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我还是住进了二大爷原来的房间,在一楼,旁边是一间小仓库。
安排好之后,周小妹回自己屋里去了。老烟鬼说小妹一般都这样,很少说话一般没事也不出门。我知道这跟她的遭遇有关,也许前几世她都是这样把自己锁在家里,足不出户。我要是这样活着,肯定的闷死。
烟老头儿又窝回躺椅中,掏出盒烟来递根儿给我。我接过以后奇道:“咱们这儿还能弄到烟呢。”
老烟鬼:“这玩意儿回地府就有,烧的人多,甭客气。”
我叼上,眼巴巴等着老烟鬼。老烟鬼一摊双手:“没火儿!”
也是,谁他吗想不开给鬼魂烧打火机。那东西囫囵个儿弄过来不容易,没看城管给牛头点烟都用火柴。
我只好把烟夹在耳朵上,又对老烟鬼的报纸发生了兴趣。我扫了眼日期:1998年的,标题是抗洪抢险。我郁闷道:“咱们这儿有点新鲜东西没?”
老烟鬼翻着报纸,道:“地府有最新的,我只是没空去拿。再说了,看看旧闻也挺好,温故而知新嘛。”
刚才还说好几天没任务了,我看他纯粹是懒的,看样子他生前也不是什么勤快人。上辈子不是懒得吃饭饿死的吧?
再过了会儿老烟鬼连话都懒得说了,叼着没火的烟屁股昏昏欲睡。我百无聊赖,想起我的尸身来。其实我一直惦记着我的死,什么心理准备都没有,“嘎本儿”一声就跳到另一个界面了。虽然说吧,我目前得到了一份从生到死最稳定的工作,我对自己的肉身却没个交代,我生前再怎么碌碌无为,也有一个最重要的牵挂——我的家庭。
父母再怎么怒我不争,他们也是爱我关乎我的最亲的亲人。我想象不出来他们收到我的死讯,会怎样的伤心欲绝。老瓶子底儿的生死簿上,还提到我这个做儿子的,从没尽过孝心。我觉得就冲这点,罚我下辈子给他们做驴做马都是应该的。
我思前想后,怎么也该去看看他们。阴差得天独厚的条件不用太浪费了,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后景,不只算是阴差的福利,还是折磨。老烟鬼这么懒肯定不会陪我出去,我一个人(鬼)又怕出岔子,只好上楼去找周小妹。等到了门口才发现,穿门术也不是什么好事,最起码——没办法敲门!
直接穿门而入?在一般作品中,男猪脚要是敢这么干,屋中肯定有个美女全裸或者半裸地等着。男猪脚不进来看光光,她绝对不会拿起那件略遮春色的衣服。而我目前最怕的就是这种情况,我很担心自己被吓得再死一回。
我在门前犹豫不决,屋内周小妹却好像知道了我的存在。朗声说道:“站在外面干嘛?进来吧。”
我探头进来,周小妹穿戴整齐正望着窗外出神。我松了口气,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外面?”
周小妹没答我的话,只是问:“你又要做什么?”
我:“邀请你参加我的葬礼。”
老张家祖上曾经家大业大,但到了我爷爷那一辈儿就败的穷途四壁了。我爸和我两个大爷别看名字起得气派,也只是普通工人一个,早出晚归养家糊口过日子。一大爷生了个闺女,我那混蛋二大爷走的早,没留下子嗣。只有我爹养了我这么个儿子,算是延续了老张家的香火。而我,一泡尿就断送了自己个儿,老张家之下再无男丁了。照牛头的误会,我如果真是张天师的后辈子孙,这老神仙在天上能把胡子气歪喽。
我生前就不争气,拿着个职高的毕业证在社会上混了好几年也没个正经工作,爹娘一直很头疼。而有一回我高调宣布,在某地税局应聘成功后,我爹妈喜极而泣,也没在意我其实是负责打扫厕所的。这份儿活儿我也没干长久,原因是我总利用工作之便出入女厕所,并且事先不敲门。现如今我成为正职公务员,也不知道,二老该哭还是该乐。
我带着周小妹往我家方向走,一路上想活跃下气氛,但总也提不起来情绪。也不知道我的身后事是如何处理的,我爸妈接到信儿没有,话说我有些日子没见着我老爸老妈了,他们把辛苦挣下来的五十平米小房子留给我以后,就办理了内退回农村老家(也就是我爷爷以前败下的那个家)了。头几年我过年过节还回去看看,这些年有些懒了,打电话匆匆忙忙说两句便挂掉,没什么出息的人,在父母面前话都少,更何况我一个被开除的厕所清洁工?现在想想,我一点儿孝道都没尽过啊,老瓶子底儿那本儿上,我连最基本的孝敬父母的功劳都没有,变驴拉磨真是活该!俗话说嘛:百善孝为先,万乐*为首。呃……后半句不算数。
刚来到我哏屁的那个工地,就发现这里沸沸扬扬的。警察拉上了隔离带,几个民警还在维持秩序,对一群准备开工的工人说道:“今天暂时这里封锁,闲杂人等不要入内!”
戴着安全帽的工人纷纷议论:“怎么了这是?”
“好像说里面出了人命案哪,也不知道真假。”
“谁死了?是咱们的人么?”
“不知道,反正死的挺惨……”
周小妹问我道:“你就把尸身扔在这地方了?”
我无奈点点头,心说二无常你俩够没心没肺的,找个好点儿的地方让我死不行吗?这回可好,展览了。
正在议论纷纷之际,一个穿制服的人扒开人群,挤了进来,满头大汗对警察说道:“同志啊,不能封锁呀。我们这里赶工程进度,工程停了,我们公司损失很大的!”
一个警察从工地中走出来,看看他问道:“你是这里的负责人?”
制服男道:“算是吧,我是工程监理。”
民警点点头:“那正好,你配合一下我们调查,这样也可以尽快让你们复工。这工地是在建工地,晚上有人值班么?”
制服男想了想:“有倒是有,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偷的,值班人员断了电以后都在休息室休息。”
警察疑惑道:“断了电?不可能吧,里面那位可是被电击身亡的。”
周围一片哗然,这里头果然是死人了。工人们有的还疑神疑鬼,看着工地都有些打怵了。
警察眉头一皱,也觉得影响不好,就带着制服男正准备进去问话。这时候,不远处一阵喧嚷,呼喇喇跑过一大群人来,有男有女,都五十岁开外。这帮老头儿老太太能有十好几个,一阵风似的冲进了隔离带,大声呼天抢地:“俺的侄儿死的冤哪!这咋说没就没了呢?”
“这哪个缺德带冒烟儿的,把俺家侄儿害死了哇~~~~~”
几个警察都慌了,忙拦着:“别闯别闯!里面现场取证办案呢!”
带着制服男的那个警察忙回身道:“大爷大妈你们别着急,这有什么话慢慢说,里面暂时不能进!”
一个领头儿的老太太拍着地,哭喊道:“俺家大侄儿死在里头啦!让俺们见一面吧~~~~~”
警察极力拦着这帮老苦主,道:“我们在死者身上找到了身份证,他叫张某某是吧?今年27岁,本地人。”
老太太抹着眼泪道:“对,那就是俺们家大侄儿,你说他咋好好地,死在这儿了!”
周小妹看着我问:“你家这么多亲戚啊?这都是谁?”
我一脑袋雾水:“这个……这也不是我家谁啊?这些老头儿老太太我一个都不认识……”
说真的,我真不认识这些其中任何一人,我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来,我家什么时候有这么多亲戚了?一个个哭天抹泪的,就好像我的亲生爹妈爷爷奶奶一般,这关键的人物一个也不在啊!
这时一个老头儿突然一指那个制服男,大叫道:“就是他!他就是这个工地负责的!咱大侄儿出了事儿就找他!”
一群老头老太蜂拥而上,揪住制服男一通撕扯。制服男被老年组投诉者围攻的手忙脚乱,直分辩道:“跟我们无关哪!他自己跑进工地来的,我们公司没责任……”
领头儿老太太一通挠,指着他鼻子道:“胡说八道!好好的大活人进了你们工地就死了?你们这里没人值班,也没个警示标志的,谁进来不出危险?在你们这儿死的人,你们要赔偿!”
一干老头老太到嚷道:“对!你们得赔!赔我们一个大活人!”
我说甭赔了,我在这儿呢!算了,估计我要是出来了,这帮老家伙就该过去了。
制服男急的一脑门汗,制服都被扯得快成抹布了,在老头老太的一波一波声势之下,奋力抵抗着:“真不关我们的事!他大半夜自己跑进来能怨着谁?也不是我们主动去害他,是他自己尿电箱子上了……”
周小妹很不可置信又无奈的望向我:“你死的可够另类的。”
我郁闷道:“还不是黑白那俩王八蛋……”
这时警察费尽九牛二五之力,才将制服男从老头老太手中解救出来。那警察整了整帽子,对老太太说:“大婶,具体死亡原因我们会查清楚的,家属们在这里不要过于悲伤,也不要过于取闹,一切我们都会秉公处理。”
老太太倒干脆,双手在头上挥舞着,叫道:“好好!那俺们就在这里等着!多暂出了结果,俺们满意了我们再走!”
一群老头老太纷纷附和,就地在工地入口前围成圈儿坐下,马上将工地封锁了起来,这帮人配合的相当默契,比隔离带都好用。
警察们哭笑不得,面对这群老人他们不能打也不能骂,因为是苦主更不能往出撵,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制服男却极没眼色的又蹦出来,道:“你们不能在这儿啊!我们这里还要开工的,耽误了工程进度,谁来负责?”然后冲着场外的工人们喊:“喂!你们,快点儿把他们都弄走!”
这家伙肯定是脑筋不转弯儿了,工人们哪有心管这些闲事,都找阴凉地儿坐着看热闹去了。制服男喊了半天,也没人帮他的忙,而老头老太们都不慌张,拿出一大卷白布来纷纷扎上。我一看乐了:嘿,咱这葬礼就要开始了!还真有点儿气氛哈。
制服男气得要蹦高儿,也不顾再度被围攻,冲出来阻拦着道:“你们这是干什么?这里是我们公司的工地,不是你们家灵堂!”
老太太很干脆的一抬腿,给他踹出去五米多远,指着他叫道:“你们这里害死了人!俺们不光在这里披麻带丧,还得在这里办白事!不给俺们个满意的答复,俺们就跟你们耗到底了!”
老胳膊老腿儿再次伸出来,制服男一抱脑袋跑了回去,抓着警察就不放手,道:“警察同志,这你得管管啊!不管我们的事不说,这还无理取闹了!我……我我……我该怎么办?”
办案警察也是硬着头皮,出来挡在中间说道:“各位大伯大婶,咱们不管要追究谁的责任,都要尊纪律按规定来。至于工地方面有没有错误,我们会认真调查,给你们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
老太太高声嚷道:“这还用等?直接让他赔钱!丧葬费、车马费、殡仪费、停尸费、骨灰盒、坟地……还有精神损失费、误工费、治疗费、慰问金、奶粉钱……”
制服男听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忙打住她道:“等会儿!精神损失费丧葬费什么的我们理解,奶粉钱从哪儿说起的?”
老太太:“这个……他爹他妈养活他半辈子,小时候的奶粉不都白喂了?俺想起来了,还有尿不湿钱……”
我瀑布汗……我那会儿用着了尿不湿吗?
跟我一样汗的警察也道:“大婶啊,这些都是以后慢慢商量的。再说了,赔偿方面有规定,需要直系亲属才可以赔偿,你们谁是张某某的直系亲属?代表一下咱们好好说说。”
老头老太们面面相觑:“嘛叫直系亲属?俺们都是他的亲戚。”
领头儿老太太道:“俺是他大大爷家二表姨的小姑子,是直系亲属不?”
有老头儿也上来:“俺是他表姑家的二哥,算吧?”
还有:“俺离得近,俺是他二大爷的老姑舅。”
“……”
我家里哪来这么多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啊,我这辈子是既没听说过也没见过。
警察哭笑不得:“不行不行,直系亲属包括父母,亲兄弟姐妹,子女。你们这里谁是啊?”
老头儿老太太们互相看了看,都摇头。警察无奈道:“那么,能不能请他的直系亲属来一下?咱们可以商量后续处理事项……”
老太太不管他说什么,抢着问道:“那么说,不是直系亲属就不能领到赔偿了?”
警察:“呃……对,需要父母兄弟最好。”他是估计我也没孩子。
哪知老头老太们一听这话,都把头上身上的白布摘了,道:“这样儿啊!没咱们什么事儿,俺就不参合了。”
“就是嘛,俺一开始就不同意来!”
一转眼儿的工夫老头儿老太太们又一阵风地都跑了,留下一地白布条和还如在梦中的警察。
制服男本来还准备舌战一番的,奇怪道:“这叫什么事儿呀?”
办案警察满头黑线:“这个……算了,没事儿了。咱们接着说咱们的,你确定晚上工地都断电么……”
我那还张着大嘴呢,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周小妹冷眼瞧了半天,才道:“不愧是你家的亲戚,都这么不着调。”
我结结巴巴道:“世态……炎凉啊,人情……冷暖哪。”
正在这时候,远远地又跑过来两个老头儿,一到门前就嚷嚷开了:“我家孩儿死得惨哪!有木有人主持个公道啊!”
一群工人都瞧着新鲜,纷纷道:“又来一波又来一波。”
警察叹了口气,过来问道:“大叔啊,这个……直系亲属才能有赔偿,您二老要是死者远房亲戚,还是受累……”
一个瘦高高的老头儿鼻子哼着气道:“我们就是直系亲戚!今天这事儿你们的给我们个交代!”
周小妹问我:“这又是谁啊?你也不认识?”
我一看他俩眼泪就下来了,那瘦高高的就是我家一大爷,蹲在地上有些微微发福的正是我老爹!
终于见到亲人了!阴阳两隔的,虽然老爹近在眼前,但却像是隔着千山万水一般。我见老爹已经有些哭的脱形了,好些日子没见,老父亲两鬓斑白,头发又掉了不少,生前也没多跟父母多说几句话,如今生死相离,好些话想说都没办法了。我一抱头就地蹲下,心酸如绞,人只有死过一回才知道生命的美好,亲情的重要。逝者其实很脱然,放下了悲痛只留给未亡人,自己可以潇洒的转世投胎,阴差却不然,还能眼睁睁看着最亲的人为自己而哭泣,也不知道算是幸福还是折磨。
我父亲表明了身份,在几个民警的陪同下进了工地。我不打算跟进去了,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场景,只好蹲在门前看看处理结果。我一大爷捡了几条白布给自己系上,抱着膀子对警察说道:“同志,你看这个事情怎么那么办?”
面对真正的苦主,警察也硬不起来,只好道:“经初步检查,我们确认这是意外致人死亡的事件:死者昨天半夜冒冒失失走进这工地,因内急随地小解,而尿液致使变电箱短路,将张某某电击身亡。具体责任谁属,还有待确认。”
周围的民工纷纷议论:“尿个尿被电死,也太稀奇了。”
“就是,那岂不是把下面……糊了还是飞了?”
一大爷气哼哼的说:“怎么可能?这工地要是还开工还连着电的话,为什么没人值班看守?现在连个警示标志都没有!”
制服负责人头疼道:“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里刚刚开工,还没什么大型设备和比较危险的地方,晚上为了安全也明令断电,谁知道就发生了这种事情。说真的,我们也是最不希望看到这样的,你说我们好好没招谁没惹谁,上杆子死我们眼前儿一个,真够倒霉的!”
我一大爷一听就怒了,勾拳冲上来就打:“我靠*****!会说人话不?我们家死个人都比不上你们盖房子重要?”
警察们忙拦着:“别生气别冲动,有话好好说……”
一干民工跟着起哄:“打打打!你把他打死正好抵命,谁也不欠谁的。”
这不跟着乱嘛,制服男躲着一大爷的拳头,直叫:“别打别打!你们要怎么赔说来咱好好商量……”
我一大爷吹胡子瞪眼:“我家就这么一根男苗儿,毁在你们这里了!我告诉你,今儿个没一千万,咱这事儿不算完!”
周围的人“哄”一声都哗然,制服男目瞪口呆,怀疑自己听错了:“多……少钱?”
一大爷竖起一根手指头:“一千万!还有其他费用另算,丧葬费、车马费、殡仪费、停尸费、骨灰盒、坟地……还有精神损失费、误工费、治疗费、慰问金、奶粉钱……”
我了个靠!大爷你跑来打劫来了?我知道我的生命很可贵,但这幅身板这点儿斤两,我自己都不觉得我值一千万呐!
制服男彻底懵了,道:“是不是还有尿布钱……”
一大爷一挥手:“那个小账就不跟你算了。说,什么时候给钱!?”
周小妹摇摇头道:“还真是你们家的人,我说你们家这毛病是不是遗传啊?”
警察也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边安慰着我大爷便说道:“张大爷,您看您这要求有些过分了,具体责任还没划清呢,怎么也没有赔那么多的啊。”
一大爷道:“你咋知道我叫什么的?——告诉你们,我家要这些钱不是没道理的,你们知道我家祖上是谁吗?我家祖宗可是张天师!那可是大罗金仙,后辈子孙断了香火,你们就等着挨雷劈吧!”
“哎~~~~~呀”我抱着头又蹲下去了,这丢人都丢到天上去了。
这时法医抬着盖着白布的我走了出来,白布底下隐隐还冒着烟儿呢,我老爹哭成个泪人,被搀着跟在后面。我实在悲疼的忍不下去了,一狠心转头就走,既然已经死了,什么也做不成,还是放下吧。
我一大爷还在那儿叫唤:“不给个满意的交待,我们家官司打到底了!你们不把一千万赔出来,我们一天不火化!以后我们天天扛着棺材来堵你门口!”
死后算是消停不了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