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兰王铁慕派出的先锋部队,于正午时分,在青国王城(青台城)东北方五十里处、一片密布着青苔树的森林里遭到万千木人的奇袭。
结果,上至全军指挥官张保马、康猛儿,中至旁将和营长,下至伍长和兵士,所有人皆对源源不绝的木人、几何涧的泥石山洪和萨克哈阿布下的死亡妖虫束手无策。
无奈之下,张保马下令全军原地休整(怪石原野东边的一片树林)。同时,为防止潜伏在怪石原野中的死亡妖虫向大军发起攻击,张保马做出以下布置。
在十二名旁将之中选出三人。每人各领五千名兵士。由他们,在树林同怪石原野的交界处,设立三个面向怪石原野的大哨岗。
分别是北林哨岗、中林哨岗和南林哨岗。
一直以来,陈松都是康猛儿麾下的一员得力干将,康猛儿也视他为自己的左膀右臂。如今,关系到全军的安全,在康猛儿的期望和信任下,陈松成为三名守岗者中的一员。
距中军最远的南林哨岗,便是由陈松所负责。
※※※。随着太阳的落山和月亮的升起,此刻,时间是深夜十一点。
南林哨岗的三千名值岗兵士,他们的身体因连日作战,故酸累不堪;长时间值岗,精神极度疲劳;日间头顶高温,入夜承受寒袭,一冷一热,当真苦不堪言;还有一个很多兵士都没有注意到的因素。
自然因素。
到今日为止,绸丝古路已经连续半个月没有下过一场雨。有别于其他地区,位处州神大陆西北角的绸丝大地,整整半个月的无雨期,虽然不至于使得各国惨到缺水,但千年以来,无数的先例作参照,凡是无雨期,整个古路地区必将会出现一种很奇怪的现象。
空气干躁。
谁也不清楚“空气干躁”是怎么形成的,反正天不下雨,绸丝地域的空气就会持续干躁下去。
本地人久居成习,自然无妨。可是,外来者就不同了。
张保马领导的先锋部队,出自西兰王铁慕的大明兰部。在这之中,有很大一部分人乃是江南人士。他们生于钱塘江潮、乌篷船摇的鱼米之乡。短时间内,开肤裂唇的“空气干躁”,他们是万万习惯不过来。
这便是环境造成的负面影响。
有时候,江南人士对“空气干躁”的适应力,比之那些生活在草原上的游牧人士——让游牧人士置身于船、航行于海、日夜颠泊——远远不及。
跟随在陈松身后的二十名兵士,有六个人便是江南人士,看他们的面色,一眼就能辨出苦恼于“空气干躁”的软性攻击。其他七人虽然还好,可也只是相对来讲。
唯有陈松无碍。
入夜的寒袭、空气的干躁和连日的疲劳,这些统统都未曾在他的脸上出现一丝一毫,这令一些清楚陈松来历的兵士和营长感到惑然,为何同样出生在鱼米之乡,他却没有受到影响?
带着部下,陈松缓步巡视南林哨岗的各哨点。行至一营驻区。最后在一队依靠树木为屏、警惕非常地望视着怪石原野方向的兵士们面前停下步。
“你们的田营长呢?”
兵士们,你看我,我看你,俱是不知。
这时,走出来一个伍长。他是田勇的部下,故清楚对方的去向。这位伍长手指南边道:“回将军,在您来之前,田营长他刚好进了树林。”众人看去,只见那里长着几棵老油树和一丛荆棘。“末将这就去把他喊回来。”
陈松摆手道:“不用喊,我并无紧事,只是巡视路过。”说到这,后面应该还有话要说,但陈松却止住了口,话锋一转,改而道:“恩。刚之来时,我观你们刀指怪石、剑向原野,几乎每人都做到目不斜视。我一路巡来,南林哨岗诸多营座里,属尔等之营最为警惕,这很好。”
获得上官夸赞,一时间,兵士们神情灿烂,有些人还肩头相撞、举起武器挥扬,一副打了胜仗的阵势。
在众人高兴之际,不经意之间,陈松露出一个阴暗的笑容。眨眼间,笑容收起,陈松正欲转身往下一个哨点巡视。一声响起,目标乃他。
“将军。”一名年轻兵士推开人群,跌跌撞撞的跑到陈松的面前。只见他其中一只手紧抓在悬挂于腰际的平头刀的把儿柄上,神情、举止有些紧张,但在其目光之中,陈松却看到一股无法抑制的崇拜之情。“小人有一事想问。将军可否知道?”
周围传来一阵笑声,如何不笑?事还未问出口,对方岂知你问为何。
似醒觉自己的失态,年轻兵士羞红了脸,支支吾吾说不出个章法。这时,在陈松心中浮起一股玩趣的兴致,他面向众人,轻抬起一只手。周围渐渐安静下来。看之年轻兵士,允然道:“你想问什么?”
经过刚才的缓冲,年轻兵士恢复了自己的本性,他兴奋道:“将军,属下是想同您确定一件事。”
陈松微笑道:“哦?你想确定什么事情。”
“我刚才听别营的一位朋友讲,兰帅亲率五万大军,于半个小时前抵达驻地。您是上官,我想同您确定一下,这件事,是否当真?”
年轻兵士一说完,聚在周围的其他人,他们脸容皆是肃然,可想而知,经历过十二小时前、中天的那一战,畏惧死亡妖虫的这些兵士们,在他们眼中,西兰王铁慕就如神一般无所不能,只要有他在,危险将不复存在。
当陈松听到铁慕率领大军赶来,不由一愣;温和的笑容瞬时一凝;只片刻,他眉宇一挑,凝固的笑容重新解冻,比之先前,此刻的笑容显的比较诡异,声音变的有些冷漠:“这个啊,我还真不好回答,因为今晚我一直都在巡视。想来,你那位朋友说的消息应当不假,算下行程,看眼下时辰,铁慕也应该到了。”
从旁将陈松的口中说出的猜测,进一步肯定了事实的可能性,众人不由欢呼。
等等,有什么地方不对。刚刚陈将军称呼兰王的时候,他用的不是敬称,而是直接称呼本名。并非不能直呼铁慕之名,而是,怎么说呢,陈松的表现,使得大家感觉有些怪异。
众人怀着不解的目光一致看向陈松。
陈松却不以为意,他无视他人的注目,而是缓缓将手伸入怀里。摸索间,掏出一挂铃铛。只见,他拿在手上的那挂铃儿,整体小巧玲珑,只多拇盖大小,逐一数去统有十八个之多。铃铛外表颜色是为纯银,月光照之,光洁的银面上烁闪出别样的色彩。
他轻轻摇了摇铃铛。
沙!
是什么声音?
沙!沙!
有个眼尖的兵士,他指着青褐色的大地惊叫道:“那是什么。”
众人看去,只见在他们所站的地方、脚下的大地,有很多的泥包。泥包由小变大,快速隆起。
沙!沙!沙!
在接近年轻兵士的边上,有一堆泥包升到了半米之高。突然间,轰的一声破开,从里面猛然钻出一只巨大的死亡妖虫。锋利的尖齿瞬间咬在年轻兵士的脖子上。鲜血贱了旁人一脸。
更多的死亡妖虫钻出泥包,翻转着幽洞的虫眼,朴向惊乱的人群。
三只妖虫爬到陈松的身边,奇怪的是,它们并未攻击对方,反而将头靠过去任由对方摸抚。
陈松轻抚其中一只妖虫,对边上那些遭到妖虫虐杀的大明兵士,脸容无动,似毫不在意。他转身看向中军营帐的方位,在其嘴角,挂着一抹阴暗的微笑。
※※※。
(死亡妖虫夜袭南林哨岗五分钟前)。
“老叶。”
听到有人在喊自己,叶伍长渐渐回过神。
声源是从背后传来的。
叶伍长把目光从怪石原野转向树林。转身的时候,他抬起一只手,来回揉了揉自己的一双略有酸胀的眼睛。
听着对方急促的脚步踩在厚实的落叶上响起的沙!沙!声,身体疲惫的叶伍长,借着月光,认出来者正是他的上官。
“营长。”叶伍长越过魁梧大汉,看向对方的身后,空无一人。“就你一人前来?这太危险了。”
营长表情郑重,他摆摆手,但却不说话,头转来转去,把叶伍长站立的小山包地形扫视了一圈,最后在靠近怪石原野、下坡路的半腰处,寻到一块突起的石岩。目中一亮,他率先向着石岩走去。
叶伍长见上官往坡下走,不由一急,扬脖喊道:“营长,那里危险,别去。”
魁梧大汉仍是不回话,径自向着目标走去。大步如流星,几步间,来到地方,屁股一坐,营长回过头,招呼对方过来一起坐。
叶伍长摇摇头。
“老叶,过来啊!我有事跟你说。”
碍着双方的情面,叶伍长无奈的妥协,在动身前,他不放心的最后警视了一眼的怪石原野。
入夜的怪石原野更加古怪。
日间烈阳反射在怪石的表面,显现的不是晕红,反而是一股妖异的黑芒。青天如此,入夜更甚。
黑如墨水。
怀着对潜伏在脚下青褐色土壤中的死亡妖虫的恐惧,叶伍长慢步走到上官身旁。
营长拍了拍石岩:“老叶,坐。”
叶伍长缓缓坐下。他突然发现,神出鬼没的死亡妖虫、黑如墨水的怪石原野都不及眼前的营长古怪。
太古怪了。
今晚上的营长怎么像是变了个人,平儿个都不见他如此关心自己。难道真有事情要跟自己说?所以才这么热心肠?好,且看你到底有何事。
想到此,叶伍长神定定的看着对方,改换之,轮到他不言不语。
营长轻咳了一声,关心道:“老叶,你知道我们军中的情况吗?”
“你指那方面?”
“这几日的人员伤亡。”
叶伍长只是大明兰部中的一个小小伍长,手底下管治的兵士只有正规配给的一百人,在军队中的官阶不算低也不见得有多高,只有再往上拔高一阶,成为管治千人的营长的时候,跟随在旁将的身边,这才有机会旁听到相对来说较为重要的军情。
比如人员伤亡。
对此,叶伍长多有留意。毕竟,他们这支先锋部队已经连续作战了几日,一路猛攻青国诸城,死伤虽然难免,但重点在于多少。
“这可是后勤大队的统计数据,我一个小小的伍长,怎会晓得。你身为营长。对了,晚上吃饭的时候,我见你同其他几位营长聚在陈松大人的身边,神神秘秘的说了老半天。恩,你肯定知道些事情,快同我说说。”
营长拍了拍叶伍长的肩膀,叹了口气,表情郑重地道:“据我听来的消息,我军总体伤亡并不大,但有七成的伤亡却是折损在今日中天的几何涧一战。”
叶伍长不耐道:“你就直说数目吧。”
“那好。”营长道:“四日前,兰帅沙场点兵,调出十万大军为先锋部队,令张、康两位将军先行出征。四日来,一路攻陷了青国六座大城,从湟源城开始,到今日晨间的海晏城,共计死伤兵士八千人,扣去一路留驻在六座大城的一万两千人,今日,在遭到木人伏击之前的具体人数是八万名兵士。然后,依此兵力,我们先是同源源不绝的万千木人战斗;接着退到几何涧,在涧中,我们与元亲王控制的山洪和水体作战;最后,我们又一路退到怪石原野,又在原野之中遭到死亡妖虫的突然袭击;结果,我们依据这片树林为屏障。”
营长看着叶伍长,目光含泪,沉重无比地道:“今-日-共-计-伤-亡-三-万-余-人。”
叶伍长双拳紧握,咯咯作响。
就在这时,营长话锋一转,感慨道:“老叶阿,你别在难过了,阿六的死,我也很悲伤,可是,你也听到我刚才说的话了,今儿个单单死在万千木人的兄弟就有近两万,阿六死的并不孤单,他还有两万个兄弟相陪。”
“恩?”叶伍长下意识的恩了一声,然后谔然的看着他的上官。他本以为对方是来告知人员伤亡——自己也被巨大的折损感触甚深——可这下一听,对方似乎并非为了此事而来。
那是为了何事?难不成是专门来安慰我的?可是,安慰我什么呢?难道是安慰我不要因为阿六的死而太过悲伤?阿六虽然是我的部下,我也对他的死甚是感触,可还不至于到悲伤不能自拔的地步啊,他又不是我的谁。
叶伍长奇怪道:“营长,你是不是搞错什么了?”
“老叶,我只是想要让你明白,经今日一战,军中伤亡惨重。”
“恩?”
“总营长不幸战死。此位缺遗。陈将军于我承诺,他要向上头推荐我为总营长。”
叶伍长恍然大悟。黄昏时段,他看见众营长围在陈松的身边,一帮人小声的谈论,原来是拉拢手下。那与他又有何干系?田营长过来和我说这个做何?
田营长抬头望月,意气风发地道:“我向陈将军推荐你为二等营长,他同意一并提拔你。不容易啊,我们哥俩今儿遇到伯乐了,陈将军如此赏识我田勇,田勇定当效命于他。”
叶伍长眉间微皱,他并没有因为自己即将升官而丧失理智,在这事情的背后,他想的比田勇更细致,比如,在刚刚经历大战、上官战逝、兰帅大军即将赶到的时刻,陈松如此急于提拔心腹,他到底有何目的?
南林哨岗面临怪石原野的林线处,一人为自己将要升官而狂喜,一人则疑惑在欲明不明、欲清而又不清的阴谋迷雾里。
就在这时,周围传来一声怪音。
沙!
两人同时听到。
沙!沙!
田勇又听到了两道怪声,他猛的从石岩上跳起,快速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怪石原野,惧怕道:“老叶,你听到了吗?是什么声音?不会是妖虫吧?”
沙!沙!沙!
“该死。”田勇心中暗骂自己愚蠢,他沉溺在升官的喜悦之中,当找叶伍长,为怕别人注意到他们俩,故拉对方下到小山包的半腰处,忘记前方的危险。
在生死危机的关头,同叶伍长招呼都不打,田勇拔腿就向树林的方向跑。
片刻间,田勇便跑到了山包之顶,看向周围,回望身后,死亡妖虫并没有出现。此时想想,刚才之态,颇是尴尬。正当田勇想要开口化解这份尴尬的时候,在他身后出现一道巨大的影子。
影子朴向田勇。后者惨叫一声。只见,田勇的项上人头被巨影咬下,吐上天,尾巴一扫,拍在地上。
染血的头颅向坡下滚去,一路滚到叶伍长的脚下。
从上官的不甘心之容上收回目光,叶伍长看向巨影,借着月光,他看到的是一头巨大的死亡妖虫。
此时此刻,叶伍长想的不是个人生死。
而是,虫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