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中午,楚天羽一行八人在汪家的别院留下用饭。这座离坟地不远的府邸是二十多年前造的,前些日子刚刚翻新好住进来。家主姓汪,那个盛情邀请众人的女孩闺名月栖,是家主的幺女,年方八岁。
诸人进了宅子,几位师兄师姐先是一蹙眉。因为这宅子的确阴气有些重,容易招惹小鬼,看来汪府是真的有些事情要请他们。既然如此,便安心歇下吧。
府主汪员外携着长子与四位道行高深的弟子坐一起,而汪月栖则与楚天羽等几位小孩子一桌。汪府富丽堂皇,一派金贵,修葺得是焕然一新,一看便是富贵之家。几个乡土长大的孩子,虽然在九天剑派见过了奇山怪石,飞瀑急湍,但却从未见过这金碧辉煌的泼天富贵,一时竟是看呆了。
如流水一般的仆人端着菜肴走入,有专人为他们一一呈上。什么烤乳鸽,野菜鹿脯,嫩笋腊肉,酥炸玉兰花,紫参乌鸡汤……简直是什么名贵上什么,什么精致上什么。菜色布好后,几个孩子便立马抄起筷子一饱口福了。
一开始楚天羽还是可劲儿吃的,他喜欢吃羊肉,正巧有一道孜然羊肉,是他没吃过的西域风味,便夹了不少的羊肉来,吃得嘴角都沾上了油渍。再看汪月栖,她的坐姿优雅,下筷也很是讲究,端的是细嚼慢咽,慢条斯理。楚天羽和她一比对,都有些不好意思。
一顿丰富的中饭过去,众人吃饱喝足,就该给人家汪府驱驱晦气了。四人中以林煌对驱邪最拿手,所以任由林煌摆弄着木剑朱砂黄符纸,其他人并不干涉。只是驱邪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
这位林煌是秦莫的大弟子,年方十八,是九天剑派一位很有名的弟子。他早慧聪颖,资质绝佳,是一位很得门派器重的人。秦莫也拿他当个宝似的,很是偏爱这个徒弟。
林煌用蘸着朱砂的笔在黄符上画了符咒后,又在地上画了个大大的图案,还在图案上摆了个香炉。
楚天羽悄悄问季风荷:“师姐,这是什么啊?”
季风荷支吾一下,苦笑道:“不太清楚,这不是普通的驱邪阵法,应该是天星独家的吧?岐丹不怎么研究这个。”
只见林煌拿着贴了符纸的桃木剑口中念念有词,“哄”地一声,符纸突然自燃,林煌立刻拿着一碗狗血向阵法中央泼去,同时口中大喝一声:“现!”
这一声吼把楚天羽吓了一跳,只见狗血似是泼在了什么透明的东西上,并不落到地上。狗血嘶嘶发出白烟,似是在灼烧什么东西。
只听一声奇怪的叫声,像是马匹在笑一样,阵法中隐隐出现一个不大点的孩童,约摸只有三四岁,一身诡异的青绿色肌肤,腹上一个写着“鬼”字的红肚兜,扎着冲天辫子,正抱着脑袋蹲在地上打滚。
林煌抄起木剑,毫不留情地刺向那个小孩。电光火石之间,那个鬼小孩已经是一声惨叫,灰飞烟灭。
四个小孩没有反应过来,一眨眼的功夫,不干净的东西就没了。
于沧明最先醒悟过来,拍手笑道:“啊呀,原来除妖就是这个样子的呀,头一次见呢。”
林煌漫不经心地收起木剑,纠正于沧明的错误:“这不是除妖。那是一个恶鬼,是含恨而终的魂灵,他是鬼,而非妖。”
几人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又长知识了。
楚天羽在恍然大悟的同时,隐隐有些愤怒。在那个鬼翻滚的时候,不经意露出了脸,他紧紧闭着眼睛,一副痛苦煎熬的模样。楚天羽看着地上的那个香炉,这是用来招鬼的吧?那只鬼被这香气所吸引,所以才落入了圈套。鬼虽然除了,但这手法并不光明正大,有本事你别引诱啊,有本事你自己把他揪出来啊。用这样的计谋把人家暗算了,算什么英雄好汉嘛。
不过生气归生气,楚天羽还是没说什么。
众人从汪府借了几把扫把,下午去了坟地扫墓。如今正是深秋,枫华落了满地,父母乡亲长眠之所,怎能让它蒙尘。
楚天羽和楚天瑶拿着扫把归去之时,却看见父母坟前坐着一个人。走近一看,竟是一个女孩子。
那个女孩子也察觉到了两人,立刻丢了手中的果子跑开。她的眼神惶恐,犹如受惊了的小兽,见了生人立刻逃开。她丢下的那个水果,是被咬了几口的,坟前供奉的糕点不见了,想必是进了女孩的肚子。女孩的背影羸弱,脚步发虚,衣衫沾了泥土,一副狼狈模样。女孩穿了一件青衣,她翻飞的衣袂飘扬在空中,恍如一只青色的凤凰。
楚天瑶看见了,惊呼道:“小偷,小偷!哥哥,他偷了咱们孝敬给爹娘的东西!快去追她呀哥哥!”
楚天羽连忙跑去追那个女孩。说实话,他并不是自动去追的,只是听了天瑶的话,顺着她的意思罢了。他的目光全被这个姑娘的身影吸住了,她翩翩的青衣散落在风中,说不出的好看。
楚天羽跟在后头跑,他没有喊什么“小偷别跑”、“贼人站住”之类的话,他只是默默地跟在女孩后头,他甚至不知道停下后要说什么话。
前面女孩一个踉跄,摔了个大跟头。楚天羽追上她,将她扶起来。
女孩一看见是他,立刻惊叫一声。缩成一团,顾不上土头土脸的模样,连连后退,直到一颗大树截住她的退路。
楚天羽看她吓得不轻,怜悯之情顿生,柔声道:“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女孩露出含着泪花的眼,用颤抖的声音问道:“真的?你不会打我?”
楚天羽点点头,一脸的真切,“当然了,我从不打人的,我不喜欢打架。”
女孩眨了眨狐狸似的眼眸,沉默一会儿,才拍拍屁股从树下站起来,用袖子擦了擦自己的脸。
楚天羽看这女孩子脸上全是尘土,便拿出自己随身一块手绢递给她,说道:“这个给你用。我知道附近有一条河,你去洗洗吧。”
女孩接了手绢,细细看了看。这方手绢是月白色的布帛,边角绣了几朵幽兰,很是大方典雅,倒是像姑娘家用的。
楚天羽带着她到了附近的小溪,女孩用水浣面后,又用手绢擦拭,露出了她本来的容貌。
女孩长了一张锥子脸,吹弹可破的白皙肌肤上,嵌着黑玉似的两只眼睛。她的蛾眉淡淡的,樱唇粉粉的,是未施脂粉,浑然天成的绝色。女孩的琼鼻、杏眼,无一不透着玲珑可爱的气息。她年岁尚小,若是长大了,定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她秀发如云,绾了一个双环髻,用白丝带扎着。一身槁素的青丝衣,更衬得她柔弱多姿,清雅无方。
女孩对他浅浅一笑,是那样的柔美。有句诗怎么念来着?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大概就是这样了吧。
女孩将手绢还给他,笑道:“谢谢你。”
楚天羽看着被女孩用过的手绢,上面还残留着女孩的体温。他说道:“这个就送你了。”又将手绢推了回去。
女孩一愣,随即出现一副沮丧的神情。楚天羽会意,立刻辩解道:“不是嫌弃你!我、我是觉得,你用它挺好的。这个手绢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我就送给你了。你这么好看,很配这个手绢的。”
如此,女孩方收下这方手绢,妥善地放进了衣襟里。
两人坐在溪边,相顾无言。半晌,楚天羽想起追她来的目的,打量着女孩的神色,问道:“你、你怎么会来这里?”问得很委婉,潜台词就是你为什么偷吃我父母的祭品啊?
女孩脸上顿时出现羞愧的神色,嫩白的肌肤上透出一点嫣红,她说道:“因为……我很饿呀……”
“我是来这里找朋友的,我和我的姐姐走散了,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我路过那片坟地,看到有糕点,就过去了。”女孩说着,“你……你要是不高兴,等我找到我姐姐,我就赔给你!”
楚天羽摇摇头,道:“没事的,几个果子而已嘛。你现在一个人在这里晃悠多不好,我师兄刚刚还杀了一只鬼呢!”当说“杀了”这两个字时,楚天羽的心里很别扭,因为他从没见过一条生命在他面前陨落,对于杀生之事,他很反感。
女孩子笑笑,道:“我不怕的,我有辟邪的玉佩保护我,鬼怪看见我都躲得老远!”
楚天羽心里一阵羡慕。他年幼时,曾经生过一场大病,高烧三日不退,整个人憔悴得快要死掉。后来请了寺庙里的老方丈来看,方丈说是被妖邪附体,方丈拿金钵照了两下,病就好了。走之前还留下一串佛珠说可避灾祸,并让他晚上尽量不要出门。尽管他天天戴着佛珠,晚上尽量不出门,可有时仍会招惹一些不干净的东西,不得不请厉害的道士作法。
这个问题干扰了他许久,直到去了九天剑派才明白过来——他生在天煞九星降临之时,沾染了点儿煞气,所以小鬼小怪都爱跟着他。他问雪逍如何才能摆脱,雪逍答:“变强,是唯一的办法。”
楚天羽默默看着身旁的这个女孩,她长得恬静美好,一看就是很招人爱的那种。好运可能也是爱美,总挑着相貌出众的人眷顾。
沉默了片刻,楚天羽突然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呀?我叫楚天羽。”好歹有缘相逢,总得留个名字。
女孩看着他想了想,摇头道:“不行,姐姐说我的闺名不能随便告诉别人。”
是个闺中小姐。楚天羽暗自叹息,这年头问个名字都这么难。
楚天羽坐在溪畔,看着已经有些枯黄的草地和蔚蓝的天空,心里蓦然一阵舒畅。清爽的秋风在发间吹过,远处树林里飞起几只燕子,安然静谧。这让楚天羽想起一个词——“岁月静好”,大概也就是如此吧。
远处传来暮炀等人的呼唤声,楚天羽突然想起,自己可是过来追“小偷”的。连忙应了。女孩见到其他人来,想要跑开,楚天羽一把拉住她,道:“没关系,你就和我们做个伴吧。”
女孩唯唯诺诺地答应下来。过来的一群人走近了看清她,楚天瑶立刻认出了这个人,惊道:“是她,就是她!偷吃贡品的人就是她!”
恶行被人当众毫不留情地拆穿,女孩羞愧得不敢抬首。她双手绞着衣角,一副无地自容的模样。七八岁的年纪,正是爱面子的时候,女孩的脸皮薄,立刻呜呜地哭了。
楚天羽一看妹妹把人家给弄哭了,连忙跟天瑶解释道:“小瑶,她和她姐姐走散了,已经一天没吃东西。她不是故意的。”
楚天瑶一副看不起人的神情,哼一声,道:“那也是偷了东西呀。”
女孩哭声不止,楚天羽立刻走过去,急道:“诶你别哭啊,她没恶意的,你喜欢吃果子的话,我多给你几个啊。”
女孩仍在抽抽搭搭地哭,气氛有些尴尬。秦筑在一旁打圆场道:“这样吧,我先把这个姑娘送到汪府去。那里是附近唯一一座府邸,她的姐姐寻她必定会去,先送她过去吧。”
秦筑走到女孩面前,女孩抬起红红的眼睛看着他,又看了看楚天羽,一脸的犹豫。
楚天羽对着她笑道:“他是好人,你跟他走吧。”
如此,女孩才跟着秦筑离开,楚天羽也跟着楚天瑶他们一起回去扫墓。
一直到了傍晚,太阳已经沉下去了一半,这片宽广的墓地才被几人打扫干净。八人拿着扫把回了汪府。
汪府此刻已经上灯,一盏盏温暖的金色光芒从宅内透出,告诉他们,这里是个安全的地方。
八人决定在汪府住下。因为林煌除了这里的鬼物,所以汪员外盛情挽留,众人却之不恭。
这日晚膳,楚天羽并没有见到汪月栖。他有点奇怪,但是这点奇怪立刻就被食欲给压下去了。
几人吃饱喝足后,各自散步消食。四个孩子对富人家的大房子很感兴趣,便一起四处“探秘”。如此,后花园成了他们必去的地方。
几人按着侍女指引的方向找到后花园。花园不大,山石也是假的,里面的花卉也不算很多,但正是因为是人工打造,才让四个看惯了自然景观的孩子耳目一新。
他们四处跑闹,掀一掀叶子,搬一搬石头,看什么都新鲜。楚天羽独自跑到一处荷花池,伸出手想要摸一摸。
正当他奋力伸长手臂时,遥遥看见池子那边有一个小小的身影。仔细一看,竟是那个女孩。夜深露浓,女孩似站在云端一般,亭亭玉立。女孩手里把玩着一只荷花,也正微微惊喜地看着他。
隔着一池的水雾与荷花,楚天羽看不清她的面容。只看见她穿了一身湖蓝色的留仙裙,绾着堕马髻,头上的珠翠一闪一闪的,倒是变得秀丽了很多。
楚天羽对这个美如天仙的陌生女孩很感兴趣,便走了过去,问道:“姑娘,你站在这里干嘛呢?”
女孩不解道:“赏荷啊,还能干什么?”
也对,这里除了荷花什么也没有,她只能是来赏荷,或者是跳池。
女孩把玩着荷花,轻轻弹着中间的莲蓬,漫不经心道:“谢谢你。”
楚天羽一懵,“谢什么?”
女孩嗔怪的看了他一眼,道:“就是你肯帮我啊。你送给我一方手帕,又相信我不是故意偷东西,我当然要谢你喽。”她从腰间抽出一枚墨蓝色的银质摇铃,递给他,“这个送给你吧,你送我手绢,我就送你个铃铛做回礼。”
楚天羽拿在手里,这只铃铛做工精细,乃是一只烤蓝雕花银铃。铃铛用米珠和红丝线串起来,上面还串着一颗绿莹莹的翡翠,一看就价值不菲。
楚天羽不敢要,道:“这铃铛这么好看,我可不敢要。”
女孩有些生气,嗔道:“有什么不敢的!我的东西有那么讨人厌吗?你是嫌弃我吗?”
楚天羽连忙解释:“没有没有!绝对不是这个意思。我要、我要。”说罢,连忙将铃铛收入怀中。女孩见了,甜甜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