杀?说不定是脚下一滑,向前扑倒,好巧不巧正好……”
“不对,是谋杀,理由有两点:一是上一次京极被杀时发现的人偶,和这次的命案又不谋而合,你看,脸部被火烧毁的尸体,和人偶一模一样,我说的没错吧,说是巧合也太巧了点;二是壁炉的燃烧,我说过这里的壁炉为了防止温度太高造成蜡像融化,应该是从来不会点的,要不是点着壁炉,脸也不会烧黑。管家更应该深知这点,但现在它是燃着的,恐怕点起来的人不是死者,也不太可能是无关的什么人偶然进来点着的,因为没有动机,那么只能是凶手了。”
“凶手就有动机了吗?”
“说不定是想烧掉什么会被作为证据的东西,要不然就是想烧掉死者的脸。”
费尔分析得头头是道,但我还是不禁屏住了呼吸。
凶手到底是谁?和这些被害人到底有何深仇大恨,光杀掉还不算完,还要以这么残忍的方式结束他们的生命?华盛顿还好,孙胤庭被绑架后开了瓢,京极全身的血都快被放干了,克拉克则……
我再次望向火光中脑袋被烧成煤炭颜色的焦尸,影影绰绰的,被红色火苗缠绕的尸体的影子晃动着出现在墙上,像一位摇曳身姿的舞者。
这时候我的脑海里忽然闪现出浮士德的诗句:——火精呀,猛烈燃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