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保时捷的主人~
“这……怎么可能?难道事实真是这样?”
——白色的房顶和四周墙壁,白色的人偶环绕其间,还有身着黑色丧服的一干人等,我的人生又回到了只有黑和白两种颜色的阶段。
——这样的人生,没有意义。
麦卡锡眼神空洞而迷茫地望着天花板,蓝色的眸子如夜幕般暗淡,和他身边众多失去灵魂的蜡像相比,此时此刻的他更像一尊雕塑。过了很长时间,他终于从微张的双唇间缓缓吐出一句话。
“请你告诉我……是谁?”
“对不起,我不能,因为我没有丝毫证据指控这个人。”费尔几乎是绝情地驳回了老管家的请求。
“不,求求你了!”老人一下子跪在了费尔面前,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我们措手不及,甚至没人来得及去搀扶他。
“我只想知道是谁,只想在死前知道这最后的秘密!我可以向你保证不会再寻仇了,那是……没有意义的。尽管我从不为杀了他们五个人而后悔,但我终于明白安洁拉是不会同意我的所作所为的,否则上帝不会让我搞错了谋杀对象。”
我已经真的没有多少时间了啊,他最后说道。
老人用近乎乞求的语调诉说伤感的故事,如果我知道凶手的名字,恐怕早就告诉他了,却唯一没能打动费尔的心。
“警长,请把管家带下去吧。”
虽然这么说,在亨特和道格拉斯将瘫坐在地的老人拉起来的时候,他却又深鞠一躬说道:“麦卡锡先生,如果在我有生之年掌握能够证明那个人罪行的证据,我会亲自到您的墓前告诉您真相,同时在您的墓前以死谢罪!现下在场的所有人都能为我作证。”
“不,死就不必了。”
眼见费尔把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麦卡锡便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他似笑非笑且意味深长地看了费尔一眼,转身准备离开房间。在那以后,我听到有人轻声用法语说了一句“谢谢”,但我永远也无法确定那是不是眼前这个老人。
随着管家克拉克•麦卡锡高大但苍老的身影渐渐从昏暗的走廊消失,轰动一时历时一周的爱登堡庄园凶杀案终于落下了大幕。
费尔轻轻叹了一口气,将眼神转向坐在角落的一个人——或者该说是一群人,同时将雷蒙爵士从安洁拉尸体上夺走的戒指拿在手里晃了晃,又揣进了口袋。那眼神好像在说:你们真应该感到庆幸,是你们死去的老爹救了诸位一命,否则此刻我就有办法把你们统统送上法庭的被告席!
当然,上述这番含义是我在后来才领悟到的,然而当时,在我身边有一位比我头脑聪明一百倍的年轻人看穿了费尔的心思。正因如此,在案件已然结束的此时,还是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骚乱。
在我还根本来不及反应的时候,一个身影便从我身边闪过。那是伊莱莎仍旧曼妙的身姿,而我却看到她手握一把匕首直勾勾冲向走在我侧后方的人群——那是格里高利•雷蒙和他仅剩的几个家人。
我听到人群一阵惊呼,也听到费尔一边奔跑一边喊我的名字。在我确信他是在呼喊我的名字之前,我的脚已经行动起来。
这时候,我好像还说了什么。
接着我感到腹部一阵剧痛。
为什么会有种世界末日的感觉?
然后是突然降临的天旋地转,一张张脸孔从我的视线中划过,也包括花容失色的伊莱莎的脸、忙着叫在庄园外待命的医务人员的费尔的脸,还有我许久不见的亡妻玛丽的脸。
最后是一片金灿灿的光芒——那是天堂的圣光吗——照射我冰冷的脸颊,我知道,我被救赎了。
黎明已经降临,黑夜悄悄向我们所有人说再见了。
我不禁感慨,这大概是我生命中最哀怨和伤怀的黎明之光了吧。
*
我再度醒来时,天花板换成了乳白色,周围的一切,甚至枕头和床单也是一尘不染的,如同置身雪地一般。
我第一个见到的人身穿和我周遭一样为白色的大褂,脖子上还挂着应该被称为听诊器的东西。这是一个大约四十岁的、在我看来毫无魅力可言的男人。
——他无疑是个医生。
“查斯蒂斯先生,您终于醒了。”
他边说边对我进行各种检查。我觉得他对待我像对待一个刚刚从死神那里喝了杯茶回来的病人。
我怎么会在这儿——这是病人通常都会问的问题吧。
眼前的男人对此置若罔闻。
那么……今天是几号?
回答说是十二月二十二日。
我在爱登堡别墅听费尔的高谈阔论是十九号深夜至第二天凌晨。这么说从那以后我就到了这里?而现在已经是两天之后了?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感到我的腹部隐隐作痛。
男人离开后没多久,房间的门被推开了——连门都是雪白雪白的,这让我颇不适应。
走进来的是阿波勒斯•费尔。
“你怎么样了,伙计?”
“嗨,大侦探。我很好,除了不记得我为什么会在这儿。”
“我的朋友,你被刺伤了。”他把一大束花插进我床边的花瓶中时说。这个毫无浪漫可言的年轻人竟然会给好朋友送花,这实在大大出乎我的预料,如果他能把这份浪漫用在对付女人身上,恐怕早就结婚了吧。更令人震惊的是,花瓶里原本就有一束略显萎蔫的植物。
“还记得在雷蒙爵士家的种种吗?”
我点头回应,接着又摇了摇头。
“所以在最后,你为了救格雷而受伤了,这些不记得了?”
在费尔的帮助下,我的记忆正在一点点恢复。
是的。当时我看到伊莱莎握着匕首冲向姓雷蒙的几个人,我几乎是条件发射从椅子里蹦过去,大喊着伊莱莎的名字,命令她住手的同时挡在了少女和人群中间,接着便有金属特有的冰冷与腹腔中温暖的血液混合……
那么……这里是医院喽?我在受伤后随即失去意识,被送进了医院。
“我是……被伊莱莎刺伤的?”
费尔与其说是悲伤,倒不如说是极其快乐地点了点头。你那是什么表情?
“可是……为什么?”
“我的朋友,先不说这个。我现在只要问你一个问题:你还像以前一样爱她吗?”
“谁?”
“当然是把你送进这里的人啊!”
“你是说……我……不,我的回答是不。”我斩钉截铁地说。
这样的回答让费尔有些错愕。
“你的回答是否定的?这么说你不再爱她了?可是……”
“不,我的意思是我不像以前一样爱她了。我是说……我比受伤前更爱她了。”
——在被救赎的那一瞬间,她的脸和亡妻的脸重合了。拜她将我刺伤这件事,我反倒从一直以来的自责和罪恶感中解脱了。即使所有人都说那和我无关,我还是认为是自己的大意害死了玛丽。
——所以我才说,我是被救赎了。
费尔微笑着朝房门处摆了摆手。一个人影畏畏缩缩地从门缝闪进来。是一个女人,她扭捏的姿态宛如一个将要和好莱坞明星见面的追星族。
我早就料到这个人会出现的,却不知道该用何种表情加以面对,所以惶恐之情丝毫不亚于对方。
“好了,接下来的时间交给你们。我的朋友,如果你觉得没问题,我想我应该给你去办理出院手续了。你的伤情没有你以为的那么严重,因而不要再继续浪费这个国家的国民税收啦。”
他起身准备离开,将床边的位置推给伊莱莎,自己走向房门。
“哦,对了。我的朋友,你应该感谢赫伯恩小姐的鲜花。”他指了指另一只花瓶对呀,我怎么早没想到,这花当然是她拿来的,伊莱莎一年到头的生活根本就是与花为伴。
接下来的部分我不想过多陈述,我写的是推理小说,不是莎士比亚戏剧,落入俗套的爱情戏大概没多少人爱看。总之,伊莱莎一味地道歉,声称自己当时一定是发疯了,被恶魔附身了才会做出那样的事,她低声下气地请求我的原谅。我当然立马做出了无所谓的姿态。眼前这个少女根本就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天使,从未改变过。
她并不相信我会就此原谅她,于是我叫她凑到我身边,作势有悄悄话说。当然我什么都没说,我根本什么也说不出来,因为我吻了她。就这样,我们在医院洁白的床单上拥吻,尽情地亲热狂欢。当然,我没能占有她已经送到嘴边的身体,我知道那不在我腹部的伤口允许的范围内。
关于两天来发生的一系列后续事件,我是从她口中一点点得知的。
道格拉斯署长被加官进爵,大概很快又要被调到苏格兰场了,而亨特警长已经到头儿了,在往上恐怕要顶替托尼•布莱尔的位置啦,所以他只得到了各家媒体的一番大肆吹捧。当然,在媒体的文章中惯例没有提到我朋友的名字。
克拉克•麦卡锡的故事,从头到尾都是一场悲剧,只有这最后的结局让我感到他实实在在得到了解脱,因而从心底产生一丝欣慰。据说他在被捕后的第二天,也就是我醒来的前一天深夜,在狱中心脏病发不治身亡。没有接受任何审判和舆论指责,为他送行的只有费尔和亨特,这大概是我能想到有关他最好的结局了。
我唯一想知道的是,费尔最后一次在狱中见到麦卡锡时——那是他死亡前的最后几分钟——有没有告诉这可怜的人,真正的杀人者到底是谁。时至今日我也没能从费尔那里得到答案。
当然伊莱莎也是,她那时一定是知道了什么吧?拿着匕首的她究竟要去伤害谁呢?就算我问,她也不会老实告诉我吧……
——那红色保时捷跑车的主人,到底是谁?
雷蒙家的孩子们——我是指五个人——全都搬回亲水崖的别墅居住,也顺利继承了父亲的遗产,从而填补了各自的亏空,至于鲍勃馆长和戈登•旺斯——分别敲诈格雷和马克的人,据说已经被警方通缉。只是后者在英国警方行动前离开不列颠,被他溜之大吉了。
布雷默医生和本杰明律师仍旧从事他们的老本行,只是随着老爵士的故去,他们和雷蒙家族的关系日渐疏远。女仆蕾娜辞去了庄园的工作,来到伦敦。据说现在在一家中国餐馆当服务生,那家餐馆是亨特警长推荐的,他似乎经常去那里解决一日三餐。
威廉•切斯特顿的罪行被诏告天下,和老管家说的一样,没有人对这个恶棍的死表示同情,反而站出来支持麦卡锡。假如他能走上法庭被告席,我相信等待他的也一定是英国历史上对谋杀犯最恩典的刑罚。
伊丽莎白•李回到了美国,因为还有一周后的新年音乐会在等着她。现在的她已经成为乐团不可或缺的中流砥柱。
最后还有冒充公主的海伦•怀特,安洁拉那可怜的妹妹。她在结束警方的例行审问后回到了所罗门大使馆。大使馆方面本来要对她追究责任、严惩不贷,但身在本国的娜蒂亚公主撒了个谎,声称是她命令贴身女仆海伦•史密斯去假扮自己的,如此一来,此事最终不了了之,海伦又回到了娜蒂亚公主身边。
啊,对了,还有一个人我没说到,就是伊莱莎•赫伯恩。当然在医院的病床见面时,我还不知道为她书写的结局是何面貌。
*
当天下午,我和费尔和伊莱莎的陪同下回到了位于好运公寓的房间,尽管加起来也还没有在此住过一周,我却有种回家了的感觉。这种感觉真好。
我知道这天是费尔的生日,本来还要给他买份礼物,让他惊喜一番,如今拖着这副身体还谈什么惊喜呢?能不成为累赘就已经很不错了。
我坐在客厅,扫视已经为圣诞节做好准备的房间。杰克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管家,哪怕这个管家接近他的主人也是目的不纯。
我呆呆地坐在沙发里发愣,不远处的塔桥开启又放下。我的余光告诉我伊莱莎一直在房间里进进出出。住惯了只有三个大男人的房间,忽然多了一位女性总觉得不习惯。
她为什么还不走?不是应该送我回家就可以了吗?莫非她想留下照顾我?这里没有叫她留宿的地方了,我这个样子也不可能送她回去,一个独身女人深夜在白教堂附近地区溜达,她是活腻味了吗?更何况又不是再也见不到面了。
我这样想着,拉住身边的费尔意欲请他帮忙,先把她劝回去,明天再来也好。
“怎么?她没和你说吗?”
“说什么?”
正巧伊莱莎走进来。费尔说话的对象瞬间变成了她。
“你没有和他说吗?”
“呃……还没有。一直找不到说这件事的机会。”
“什么?你要和我说什么?”
我有点不快了。
“好了,我的朋友。还是由我来跟你说吧。”费尔说罢,意味深长地分别看了我们二人一眼,笑了起来。
“还记得你曾建议我招个人管理案件归档吗?我决定接受你的提议。从今天起,我将雇佣伊莱莎•赫伯恩小姐成为我的私人秘书!”
见到我目瞪口呆的表情,他笑得更开心了,最后还不忘加上这么一句。
“直到她……成为查斯蒂斯夫人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