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罪的无罪和无罪的有罪~
“请各位听好,正如我前面所说,对于以下所有要说到的推论,我一概没有证据支撑,全部都是我的推测,所以大家姑且将其当做一段故事——略显荒诞不经的虚构故事吧。
“首先我必须告诉大家一件事。七年前的秋天,在一贯以带给大众欢笑为宗旨的某期《快乐报》上,忽然一反常态的刊登了这样一篇文章。文中称当年五月在伯明翰附近的丘陵地区,发生了一起严重的车祸,造成全家三口两死一伤,两位成年人死亡,幸存下来的是那家的女儿,也就是现在坐在那里的……”
说上述这段话的时候,费尔始终盯着一个人,却非话题中心的当事人。
在费尔不知是关切还是失望的眼神中,我变得坐立难安。他就站在我身边,指着我身旁的女子。
“是的,那个人……就是你,伊莱莎•赫伯恩小姐。你便是二零零零年五月伯明翰那起车祸事件的幸存者。”
费尔低下头,穷追不舍的眼中只有伊莱莎的脸庞,好像能看到她在说:那又怎么样?
在旁人看来,这似乎与安洁拉的被杀和今天发生在别墅的惨案八竿子打不着。说实话,我也有这样的疑惑。
“我猜你应该很想知道肇事者到底是谁吧?肇事者应该一直没有被找到。”
没等伊莱莎回答,我挡在了他们中间。
“怎么回事,费尔?为何忽然跳到了这件事上?这和你刚才一直在说的,真正杀死安洁拉的人那件事有关吗?”
——因为我了解伊莱莎内心的痛楚,所以我不能让这样的伤痛重演。
“事情已经过去七年了,伊莱莎一定好不容易回到平静的生活中,何必再重提旧事呢?让她忘掉令人悲伤的一切不好吗?”
——这是事实。
“你果然不了解女人的心理啊。爱情不是一味的袒护和给予,我的朋友。不能理解对方的爱人是不被需要的。你现在能理解你身边这位美丽少女的心中所想吗?”
——说实话,对于女人的心理,我确实不能完全理解,从来不能。
“况且我已经说过了吧,我所说的只是一个故事,伊莱莎不过是我故事中虚构的人物,你又何必当真呢?你可以把这个名字换成贝蒂、凯特或者其他任何一个你喜欢的名字。”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姑且看看你能搞出什么名堂吧。
我把伊莱莎的肩膀搂得更紧了,但她并没有出现我担心的畏缩和恐惧,反而有点跃跃欲试,或许费尔说的很对,伊莱莎正期待有人能告诉她七年来朝思暮想的真相。
“对于《快乐报》登载这一事件的行为,我需要做出一番揣测。我们须知《快乐报》当时的总编叫约瑟芬•迪福,是坐在这里的克拉克•麦卡锡的至交好友,这点我相信你不会否认吧,管家先生?”
沦为阶下囚的管家木然地点点头。
“那么好,我可以毫不犹豫地告诉你,迪福之所以让自己赖以生存的报纸这样做——刊登与其一贯形象不符的严肃内容——的原因,和你有莫大的关系。”
从费尔用强有力的推理证明雷蒙爵士等五人并非杀害安洁拉的真凶后,麦卡锡就是一副死人表情,什么话题都无法触动他身为人类的神经。
费尔只好继续说下去。
“在这件事中,你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没参与。我清楚地知道——就如同他亲口告诉了我一样——迪福先生这么做完全是为了支持你的行动。他或许不聪明,但也不是傻瓜。他应该在得知你受雇佣成为雷蒙家管家之后,从一开始就看穿了你混入庄园、混入雷蒙家族的阴谋,只是他并不打算点破,还成为背后推波助澜的推手,暗中帮你。这一次关于车祸的报道就是一个典型例子——要为你的复仇制造必要的舆论导向,也就是尽一切可能地败坏雷蒙家族的声誉。
“为何说报道车祸就是陷雷蒙家于不仁不义呢?且听我慢慢分解。”
*
“关于这起车祸,在那篇文章中还有后续报道。根据唯一的证人赫伯恩小姐作证说,肇事车辆是红色的,系跑车,车型车号不详。记者在查访了多家汽车修理厂后发现,有一辆红色保时捷跑车当年五月进行过大修,甚至更换了车体颜色,把红色漆成了灰色。修理工当时很奇怪,车体很明显受到了强有力的冲击,应该遇到了很棘手的事故,却无任何报道——这样的事再加上这位车主人的身份,是不可能不引起新闻媒体重视的。
“请注意,这位隐姓埋名的大人物是这家修理厂的老主顾,我可以断定这辆保时捷的主人只在这一家工厂修理过汽车。这是贵族家庭从维多利亚时期遗留下的顽疾。所以修理厂的工人几乎记得关于车主的每一件事。
“车子被弄成了灰色,说明车主人在逃避,逃避可能把红色汽车与他的保时捷联系起来的机会,如果不是做贼心虚何必如此?很明显这辆红色保时捷就是杀害伊莱莎父母的肇事者,而且……还可能在那三年之前,杀害了安洁拉•怀特。”
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看过报道,当然记得上面的内容,所以我很清楚费尔在——或者说打算——指控谁。但即便我还记得报道中所说发生于又三年前的疑似车祸事故,我也无法把两件事联系起来。
“促使我做出如上判断的根据是,报道中经工人说出的话,在采访那时——三年前的四月,同一辆车也有过一次同等程度的大修。
“和赫伯恩小姐的车祸发生在巧合的时间,拥有巧合的车体颜色,加之欲盖弥彰的掩饰,我基本可以肯定文章中提到的这辆红色保时捷跑车911就是杀害伊莱莎父母的元凶。”
这是费尔第一次提到车的型号,我听到某个人倒抽了一口凉气。
“在如此前提下再考虑维修工人的证词,”费尔用中指戳着额头说,“红色轿车这一次是遭遇了致人死亡的交通事故,那么三年前四月同等程度的大修呢?必然也是遭遇了同等程度——闹出人命这种程度——的车祸事故呗!”
在如此温暖的房间内,我竟在一瞬间感到一丝寒意——是四周冰冷的蜡人的视线所致吗?
“朋友们,我要讲的故事到此才正式开场。很抱歉我有在序言部分长篇大论的坏习惯。
“只消稍稍做一番调查,我相信一定能够发现这两红色轿车在安洁拉出事的一九九七年四月十四日深夜到十五日清晨位于何处,那时车子的法定所有人又是谁,至于当晚谁开车,要弄清楚也不是难事。
“根据我的猜想,十年前那天晚上的事情应该是这样发生的。
“关于雷蒙爵士等五人合谋杀害安洁拉的部分,我已做了详细说明,在此只陈述那以后的事情。当晚入夜后,孙胤庭和威廉•切斯特顿根据爵士的吩咐驾车——虽然我不清楚这辆车的来历,但可以肯定不是那辆红色保时捷,为了防止警方追查,想必是通过不正当渠道弄得的——驶往达特穆尔:安洁拉生命中的最后归宿。
“那一晚的天气想必十分合乎他们意愿,既没有刮风下雨,又并非万里无云,当空明月很少会从厚厚的云层后面探出头来,就是借着这时有时无的亮光——他们不可能自备手电,即便在那样人迹罕至的沼泽地,也难说会不会被人发现——为安洁拉挖下了只属于她自己的长眠之家。
“将他们认为已经死去的安洁拉扔进深坑后,用泥土将坑填平,剩下的工作就是迅速逃离墓地,离得越远越好,当然为了不留下车辙证据,车子恐怕根本也没靠近掩埋尸体的地方。
“坑有挖多深,这我说不好,但很显然泥土中的安洁拉并未死去,过了不知多久苏醒过来,并且拖着已然中毒的疲惫身躯艰难的——必定是十分艰难的——从深坑中爬出,摇摇晃晃像生病发烧了似的离开达特穆尔荒地。你们一定会觉得,一个大活人如果被活埋了,应该也会死吧,为什么安洁拉这样都没死呢?其实我也不知道,但后来的事实证明她在被活埋后必然还活着,所以我只好这么解释了。
“从坟墓中离开的她无法辨别方向,所以只好朝一个方向不顾一切地走下去。如果身体还能坚持住的话,早晚可以看到人烟。
“那一带的深夜是可想而知的,纵使有一辆车驶过,在它前后十英里之内都不可能再有第二辆四轮坐骑了。可能是那名司机对自己的驾驶技术过于自信,又自大地认为这么晚了,不可能有人经过那里。可是无巧不成书,偏偏在安洁拉迷迷糊糊行至周边一条相对而言的主干道路上时——此刻应该超过十二点,也就是进入四月十五日了——一辆没有充分看清路况的汽车飞速向她驶来,尽管司机在最后时刻采取了刹车措施,但车头还是重重撞上了本就奄奄一息,连走路都踉踉跄跄的安洁拉。她没有被撞飞,所以头部没有遭到打击,但不知从哪涌出的鲜血已经在瞬间淹没了她的身子。轿车的主人跑下来查看,但先中毒再被活埋后又被车撞伤的连遭不幸已经使安洁拉不可能安然无恙,等待她的只有死亡这一条出路。
“我不知道当车子——红色保时捷911——的司机将安洁拉埋于道边的土坑——想必很可能就是切斯特顿和孙胤庭挖好的那个——中时,她是否还活着,但这一次哪怕只是覆盖程度的湿臭土壤,她也没有能力从中挣脱了,最终还是在半年后成为一具白骨被人发现。
“警长给我的案件报告中曾详细记述了蕾娜当年带领你们发现尸体的位置,然而你们一直奇怪十几岁的少女是如何记得那棵山毛榉位置的。秘密并不在女孩于树干上做了什么记号,而是树后跨过不到一百米的墨绿色松软泥坑,就是一根立在路边的柱子,钉在柱子上的黄牌清楚写明了前方十几英里便是托基市。那条路是从西北方向进入到托基的必经之路。若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因为我虽然是个外国人,却对整个英国的每条道路都了如指掌。”
费尔最后的说法或许有些夸大,但我必须承认,后来经我实地考察确实看到了那块黄色牌子,从而也证实了费尔的话。
“这下子你们也就明白了吧,为什么安洁拉的尸体会在那个地方。是肇事车辆的司机在撞人后背着尸体走了一段路后,将尸体扔在那边的。因为背着尸体,此人不可能走太远的距离吧,虽然他可能很像把尸体再扔得远一点。
“所以,凶手对此处的地形一定也十分熟悉吧,像我一样熟悉。”
本来以为费尔马上就要说出那个凶手的名字了,可是……他竟然在此处戛然而止。
“好了,这就是我要讲的整个故事了。归根到底,安洁拉或许是因雷蒙等人下毒合谋害死的,但最后给她致命一击的是那辆在不合时宜的时间出现在不合时宜地点的红色保时捷。我并不鼓励你报仇,管家先生。但既然你扬言是安洁拉给你的生活重新带去色彩,那么……”
你至少可以轻而易举地分辨是非黑白了吧。费尔最后如此作结道。
——我真的可以明辨是非黑白了吗?
——说起来,黑,是什么?
那仅仅是一种颜色吧?
而且是一种不会被其他任何一种颜色吸收中和,却可以吸收中和其他任何一种颜色的颜色。
亦即能够晕染其他任何颜色的颜色。
黑色的……夜,黑色的……眼眸,黑色的……短发,黑色的空洞中,有……
——毫无意义。
——再者,白,又是什么?
对了,那是一种可以被任何一种颜色晕染的颜色。无论什么颜色,遇到白色之后,作为原本颜色的白色就都不复存在了。
白色的……昼,白色的……眼白,白色的……脸庞,啊——黑与白,那就是安杰拉出现之前,我生活中仅有的两种颜色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