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胸缚闷,血气上涌。喉间腥涩,舌苦唇红。
令长台捂嘴轻咳,咳声若轻,一旁亲人的心中也定然可以轻缓一分担扰。
轻咳了几声,心胸渐渐舒缓,本以为就此挨过,不想,缚闷改换为一股钻心的剧痛,似刀割,又似剑刺,肝肠疼若寸断,识海随之翻腾,欲瞒难瞒,咳声剧烈,面上黄豆汗流,捂嘴之手轻颤,经久,握拳垂手,袖袍遮之。
令长台看不见自己儿子的样貌,也看不见“宿息之地”朝圣者们简陋的房屋,更看不见现下所坐风屏酒楼二楼的奢华摆设,但他能感觉到自己手心中那一滩温湿的血水,心胸的痛仍在继续,可他更担心自己的爱子,于是握拳掩饰,这或许可让一旁的亲人少一些触目惊心的伤感。
欲瞒,仍是难瞒,手握的越紧,便越是将手心的血迫出手外,血水流出掌心,一滴,两滴,呈一条血线落地。
※※※。令长台从小便双眼俱瞎,后又怀上纳命潜疾,人近中年,身子骨日渐虚弱,今晚,他来此并非为了钱财,或许这份钱财可稍加改变他目前的境地,可是,他不稀罕,只因这份钱财代表亵渎、玷污、耻辱与无良,他来此只为心中所坚持的理想。
令长台直到现下仍是想不明,红宫为何要签卖“宿息之地”,失了这片土地,远道而来的朝圣者们又该到何处寻息,何处归依?
令长台的先祖是搭建化藏佛城的第一批朝圣者,先祖与当年的那些虔诚者们守护在干玛拉山脚,红宫门外,这小小一片简陋的房屋其所肩负的乃是远道而来之人短暂的宿息,这些人手上持有红宫特许的“地契”。
后来,在后来,直到商人到来之后,他们大兴土木,肆意建造,把一个纯粹的“佛心之城”一分为二。事情还未完,有人发现越接近红宫的酒楼客栈,便越是有人入住,于是,有些财大势大且阴险狠辣的商老板通过一番威*利诱,一时间,有为数不少的朝圣者后人将手中的祖传地契转卖,如此这般,一日日过去,内圈急速缩小,红宫见此,顿时醒觉,严令不许朝圣者后人往后在行私下签卖,这才止住了事态,保住了“宿息之地”。
从此,外圈“商街”似一只张开巨口,露出獠牙的野兽,从外向内包围了“宿息之地”,它时刻紧盯着,寻找着那一丝缝隙。
闻风望缝,寻机找隙,獠牙已露,只待时机成熟,外圈压内,尽数侵吞。当到那一日,佛心之城便名存实亡,屋瓦皆非。
食之为屋,灭之以佛。
现下,机会来了。
月前,大明皇帝朱元璋集兵三十万,兵进绸丝,西征蒙元。大明与蒙元帝国两国开战,战火纷飞,刀剑无眼,杀者无分,必将会有数之不尽的无辜之人被波及牵连,普通人若要保命,惟有避身圣地,才可免遭横祸。
青台,绸丝古路三大圣地之一,此处圣地并不安全,原来,两年前,“青国皇”关堂青知率军与大明追兵发生冲突,自那一日过后,青国又与蒙元结为盟国,如此,已然正式与大明成为对立国。
青台所处的地理位置,西去便是蒙古大草原,故此次大明征西,青台定然会是明军兵经之处,经过,非安过,乃摧过。
此圣地不可选,放眼其他,红宫也乃绸丝古路三大圣地之一,位处青海湖西畔,距“青国道”遥遥之远,战场刀兵,绝难波及。
一时间,绸丝古路,各方涌动,商朋贾贵携妻女、带幼子,集齐家财,远到化藏,只为寻求红宫活佛的庇护。近半月,化藏城中迁进了无数人家,化藏本就人流巨大,日夜皆有旅者行人过往,突下又涌进这般多的外来之人,一时间,人满为患,不堪重负,迁者仍是源源不断,争相而来,可是,这些人即使进了城也无可居之地,这城中每一间客栈,每一座酒楼,那怕是每一所青楼也早已被人尽数入住。有道是满水之缸,欲将溢出,现下的化藏城便是此等境况。
来者越晚,便越是寻不到居所,有人提议扩张,可是化藏城早已扩张到了极限,东面一排“戏水楼阁”耸立在青海湖畔。城西有一片新建的“绿花园”,对外号称花草铺地,群芳扑鼻,去那一看,名不符实,它未着寸绿之景,一路沿伸至“百里草野”之外。南北两方便是赫赫有名的青藏高原,那里坡高地险,黄土堆积,无法造楼,确是可惜。
商朋贾贵,远道而来,身携万金,腰缠万贯,住惯了楼台亭榭,单门独户,这白日性起,欲做便做,真乃自在非凡,又岂会甘心住那寒酸简陋似贫民窟般的居所。
时过几日,富人心痒难耐,蠢蠢欲动,其中有一位人称“玉爷”的老板,他一掷千金,广发告帖,欲万金买地,独建家楼,只一日,便有一位投机商人携“圈地”而来,卖地而去。随后,此风一传,一时间,城中百多位富家老爷跟风叫价,不惜金银,只求寸土。
圈地渐渐少去,渐渐买光……
疯狂的卖地只稍稍沉默了片刻,随后,化藏城中所有的商朋贾贵、投机商人,即使是红宫也在这一刻将念头打到了“宿息之地”上。
※※※。少年右手扶着父亲的上臂,左手不停的顺抚着父亲那微驼的后背,清秀的面上流露出心中的担扰,明亮的眼睛定定的看着那串滴向地面的血珠,血珠圆润,似镜子般反照出周围的一切。
风屏二楼,灯火通明,楼梯入口设在中部,站在入口向左右两方看去,只见二楼呈半环形,在这环形的室内摆放着数十张红木桌椅,一张接一张,以楼梯入口为出发点,呈排形直通到月窗下,当客人入坐“餐桌食椅”,他们所面朝的方向乃左右环墙,而非楼梯入口,如此这般,不禁使人产生错觉,这二楼精心的一番设计,看上去更象一把展开骨络的“檀香扇”。
透过“血珠”的反照,桌椅之尽头入到少年的眼中,只见,在临街楼栏处开了一扇月窗,这扇月窗无一支柱,凭空而悬,月窗上落挂着一幕幕紫纱风布。食客在此喝酒谈天,白日之辉透过紫纱之布,将室内一切照的紫光烁烁,当真别具一格,赏目心悦。现下入夜,浩月银光,倾洒于布,少年望见那紫纱正被风儿吹的飘拂不止,恍惚间,银光似仙女,纱布如紫道,好一个“天女下凡,落步紫道”。
令长台和少年此刻正身处于二楼入口处的红木桌旁,往外可观天井,往里可看百态。
现下,这二楼除令长台和少年外,还有其他三十多个大者,这些人或坐或站,面上神情不一,但俱是欣喜于色,不掩其形,一群人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品头论足,怪笑不已。远音模糊,近声清晰,少年看着血珠,耳中不时传入他们的交谈。
临近少年所处的桌位,聚拢着一群人,足有十多位,只见其中一个青年的脸甚是削长,身上穿着一件长衫,放着椅子不坐,偏要坐到红木桌上,只听他嗓音尖锐,怪叫道:“吐玉,你这黄毛汉子不去看你的青楼大门,跟着我们跑来这风屏酒楼做何,难道你有祖传的地契不成?”
吐玉此人长的五大三粗,满脸疙瘩,头上留的是一个两耳无发,中间一束黄条的发型,看上去有些恶相,只听他轻柔道:“人家当然有。”说完,吐玉摸进怀中掏出一张红纸,四方拆开,上面几行白字,两根手指捏着,摇来晃去了几下道:“你们看,吐玉也有。”
聚在一起的其他几个人,众人顿时一身鸡皮疙瘩,那长脸青年也不禁浑身一颤,这时,一个瘦脸浓眉,两双耳叶偏短,内穿数颗铁钉的花衣青年,只见他从边上另一堆人里拱手笑别,走将过来,似看见了什么让他生气的事情,一路急走到坐于红木桌上的长脸青年身旁,手指钩了一钩,又指了一下地。
长脸青年一见此人,立马扯嘴诌笑道:“安爷,您有何吩咐?”
花衣青年见他没懂自己的手势,微闭双眼,闷声道:“妈拉个擦的,扎平你个扶不上墙的烂泥,老子怎么见你到那都是这么副没出息的样子,赶紧给我滚下来。”
长脸青年一听,面上一惧,赶忙划身下桌,陪笑道:“安爷您别生气,小弟这不是习惯了吗。”
“习惯你个擦,也不看看场合,以为这风屏酒楼是吃素的吗?”说到这,花衣青年顺了口气,低声道:“要不是对方那几个买地老板包下这座“东南楼”,现下这二楼幸好无有客人在。换了往日,就你这一坐,酒楼护卫就认定你是来找事的,哼,杀你还不跟捏死只蚂蚁一样,不费吹灰之力。”
“这不是有安爷在,小弟这胆气就壮起来了。”
“擦你,还不懂?在这块地面上我也保不了你。”
长脸青年这才明悟,垮着脸道:“扎平晓得了,谢安爷提点。”
“知道就好,无论如何你扎平也是我安知流流的小弟,只要有我肉吃,包你能喝到汤。”安知流流扭头四顾,一眼望见吐玉手上所拿的地契,瞬时改换表相,只见他强颜笑道:“吐玉做事甚是细心,未曾忘记把地契带来。”说到这,面朝众人挑眉笑道:“你们几个可一同带身?若谁忘记,现下还可回家去取来,到时老板一来,交易的时候可别拿不出地契。”
扎堆在这里的一众人,他们先前围于一旁看长脸青年的笑话,现下花衣青年一发话,众人面上犹虑,忽下想起原先与花衣青年说好了条件,他欲翻查,众人也不得不给他个面子,于是拖拉着伸手探怀,只一会,个个手中平举着红纸白字。
安知流流并未真的细看,只是从左往右瞥了一眼,心中暗道“你们这帮贪财的擦子,若没了我安知流流从中周转,凭你们这帮人也想分到这般多的利益,哼”安知流流边想边举起左手扯玩着附耳之钉,最后一记似扯的太重,弄疼了自己,回了下神开口道:“这就好,大伙都带了地契,现下安心等在这里,待那几位商老板与红宫神僧完成签卖事仪,大伙就可拿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钱财。”
众人听到此,面上不由怪笑,识海之中一阵浮想联翩,扎平猥笑道:“安爷,今晚您若拿到那份钱财,会去那里用度?”
安知流流挑着浓眉道:“你说呢!嘿嘿,自然是去老地方。”边说边看向吐玉,眼中精光不断,裂着嘴道:“吐玉,你们“迎仙楼”的红姑儿,她今晚有无被人包下,若没有,安爷可要好好疼惜疼惜她,细细一数,还真颇有几日未与她欢好,她定是想我想的紧了。”
扎平在一旁猥笑不止,双手不停的在自己的挂衫上摸抚,尖着嗓音,怪叫道:“没错,当如此,安爷找红姑小姐相谈人生,我便寻那飞烟丫头,嘿嘿嘿。”
吐玉举手轻遮自己那满是疙瘩的脸,侧着眼道:“你们这些二流子,好不要脸,在人家面前说这些话儿,人家告诉你们好了,那红姑小姐与飞烟都教老板包去了。”
安知流流一听,顿时有些不高兴,阴着脸问道:“那个八王擦子的寻死老板包去的。”
吐玉想了想,又来回摸了一把自己头上那怪异的发型道:“刚才出来的时候,我听一位平下要好的护卫说,红姑小姐与飞烟还有其他所有头牌姑娘,她们皆被送上马车去了外面,具体是被谁包夜和去了那里,这个我那护卫朋友也不清楚,我也只知道这么多。”
安知流流皱着眉道:“派出了所有的头牌?还只是为了一方人?你没记错吧!若是如此,没了几位头牌镇场,那这今晚上迎仙楼也不用做生意了阿!看来对方的来头不小。”
众人一听也觉得有理,可这和他们却无关系,化藏城中最大一所青楼“迎仙楼”,那里面的头牌小姐们个个身价不菲,一夜春欢所要之钱可非他们这些人能承担的起,即使手头上有钱,仍需身份才可,头牌姑娘平下一般皆是被富家老爷所包,象他们这些人去了也只能玩次一级的货色,安知流流之所以能爬上红姑小姐的床,听闻他背后有所靠山,至于是谁,众人不明。
安知流流心中仍有些不爽,今晚本要去玩一转,现下却落了空,任谁都会气恼,下意识的拉扯了一把耳钉,想把这事儿淡忘,手头上又不小心扯重了,疼到自己,轻皱眉头,转头看了一眼楼梯口,奇怪道:“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