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端着碗，问孟老太婆：“这碗汤喝下去，有什么后果没有？”
孟老婆子笑道：“没什么，无毒无害，喝下去就什么烦心事儿都忘了。”
靠！那你之前不告诉我！也不给个服用说明啥的。要不是有拉着我的，我还就真喝下去了。这老婆子太坏了！
真就没想到大名鼎鼎的孟婆汤，就这么搁在路边支摊卖。我说你这不是害人（鬼）吗！
孟婆子摇头笑道：“非也非也，人生多苦难，到头来一碗忘忧汤，再无万千烦恼，岂不是做好事？这来来往往、匆匆忙忙的冤魂哭鬼，你还想让他们永世带着忧愁，往来尘寰？”
我觉得她这是强词夺理，周小妹听了却若有所思，脸上竟浮现出一丝凄苦的表情来。孟老婆子拍了拍小妹的后背，轻声安慰了几句，周小妹转身走开了。
我倒想起一茬儿来，是不是喝了汤就能过桥投胎了呢？我寻思着跟二大爷一样，脚底抹油一溜了之，还了阳二无常就奈何不了我，这破差事我也不打算干下去了。
然而我这想法直接被老太太否定：“老婆子我就管喂人喝汤，过桥的事情不是我的业务范围。喏，那边有管事的。”说着冲桥头一努嘴。
我这时才看见石桥桥头蹲着俩鬼差，都是青黑的面孔，一如既往的丑陋不堪。每个鬼手里都拄着根大棍子，衣不蔽体，再拍《射雕》之类的，找丐帮就不用化妆了。
这时一个胖子鬼兴冲冲地走向桥头，两鬼差把棍儿一叉，懒洋洋地问：“过桥啊？有判官批条吗？”
胖子鬼讨好地一笑，从怀里摸出判官批条来，递上去：“有有有！刚批的还热乎呢！”
一鬼差接过来随手一丢，冷笑道：“喝过汤了吗？”
胖子鬼笑道：“喝了喝了！”
两鬼差都是一脸坏笑，盯得胖子鬼一阵发毛：“怎么了？二位……”
两鬼差抡棍子，照着胖子鬼肥肥的屁股就抽下去，“啪啪”两声脆响伴随着胖子鬼的嚎叫。一鬼差喝道：“记得挺清楚啊，回去重喝！”
胖子鬼揉着屁股呲牙咧嘴地向孟婆子摊走过来。我都乐开花了，跟他搭讪道：“怎么哥们？还想蒙混过关？你这是要玩穿越哪。”
胖子鬼也没恼，垂头丧气道：“我生前在海外账户上还有存款呢，合计别忘了，下辈子留着花。”
“真的？多少钱哪？”我两眼冒小星星，反正他要投胎也用不上了，我看看利用职务之便，能不能带到下辈子去。
胖子鬼瞪我一眼，骂我声：“离线！”靠！广东人都这么小心眼。（男猪脚下意识所想，与作者无关）
这时候走过来一个小乞丐，瘦了吧唧赤着双脚，手里捧着个破碗。见了我们也不说话，稀里哗啦径直走过来，目光呆滞地扬了扬碗。顿时一股馊臭味扑鼻而来，我立刻跳到三丈开外，捂着鼻子喊：“别过来别过来！小爷身上没钱！”
咱不是歧视叫花子，大街上整个破衣烂衫、缺胳膊少腿的博取人家同情也就罢了。但关键从来也不洗澡，脏了吧唧就往跟前蹭，实在有些恶心了，从兜里掏出钱来纯粹为了买个空气清新。再说这位身上也太味儿了，比我见过的任何乞丐都要脏。这味儿让我想起来上小学时，学校那被称为“坑里屎摞屎，满地都是纸”的旱厕，有天踏板儿塌了，我们几个捣蛋鬼就弄了两块三合板虚搭在上面。结果教务主任内急，一脚踏进去，再捞出来身上就跟这小要饭的差不多了。话说这小乞丐上辈子不是脏死的吧？
我一捅胖子鬼：“你有那么多钱，也带不走了，都施舍给他算了。阴间做好事算是积阳德，每年清明我让他给你烧几捆回去。”
胖子鬼也捂着鼻子，鄙视我一样，嘴里嘟嘟囔囔的不知道骂我些什么。铁公鸡一个！
老王头儿这时走上前去，也不顾小乞丐脏臭，很怜爱的抚着他的头发，替他拣去发中的杂物，又轻轻擦掉小乞丐脸上干掉的脏东西。我知道这老头儿又是爱心大发了，看见落魄街头的孩子，都会觉得过意不去。
老头儿又把兜里的钱都塞给小乞丐，一边说：“这么小就离开人世了，真可怜。这点钱我是用不上了，孩子你留着多买几个馍吃。记着，别随便乱花，别人问你要也别胡乱给。”
我看着爱心泛滥的小老头儿，鄙视了一下胖子鬼：“看人家！”谁知那小乞丐却躲着老头儿的手，痴呆呆又执拗不肯要钱。他开口嚷道：“额不要！额不要！额要吃滴！”
孟婆子这是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两个白面馒头，塞到小乞丐手中，对我们讲：“这是个痴儿，不懂得花钱的，有吃有喝就好了。”
老王头儿悻悻地收回了手，小乞丐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馒头，老头终于心下略舒。
我问孟婆道：“你不是偷偷给他喝过汤吧？哎对了，刚才不是说没早饭吗？那馒头从哪来的？”
孟婆子幸灾乐祸：“你也没说要馒头啊，那是最后两个，没了！”
你看看，我就说这老婆子不是好人！
两个馒头顷刻间就被小乞丐风卷残云吞下肚去，之后他打了个饱嗝，我端着那碗孟婆汤递过去：“小弟弟，喝口水送一下，光吃馒头太干了。”一群人（鬼）都怒视我。
小乞丐摇摇头，捧起破碗扭头就走。
胖子鬼哈哈大笑，道：“不傻嘛，分得清能吃和不能吃的。”
小乞丐突然回头，直愣愣地盯着胖子鬼，胖子鬼吓了一跳，问：“你……你干什么？”
小乞丐油乎乎的小手一指胖子鬼：“猪！”
胖子鬼脸色马上晴转阴，大怒：“反了你个小兔崽子，吃饱了撑的敢骂你老子！”说着挥拳就要打。
老王头儿连忙起身把小乞丐护住，劝道：“你知道他傻，跟他一般见识干吗？你要以大欺小我可不依！”
我也上前拦着，小乞丐骂胖子我倒也觉得挺痛快，一边拉住胖子鬼一边装着数落小乞丐：“你说你个倒霉孩子，人家没招你没惹你就骂人。再说了，也不能人家长的像什么就骂人家是什么吧。”
胖子鬼脸都气绿了，拧过身来就要揍我。我赶快跳出老远，摸摸身上别无长物，只好拽出黑无常送我的缚魂索。我一抖链子，冲他道：“来！敢动你阴差爷爷一下，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告诉你小爷是高级阴差，惹恼了我今儿个拉你去油锅里投胎！”
胖子鬼这会儿都把长凳抡起来了，听我这么说就僵在那，琢磨一下惹不起我，只好放下武器，垂头丧气道：“我怎么这么倒霉啊？”
老王头儿护着小乞丐，见胖子鬼消停了，也拍了拍小乞丐的脑袋瓜儿。谁知道小乞丐抬头一指老王头儿：“咸菜疙瘩！”
我和胖子鬼都愣住了，老王头儿也有些哭笑不得，看来这小乞丐傻帽了底儿了。不过我还真有点佩服他的观察力和想象力：胖子鬼肥头大耳跟猪似地就不用说，老王头儿长期营养不良，满面菜色，真跟一根腌皱皱的咸菜疙瘩一样，形容非常贴切。
老王头儿僵笑了一阵，给自己找台阶下：“这孩子有意思，哈哈……哈哈。老头儿我不光长得像，三顿饭都离不开咸菜疙瘩。”
小乞丐还在梦游中，一抬脏手，竟直直地指向了我。我顿感大衰：“靠！这里还有我的事儿呢？”他要是把我形容为某个牲口之类，以后投胎肯定有阴影。
小乞丐张着嘴，半天才道：“人！”
我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咱虽说长得不帅，但看起来还是正经模样。我不禁趾高气昂的看着老王头儿和胖子鬼，看没看见？咱像个人！
怎么这么别扭？
我们目送小乞丐离开了孟婆子的早点摊儿，老王头儿在他走之前叮咛了很多关怀，小乞丐一脸茫然，最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老王头儿可怜巴巴地问我们：“就不能带着他一起投胎吗？这孩子在阴间肯定要吃不少苦的。”
孟婆子道：“没有判官批条，任谁也过不得奈何桥。你就甭*心啦，那孩子在阴间已有些年头，命中劫数，只能等到灾消难满，自会有鬼差领去投胎转世。”
老王头儿叹了口气，再不说话。这时孟婆子又端来一碗汤，送到胖子面前，说道：“喝了吧，既然是今日投胎，千万别误了时辰。”
胖子鬼很为难地看着碗中汤，问孟婆子：“能不能不喝呀？”
孟婆子一指桥头那俩鬼差：“批条子喝汤，才过得了奈何桥，两者缺一不可。去不去阳世，你自己决定。”
胖子鬼看着两根大棍子打了个寒战，不由得揉了揉屁股，看来那两位真没手下留情。他犹豫再三，终究是没抵挡住投胎还阳的诱惑，端起碗来一仰脖，“咕咚咚”几口就喝了个干净，完事一抹嘴：“嘿，味道还挺香！”
孟婆子点点头：“看来你上辈子过得不赖。”
我问：“什么意思？”
孟婆子解释道：“阳间的每个人在这里都有自己的一碗汤，那碗汤便是人这一辈子的泪水：生前要是过得凄苦，那汤就涩口难以下咽；要是过得舒心幸福，汤就似糖如蜜。人这辈子最后一口喝的，就能尝出这一辈子的滋味来。”
我说：“要是吃了一辈子苦的人，到头来还是一碗苦瓜汤，这辈子也太不幸了。”
孟婆子摇摇头说：“本世的苦难，必是上辈子的业债，既然要偿还，就要品那欠债还钱的滋味。这口苦汤，只是让人体会自己作孽的恶果，知道了个中滋味，就会忘得心安理得，忘却活着时的爱恨情愁，干干净净。”
这时胖子鬼的汤已经开始起作用了，慢慢地他的眼神变得平静，望着我们想说什么，又似乎不知道怎么开口。又过了一会儿，他整个人都松了下来，不再有任何表情，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的眼睛还会追着我的手，安静又疑惑地看着我们，张开口，只是在喉咙中发出“啊啊”的声音。我吓了一跳，忙问孟婆子：“你那碗是什么玩意？不光没记忆了，人还傻了？”
孟婆子满意的看着胖子鬼：“这就对了，他不光要忘了前世的人和事，自然也要忘记吃饭、说话等一切技能。投胎转世后从头学起吧，去吧！”说完一推胖子鬼，胖子鬼就慢慢腾腾地走向奈何桥，一路上看看自己的手，看看周边的景物，满脸疑惑。
这两个鬼差也不拦他，任由他走上桥头。此时阴曹已经大亮，雾霭散尽，只有奈何桥那头依旧雾气缭绕。胖子鬼没犹豫，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了过去，几步就看不到影子了，再过一会儿就听浅浅的一声水响，一切又归于平静。
我问孟婆子：“完啦？”
孟婆子：“完了。”
我：“这也太简单了吧，一个人一辈子就这么结束了？生出来的时候都哭得惊天动地，这一走怎么跟回家睡觉似的？”
孟婆子淡然一笑：“人一辈子不就是这样吗，亿万众生在天下的眼中，不过一粒尘埃一般，生也好死也罢，那也只是天道轮回的一瞬间而已。可想，有的纵是一辈子叱咤风云，也就如一颗流星，只有瞬间的辉煌。”
我说：“这样想也对，即使过得再凄苦，也不过是一瞬间。干嘛还要愁眉苦脸呢。周小妹呢？过来听听，别老苦着个脸深仇大恨似的。”
这时周小妹在一块光滑如璧的大石头面前站定，不知在想些什么。我刚要喊她，孟婆子就捂住我的嘴，小声道：“莫要跟她说这些，小妹跟旁人不一样。”
我诧异：“她还真有什么深仇大恨解不开啊？”
孟婆子道：“不，她的事情很复杂。要是真能像普通人那样有爱有恨、有苦有甜，到头来生生世世轮回，对她来说就是莫大的幸福。她的一刹那，你我都帮不上忙的。”
脑子太笨的人，在这时候就无法理解这么深奥的事情了。我只能叹了口气，任由她去吧。这时老王头儿开口道：“是不是该我了？”
我都差点儿忘了这还有一位来过桥的呢。
老头儿端起碗来，说：“也不知道我这一口，是甜是苦。这一辈子实在太不容易了，但我从没后悔过，觉得值！”
孟婆子拦住了他，说道：“等等，你还有事情没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