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特穆尔的天使~
保罗•霍尔特在《达特穆尔的恶魔》中说,达特穆尔这个地方实在是每个从事推理小说写作的人最喜欢也必定会涉足的,那里根本就是恶魔的聚集地和伊甸园。而在所有对达特穆尔进行描写的文章中,霍尔特的这一本评价和历史地位最高,俨然超越了最早在达特穆尔播撒罪恶种子的“福尔摩斯之父”阿瑟•柯南•道尔和他的《巴斯克维尔的猎犬》,在他的笔下,达特穆尔不属于上帝,只属于魔鬼。
不过假如让我来写,我不觉得达特穆尔沼地充释着恶魔。恶魔是需要通过蛊惑人心寻求存在于世的途径的,好比歌德故事里诱惑浮士德博士的梅菲斯特。可是让我们瞧瞧这个地方,连半点人烟都没有,根本就是个鸟不拉屎的不毛之地,人都见不着的地方,恶魔怎么可能涉足。我没有看到恶魔的影子,相反我看到了天使,或者说被一群恶魔不幸杀害的天使——是啊,魔鬼的目标不一定是人类,也可以是天使呐。即便贵为天使,也难以抵挡一群恶魔的围攻,就好像矮小的恐爪龙也能集合群体的力量杀死体积大过他们好几倍的禽龙。倒不如说,越是弱小的生物越需要聚集在一起方能生存。
天使也是弱小的,只不过他们不喜欢集体行动。这个落单的天使,就是安洁拉•怀特。
之所以称之为天使,理由我也不太明白,但在这整件案子中,安洁拉毋庸置疑是一个举足轻重的角色,哪怕她一次也没有真正出现过,我甚至无缘目睹其真容,她却串联起了从苏格兰场到德文郡警署再到山庄别墅内的所有人,他们来自东方、来自海岛、来自新大陆,拥有各种肤色和语言,爱登堡瞬间变成了一列不会行驶的东方快车。
这些人全部是因为黛西•安洁拉•阿姆斯特朗•怀特而聚在这里。
她的人生和她的故去一样,始终是个谜。
*
“警长大人,说了这么半天有点累了,你看我的咖啡杯也空了,能否请你允许女仆小姐替我们每人冲一杯咖啡呢?当然是在你的手下的监管下。”
在征得亨特警长的同意后,蕾娜在一位人高马大的警员陪同下离开了房间,在她离开后,费尔一边说着“漫漫长夜没有咖啡之类的提神可是熬不住的”,一边停下来闭目养神,从他的语气听来,这场只属于一个人的演说会假如一直持续到明天清晨,我也丝毫不会感到奇怪。
没过多久蕾娜就端着一托盘的咖啡杯走了进来,给我们每人都上了一杯。不光演说是个体力活,连听费尔做这样富于逻辑分析的陈述也是一个辛苦的工作,虽然我们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听罢了。
“哈——好舒服。”
费尔抿了一口,一下子好像活过来了似的。
“朋友们,继续我们之前的话题吧。”
这当然是我们,特别是警长他们求之不得的。先前说了一大堆没用的,署长等待费尔揭晓最后的答案——谁是凶手的答案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别急,署长大人,一口吃成个胖子的办案风格是不可取的。”费尔冲他摆了摆手。
“你们可曾见过这个东西?”他第二次从口袋里拿出来的是那枚戒指——被“钻石怪盗”戴蒙德•希福找到并交给警方,又被警长证实原本属于十年前被害的安洁拉的戒指,拎着在雷蒙家五个人面前晃晃,眼睛不停地从一个迂回到另一个身上。
“没见过。”格雷代表家人做了回答。
费尔又问律师和医生,医生单纯地摇了摇头,律师倒是声称见过,而且的确是用作重要文件的蜡封,但也仅此而已。女佣因为不接触爵士的私人事务,也从来不被允许在爵士处理信件的时候打扫房间,所以从未见过戒指也不足为奇。
他也问了另外几个人,但大家都异口同声地说没见过这戒指,似乎这东西真的很少在爵士的生活中出现。最后费尔将戒指和先前的信纸并排在一起,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像展示在柜台上的战利品。
“这就没错了。”他说道。
“怎么回事?”
“托希幅先生的福,我们在爵士的房间抽屉里发现了这个,他也正是因发现并提供这一线索而被保护了起来——鉴于这一发现的重要意义。
“光看这枚戒指本身,当然看不出任何端倪,然而推理从来都不是孤立地看问题,从哲学的角度讲,事物之间的联系是普遍存在的。
“很幸运,在发现这枚戒指的时候,警长也在现场,他一下子就认出了这枚戒指,然而在他的印象中,戒指并没有和爵士这个人物联系起来——虽然他之前刚刚收到了爵士的求助信,戒指也是在爵士的房间被发现的——而是出现了另一个人——或者说另一‘具’人的身影,这个人就是安洁拉•怀特,而这枚戒指案发时正是属于安洁拉的。
“你们一定会说,啊,又是这个女人,这个十年前葬身达特穆尔国家公园的女人。是的,我并不相信命运,但我不得不承认,事件的一系列发展已经不能用简单的巧合来形容了,或许说安洁拉的灵魂正在某处悄悄看着我们,指引我们朝这个方向调查也不为过。
“这又是一项和十年前的旧罪联系起来的线索,继雷蒙爵士临死前口中喃喃自语的安洁拉和信纸上的A•W署名之后的第二条线索。
“当然,你们可能不相信,我在破解了华盛顿被杀的秘密时,就确信这场谋杀——当时的我还不知道谋杀会到何时才算结束——和遗产毫无关系。
“啊,对不起,对于不了解安洁拉•怀特遇害案的人来说,我刚刚的一番话怎么听都像是天方夜谭吧,虽然可能有点晚,但在这里还是要先向对此一无所知的诸位简单介绍一下安洁拉被杀案的前因后果。各位有没有听说过呢?”
除了律师和医生略有耳闻,其他人都表示不知情,这也难怪,十年前即便是我也才读中学而已。
“好吧,毕竟这里只有我属于专业人士,你们没听说过也有情可原。(我不用看也知道警长正吹胡子瞪眼地盯着费尔,署长的表情也好不到哪去。)十年前的我大约是还没有对推理产生如今这般浓厚的兴趣,所以请原谅我先前并不真正了解这桩案件,我所做的陈述也是后来补习的。鉴于警长看上去没有想要把那次令他失望的调查通报大家的意思,那么这个任务就由我来完成吧。”
他将身子坐得更直,摆出了他惯常的双手对撑的姿势。接着他把我们重新带回了一九九七年那个萧索十月的恶魔聚集之地。从发现尸体的情形,之后警方赶到现场的调查,到后来对被害人身份的认定,对安洁拉周围的关系网进行排查的整个过程复述得详尽而井井有条,让人不得不佩服他的脑子,几乎装满了整个人类犯罪史。
“案情本身就是这样了,但很遗憾,警方经过很长时间的调查仍没有丝毫收获,被害人身边找不到具备谋杀嫌疑的目标,她又是个为人简单热情的姑娘,很难想象她在采访中会与什么被采访者发生冲突,似乎也没有谁的证词支持这一推论,最后只得不了了之。不过当时足以构成谋杀的冲突还是存在的吧,只不过因为冲突发生的时间和安洁拉尸体被发现的时间相隔稍远,警方没有发现而已。”
此刻我看到有蔑视的眼神从警长的脸颊划过。
“但假如你们觉得已经退休的老道格拉斯署长和调任苏格兰场的亨特警长可以像切黄瓜那样把不愿回忆起的往事斩草除根,那么你们就大错特错了。和一朝犯罪,罪犯就一辈子不能摆脱自身的禁锢和枷锁一样,未能侦破的案件对于警察也是镣铐和桎梏,甚至比加之于罪犯身上的还要严重,因为凶杀案的法律追溯有效期也不过十五年,而警方对自己的惩罚是跟随其一生的,直到阿努比斯将他们的灵魂带走的那一天。纵使你成为大名鼎鼎的伦敦警察厅警长,悬案也像影子一样会成为甚至能传宗接代的家族病,成为自己职业生涯的一个污点。”
他的最后这句话大约是说给约翰•道格拉斯——老署长的儿子听的。
“不过,和不幸的没能侦破开膛手杰克案的那位警长相比,你们二位要幸运多了,因为只需要再等上几个小时,坐在你们面前的本世纪最伟大的侦探阿波勒斯•费尔就将告诉你们答案。”
连我都快脸红了,可费尔似乎对于自己这样的大言不惭已经习以为常,毫无羞愧之色。
“接下来请继续保持高昂的斗志,将我的解说一字不漏地听下去。
“现在,我们已经从爵士死前的呢喃、他生前最后收到的信件和在他房间发现的戒指证实了我的推测——爵士和十年前的安洁拉被杀案有某种程度上的联系。关于这一点,各位没有异议吧?鉴于这些都是发生在此次悼念会开始之前的,那么下面让我们看看在各位都抵达庄园后,又发生了哪些事吧。
“首先让我起疑的是,我和警长两位老朋友一周之内居然在并未约定的情况下在这里又相遇了。上一次是上周在警长自己的办公室里。可是这一次,我们竟然在互不知情的状况下接受了同一个人的委托,为了相同的目的来到这里。我已经分析过,老爵士不可能糊涂到没看见警长的回信,继而认定警长未接受委托转而向我发出邀请,所以这次邂逅让我感到不可思议。
“从我前面的叙述中,你们已经知道我在爵士去世的当天晚上接到了一通根本不可能是爵士打来的求助电话,电话里的人声称自己受到了生命威胁,希望我能来庄园调查。现在回过头来看,虽然我不敢保证给亨特警长写信的一定是爵士本人,但我可以毫不迟疑地打包票,给我打电话的这个人一定就是凶手或凶手的共犯。
“我这样一说,你们一定怀疑,准备犯罪或已经犯罪的人不是都应该唯恐避侦探不及吗?怎么还会主动打电话把侦探请到家里来?这正是本次的罪犯行为大胆之处。他需要一个有刑侦经验的人在场,才能完成之后一系列的不可能犯罪,他要向我、向整个警界发出挑衅,让我们成为证明他完全犯罪的最好证人,这点在我接下来的说明中各位会慢慢体会到。”
“可是……”警长插嘴进来,“不管信是不是爵士写的,至少凶手已经借爵士之手把我请来了,难道凶手觉得只有一个专业人士还不够?”
“当然不是那样的,我亲爱的警长大人。这是凶手犯下的第一个错误,他……并不知道爵士向你提出了帮助,否则他不会把我们两个都请来。而如今我们两个都在这里,就说明我们中一定只有一个是爵士——或在爵士的受益下——请来的,而另一个是被凶手叫来的,至于谁真谁假,想必一目了然。”
警长接到爵士的信件后立刻写了回信,而我们接到“爵士”电话的时候,他本人已经到阴间报道去了,答案果真是显而易见的。
“或许还会有人觉得,打电话的就算不可能是爵士本人,会不会是某个知道爵士向警方求救,且别墅内的确有谋杀爵士的暗流涌动的某个人呢?比如管家,比如女佣使用变声设备……但我必须说,这两个人不会不知道爵士向警长求救并得到了答复的。况且就算他们不知道答复是肯定还是否定的,至少在我们抵达庄园后,总该找机会向我们暗示,告诉我们谁是打了电话的委托人吧,如果他们是真心想替已故的爵士找出谋杀者的话。可是我来了已经这么多天,从未有人对我提及此事,我也只能认为打电话过去的人绝非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