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云淡去,黄昏之光复又重生,先前遭到阴影横行无阻、猖狂无束的大地,现下正被另一张更加巨大地“光布”所吞噬。光布绕过干玛拉山顶、山左与山右,一路追击阴影到化藏佛城,最后到青海湖的尽头,一瞬间,阴影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只余红宫偏殿之暗角,硕果仅存半寸之陈阴。
当黄昏之光辉照在关堂真章的瞳孔中时,少年抱怀着妹妹小小身躯的手不由一紧。这场无声的大战片刻间便分出了胜负,胜利一方单方面的杀伐虽已停下,可关堂真章的心却久久生寒。
阳芒灭暗阴,暗者人垂青,灭者更无情。
时下八月,绸丝古路已近半月无落雨泽。骄阳似火,烈如环蛇、毒灼大地,阴影虽猖狂盖世,可它带给人们的却是心舒身爽。黄昏之光,鞭挞了一切,破灭了人心。
关堂真章神立许时,目光收回,复又前行。
半刻后。
“哥哥,那位公主姐姐走了吗?”
两人行走在一条红漆高墙通道之中,通道空无一物,墙外隔两丈载种一棵曲树,树高过墙,枝繁叶茂。
无有昏阳烦心,关堂真章稍转不舒的绪想,听到妹妹问询,轻声道:“南依公主宿息红宫一夜,只是为睹今日活佛授仪。据闻南依公主此次出行是为其外公祝寿,午前大会一结束,他们一行人便动身离去。”
“公主姐姐去往那里?”
“塔克拉玛干大草原当听到草原二字,小孤羊的灵眸不由迷离,幽恍道:“哥哥,孤羊不喜欢草原。草原是孤羊迷失方向之地。”
关堂真章心中一痛,若让一位两岁的少孩别无它选,定要她在红宫待上十二年,其幼小的心灵该是多么的脆弱,对往后的人生又该是多么的迷茫。身为兄长,在这残酷的现实面前却束手无策,唯有眼睁睁看着她灿烂的无忧童年挥霍在这寸土之地。
当到自由之日,星相早已移转,顽石亦被弱水滴穿。
关堂真章沉惚道:“孤羊虽在草原迷失了方向,但孤羊终会在那里寻回方向。”
又行了一段路,最后至绘有四大金刚巨幅壁画的东大门,由此他们通过那厚达四米的宫墙隧道步入了一座大殿。
望着眼前这座大殿,关堂真章回想起了昨日之事,就是于此地,他与周南依和仗萧平仄等人相遇。
那名面肤古铜、只比自己年龄大上一岁的少年,此人性情飞扬,不拘俗礼,不失一位能让自己与之倾心相交的好友,更何况此少年的父亲与自己的父亲乃是异姓结交的兄弟。
想到此,关堂真章的嘴角不由露出了一个真诚地笑容,随即又隐去,侧着脸淡淡道:“接下来的路,你们无需在跟。”
六名身穿青色劲装的大汉,他们一路跟随在关堂真章的身后,步落三丈,严密观察周围的异常,关堂青知接到高令铎的急报后,于午前便动身返回青国,临走前命此六人好生保护关堂真章与孤羊。
一名护卫上前一步,敬声道:“殿下,皇上现下不在红宫,您与公主大人的安危已交由属下们全权负责。”
“难道他可吩咐你们,我说的话你们便可不听?”
“属下不敢,只是如今大明与我国交战,形势严峻,容不得半点闪失。”
那名护卫说完抬起头看向关堂真章,当触及小主人的目光,顿时有如冷水淋身,沏骨冰寒,心头一跳,身子猛颤,自己年轻的时候,有幸拜在一位溯龙师的门下,可无奈天资一般,到如今三十许,乃只练到紫府初境,没想到小主人以七岁幼龄,修为竟迈入了紫府中境,当真了不得。
回想起自己刚才竟口口声声要保护对方,老脸不由微红,可又不好如此这般离去,唯有道:“属下可以不跟,但必须守在入口,若两位小主人遇到险情,也可随时增援。”
关堂真章点头示允,一转身,周身磅礴的气势立时消散,若无必要,他绝不会将自己真实修为泄露人前,这既是本性低调,也是惑敌之法。
但当听到护卫说到“险情”二字,关堂真章却嗤之以鼻,自己现下前往的地方乃是红宫重地、活佛小居,何来险情一说?难不成会有那位歹人跑到这里寻事?自认平下自己够谨慎,可这些护卫却谨慎过头,到了面溪谈河的地步。(面溪谈河:出自小马过河,河水深及膝,却怕及其头。)
随后,关堂真章抱着孤羊走进大殿旁的一条走廊中。
走廊宽长、幽静,左右两旁种植着丛峦密布的白色荆棘。时下黄昏,天渐入微,小孤羊神定定的看着这些棘条利刺,心静如水,近来十日,她每日皆被哥哥抱行路过这条走廊,随后穿过一条幽深的通道,出了通道便是活佛小居,在由活佛房舟施展“神光佛觉”医治自己。
想到此,小孤羊心中不由一暖,回想昨日中天自己经活佛施法后,心中忽下浮起一个念头、眺观化藏城景。待想法一说完,宠爱、万事皆由着自己的哥哥,随即便带着自己到那廊前大殿。就是因此原因,昨日才与公主姐姐和平仄哥哥在大殿相遇。
面上开心一笑,小孤羊扭头看向廊外。
眼前这些丑陋的白色荆棘,在少孩的眼中绝无一丝的丑陋。体内严重缺失本命精华的小孤羊,看着这些朝阳盛开的荆棘们,心中叹息,它们既然是生命的一份子,那定然也会有生命者所带有的善良、可爱与包容的一面。
当来到那条幽深通道的走廊地段,小孤羊注意到荆棘丛峦中有一抹豔红之色,她好奇的叫住了关堂真章。
关堂真章凝眼看去,随后淡淡道:“是一只刺死在荆棘丛里的鸟。”
“昨日行经此路,还未有其存。”
“若孤羊都不曾注意,那定是后来之事。”
少孩呼吸变快,目露忧伤道:“那是一只什么鸟?”
关堂真章无奈道:“此鸟通体染血,辨不清是何鸟种。”
唧!唧!
这时,从高大的廊墙外飞进一只鸟儿,只见它头喙点坠、背羽黄泽,呼拉一圈又一圈的在荆棘丛峦的上方飞绕,喙嘴中还不停的嘶叫,听其音质嘶哑,不堪入耳。
飞绕七八圈,鸟儿扬翅悬空,悬停了小半刻,忽下往“豔红鸟尸”飞去。该是惧怕刺穿鸟尸和周围的锐利棘刺,还未触及便止住了俯冲,一对翅膀不停的扑腾,起伏着鸟躯,欲离又回,不知这忽来的鸟儿所为因何,与那趟身在荆棘丛峦里的亡鸟又有何关联。
孤羊似发现了什么,小手指向“豔红鸟尸”,后又指着飞鸟道:“哥哥,你看它们像吗?”
“哥哥知道它是何种鸟了。”
“是何种鸟?”
“名字其实并不重要。孤羊,哥哥教你念一句先圣名言!……。你记住了吗?”
“恩,孤羊记住了。”随后小孤羊轻轻的念道:“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禽篇载记》有注:知画鸟对情专注,若伴侣唾离,必寻死谢生,而不苟延存、羞以世。”
“知画鸟当真如此绝决吗?”
“是。但哥哥可不允许你也如此,孤羊要好好活着。”
“孤羊定会为哥哥而活。”
随后二人进入走廊左侧的弯角。
只见这条通道几乎完全被白色荆棘所包拢,四周伸延倒挂着一游游刺条,似蛇一般盘绕在地上。
当关堂真章走进通道时,白色刺条似活的一般,张狂挺立,如同毒蛇向猎物发出攻击前的狰狞之态。关堂真章冷笑一声,周身紫芒一亮,凶狞的白色刺条顿时畏畏缩缩,随后如潮水般往壁角缩靠。
继而深入,周身光芒黯淡了片刻,紧接着又度亮唐。
过了通道,显现在二人面前的是一偏小院,小院两边各有一亩草坛。脚下一条鹅石小道伸延至一所小居,小居旁有座三阶台,是由一块块正四方方的藏黄石建造而成,在台上高挂着一口大钟,现下正有一位身穿藏宗红衣、手拿一根包红响棍、侧身神立的僧人。
此人虽侧着半个身,只露出半张面,但关堂真章仍是认出了他的身份,此人正是布达拉楚。
关堂真章移步到他身旁,敬声道:“真章见过活佛。”
“楚与殿下的年龄相差无几,你我无需这般俗礼相待,尽管名乎。”布达拉楚说到此,却并未转头,仍是原样而站。
关堂真章目露怜悯的望向少年僧人,忽又隐藏,看眼响棍,施施然道:“午前授仪大会,真章曾听到十二声“钟鸣”,想必就是眼前这口大钟所发?”
布达拉楚转身将包红响棍放回钟台,背身笑道:“听殿下所言,午前大会殿下你未曾参与?”
“人海场合,真章不喜。而我妹妹又身虚,更加不适诸如此类会事。故我二人午前独身在普陀居,不曾外出。”
“哦?那你又是如何辨出小僧便是新继活佛?”
“你的行为。”
布达拉楚转过身,但仍是侧着面道:“行为?”
“你侧身,示人以半面,这便是我能辨出的原因。”
“哈哈哈……。小僧遮掩其形,看不透这事非表相,到头来却是让殿下一眼识破,当真是个笑话。”
布达拉楚话一说完,尽数转过身,正面迎向二人。只见他原本眉清目秀、一表人才的相貌,现下半张脸容丝毫无变、仍同夕往。可另外半张脸容却丑陋至极,其膜耳略有卷皱,隆鼻微塌,光滑面肤变的甚是粗燥。
但其一对明眸,清明无垢,只此一点便使之所有外在魔相皆烟消云散,通逐身外。
关堂真章对此目正心平,毫不在意。小孤羊也并不害怕,反而亲近的伸出小手道:“楚哥哥的样貌为何会变得如此?”
关堂一众待在红宫近十日,期间之事多是由布达拉楚为之关照,两者平下接触甚繁,在加上布达拉楚为人善良、处事周到,故小孤羊多是敬称他为“哥哥”,而非尊者。
布达拉楚走下钟台,握住少孩的手,爱溺道:“因为楚哥哥继承了责任。“转世神觉”承载了数十位先代活佛的大意志,每一位继承这股大意志的新任者,皆要承受其所附带的改体之力,譬如上一任活佛房舟,师尊他当年接任活佛居位前,并非现在这般脸容陋丑。现下我虽只是半面容颜大变,等我体内的“转世神觉”完全融和,我也将同师尊与列代先师一般。”说到此,布达拉楚缩回手,合掌轻念一声佛号。
关堂真章对红宫活佛“转世”一事,心中感触甚深,是何等地步的信仰促使这些僧人做出这般大的牺牲。布达拉楚只比自己大上几岁,原本样貌长的一表人才,自继承了活佛居位,现下却变得如此。
关堂真章顿觉前路雾盖天张,迷茫无措,识海不由为之翻腾。忽下,他想起了昨晚在风屏酒楼相遇的盲者令长台,他临走前所留的四句谛语,现下尽数涌现。
“寸土相争,银碎玉崩。寸土相守,吾死神存。”
少年之心砰然炸开,随后声消乱止,翻腾识海瞬时风平浪静。
“容小子心诚敬意。”关堂真章松开一只手,握拳平胸垂首。
布达拉楚未作阻拦,待其礼毕,微笑道:“师尊临走前已向楚悉数交代。从今以后孤羊便交由楚来施治。”
“活佛的大恩,真章现下无以为报,但会铭记于心,待来日在图报答。”
“殿下无需如此,这本是为僧者该做的。午前大会,我与师尊皆无空时,每日施治一事拖延到现下,还是先给孤羊输施佛力吧。”
布达拉楚正欲从关堂真章怀中接过少孩,忽下身形一停,一股极度危险的征兆涌上心头,妙手快速抱上面前二人,脚下用力一蹬,顿时快若闪电的跳离原地。
刚一落地,身后猛然传来一声巨响,扭头一看,只见原来站立的地方竟炸出了一个半丈坑洞,现下坑洞的周圈地段正燃烧着一股白焰。
白焰缓缓聚拢、合并、凝形,最后形成一道丈许大的“白焰火球”悬浮于空,静浮不动。
楚、章二人暗下运转真源,凝神看向四周,搜寻许久也未曾发现攻袭之人,于是将注意又转回到白焰身上。
观其眼前这道浮空白焰,周身真源浓密,气息凶虐,不时传给他人不舒之感,绝非出自低阶溯龙师之手,布达拉楚微皱眉头,攻袭者的修为绝不简单。
而此人已有如此境界,却还选择以暗袭出手,关堂真章心中不由一沉,由此可见此人心机谨慎异常、心智亦也不凡。
布达拉楚与关堂真章对视一眼,心中了然,强敌在环,三人若想活命,须将心境平稳,接而冷静以对,最后寻机脱身。
呼!
白焰火球毫无征兆的冲向三人,来势凶猛,眨眼间便到了半丈身前。
只见布达拉楚上前一步,双手横抬,周身陡然亮起一层璀灿金光。简易防御刚一搭好,白焰火球便撞了上来。
刹那间,金光白焰相交。
两股真源刚一接触,随即便在撞击的中心点形成了一股微弱气流。微弱气流经后续交汇的碰撞,不停的滋补,逐渐的扩大,最终形成了一股磅礴气流,经两方攻袭的猛烈挤压,磅礴气流向着左右两边迫散,前气一去,后气又凝,循环不息,周而不止。
其实,这一切只历经短短的片刻,刚一相交,随即就有一抹红芒不停的在相交处闪烁,红芒越闪越快,越闪越亮,最终汇集成一条线,向着上下两方喷射,上方望不见尽头,下方没入地深。
布达拉楚见此白焰甚是难缠,于是口中急念一道法诀,环绕周身的金光在度一亮,双手向前一推。
“轰”的一声,白焰火球烟消云散。
“何方高人,为何来我红宫闹事。若不是鸡形狗道,现下也该现身相见了。”
接掌活佛居位还不到一天,竟然就已被人上门寻事,布达拉楚怒极,发出狮吼之音,只见周遭绿草漂摇,小居房上红瓦晃响,待一说完,几片红瓦被音波震的移位,落于屋下,摔了个四分五裂。
随着红瓦摔落,忽下响起几道阴侧侧的笑声,不知从何处传来,只觉四遭诸角皆是其发声处。音声入耳,心智恍惚,眼目迷离,脚下虚软。
关堂真章及时运转真源堵耳,神智还算清醒。可当布达拉楚看向小孤羊时,少孩双眼紧闭,脸容展露出痛苦,现下正不停的扭曲,在关堂真章的怀中翻转了没几下便陷入了昏迷。
关堂真章顿时大急,不住的叫唤着妹妹的名字,可如何叫也唤不醒。布达拉楚双手一合,立时又分,只见他两手间悬浮着一颗玄金色、由纯净的“佛觉”所凝结而成的金丹,抬手一挥,准确无误的抛在小孤羊的口中。小孤羊的身躯似触电一般、剧烈的一抖,渐渐醒转,微睁双眼,虚弱的看向二人,随后又缓缓将手抬起,指向二人的身后。
关堂真章站起身,怒目看去。
只见数丈外站着一人,此人身穿一件红色衣袍,头带一顶兜帽,在其衣袍上绣有一只似燕非燕的禽鸟,鸟首朝上,羽翅伸展,观其姿态应是欲要飞天,绣的栩栩如生,如活的一般。
看到那只禽鸟,关堂真章顿时一怔,低头看向悬挂在自己腰间的那块掉坠,后又抬头看回眼前之人衣袍上所绣之物,两者形象极为相像,可这块掉坠乃是自己父亲的养父所赠送给自己,无方爷爷难道与眼前之人有所关联?
“红袍盖身,兜帽遮容,身绣一只燕鸟。若楚没有猜错,想必阁下乃是“魔党天燕”中人,不知阁下为何要来敝地寻兹闹事,我红宫位处绸丝古路,远离中原,更何况与你们魔脉势力往日无仇,近日无怨,你天燕组织不去寻武林盟的麻烦,竟跑来此处大动干戈,难道我红宫就如此好欺负?”
新任活佛一番正义凛然的话刚一讲完,只见那名红袍人猛然消失。布达拉楚心下一沉,暗呼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