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夜凉如水,楚天羽的胸膛却格外炽热。他的衣襟里放着令狐梦霜画给他的勿忘我,这朵花连着他的心房。
楚天羽一行四人挥挥手,告别了枫林镇。
“你一定要来找我呀。”楚天羽心里默默祈祷。
四人御剑,乘着晚风,回到了岐丹。
他们顾不得吃饭,首先去了雪羽居向雪逍禀报此事。巧的是,少澜萧娆等一干人也在里面。雪逍坐在最上面的那个位置,其余人等依次坐在符合自己身份的位置,似乎是在开会的样子。
屋子里坐着三位长老,楚天羽只认识其中两个——萧娆和公羊长老,剩下一位是一名气质温婉的女性,穿着竹青色的褙子,慈眉善目的,楚天羽没见过。长老之下,就是师叔少澜,他今天穿的衣服还算正经,是玄青色的深衣。
楚天羽环视一圈,发现方恒与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孩正站在那位女长老的身后,似乎是她徒弟的样子。既然这女子乃方恒师尊,那她应该就是如霈了。
楚天羽又朝公羊长老那头看去,果然,公羊禤也站在他的身后。见楚天羽看过来,瞪他一眼。公羊长老的身后不止公羊禤一人,他的身后还有一位高挑个子的青年。
暮炀在前,向雪逍陈述一番,三位长老纷纷深吸一口气。
公羊长老捻着他的山羊胡感叹道:“真想不到,小小一个枫林镇居然暗藏着这等奇物!事关神迹,应当禀报掌门才是。”
如霈在一旁赞同道:“九天剑派已经百年没有发现神迹,此次发现凤凰劫火实属幸运至极。”
公羊长老又说道:“不过——后来冒出来的那个玉真子老道又是什么来头?居然有此功力。封印劫火并不是难于登天的大事,可也绝非举手可成。这等高手,怕是九天剑派也不出十名。”
雪逍手中握着一杯云雾茶,他看着热茶冒出的丝丝热气,淡淡道:“可能是一位隐居的散修吧。好了,此事我自会定夺,你们退下吧。”
楚天羽等人道了声“是”,纷纷退下了。
他们退下后,室内的气氛变得冷清沉默。在座五人谁都没有说话,站在长老身后的三名弟子更是大气不敢喘,空气瞬间凝滞起来。
雪逍用淡淡的口气问道:“咱们刚才说到哪儿了?”
如霈接茬道:“说到岐丹大弟子上头了。岐丹如今人丁兴旺,却没有一位领首的大弟子,实在是不妥。诸多弟子已经开始议论了。”
雪逍神色不变,道:“确实不妥。”
公羊长老说道:“既然首座也这样觉得,那就应该早些定下来才是。首座座下的暮炀就很好,资历深,修为高,乃是不二人选。”
雪逍默了默,转悠着手中的茶杯,看漂浮的茶叶在茶水上波动。良久,他开口道:“暮炀不合适。今晨掌门告诉我,越灵宗答应了这门亲事,但条件是——暮炀入赘。凭暮炀对易小灵的情意,他一定会答应的。”
座下诸人面面相觑,要暮炀做上门女婿?虽然易小灵贵为宗主之女,可暮炀也不算上不得台面,越灵宗居然要暮炀入赘?
公羊长老愤愤不平,道:“谭映月也太欺负人,暮炀家世清白,乃是名门正派的翘楚,她居然作此要求?这女人也太狂妄自大!”
与九天剑派合称“修真四奇”的越灵宗一门的宗主名叫谭映月,是一位女中豪杰,她有一位极其疼爱的独生女,叫做易小灵。易小灵体弱多病,常年在越灵宗中养病,并不常出门,许多追求者就是因为她身体孱弱而放弃追求。暮炀有一次前去越灵宗,与易小灵一见钟情,不嫌弃她体弱多病,愿意娶她为妻。事关两大门派的联姻,双方尊长仔细商讨了一番。最终,谭映月要求暮炀入赘,两人在大漠生活,因为易小灵不能离开越灵宗。
雪逍道:“此事还要看暮炀心意如何。即使是入赘越灵宗,看在九天剑派的面子上,谭映月也不会对暮炀如何的。”
公羊长老皱起眉头,问道:“既然暮炀有可能离开岐丹,那这大弟子之位——”
雪逍看向他,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道:“公羊长老意下如何?”
公羊长老一愣,显然没想到雪逍会如此问他,道:“季风荷虽然也是资历颇深,可此女天资并非绝佳,性子也不沉稳,难以担当如此重任。其余两人又年岁尚小,是不做考虑的。”说罢,他又仔细踌躇了一下,讪讪道,“不如……从长老座下挑选一名吧。”
几人沉默。雪逍依旧转悠着那只青瓷茶杯,眼中神情捉摸不透,开口道:“好,公羊长老您就帮我挑选几名合适的弟子,我会考验他们。通过者,就是我岐丹大弟子。”
公羊长老面上顿时浮现喜色,却又不敢明目张胆,只得极力忍着,面部表情显得很诡异。他说道:“是,我一定会好好去办。”
雪逍放下茶杯,道:“散了吧。”
萧娆听了,起身要走,却见其余三人依旧笔直地坐着。少澜赖在雪羽居是家常便饭,可如霈与公羊长老留着不走就是有事要说,更何况他们还带着徒弟来了。萧娆站着愣了愣,如霈见她尴尬,起身说道:“萧师姐,一起走吧。”
两位女长老离开了雪羽居,公羊长老依旧端正地坐着。少澜见了,笑道:“老头,你还赖在这儿干嘛?”
公羊长老白了少澜一眼,因为公羊长老一直都很讨厌这个长得绝美的男人。公羊长老转向雪逍,换了一副笑脸,道:“首座,老身有一事相求。”
方才还一口一个“我”,现在就变成了“老身”,他是打算倚老卖老了。
“哦?不知公羊长老所求何事?”雪逍淡然道。
公羊长老身后那位青年走到雪逍面前,倏地跪下。公羊长老似乎有些难以启齿,道:“他是我大哥的儿子,叫做公羊祈,也是我本家。这孩子三岁就入了岐丹,至今已二十余年,做了三等弟子。他天赋很好,我的一身绝技学了七八。老身没有什么可传授他的了,所以——恳请首座传授祈儿些功夫。”
雪逍打量着眼前的青年,他的根骨还算可以,以这个年纪能够熬到三等弟子实属不易。雪逍说道:“本座的功夫的确不少,指点他几招也无不可。”雪逍没办法拒绝,人家只说是指点几招,又没说是收徒,而且已经给跪了,他也不好意思拒绝。
公羊长老听了大喜。公羊祈是他最大的期望,他自己拿到了推举大弟子的权力,公羊祈又得到了雪逍的传授,公羊祈成为岐丹大弟子还不是铁板钉钉子的事儿?他站起来,深鞠一躬,道:“老身多谢首座。”
******三日后。
楚天羽自枫林镇归来后,依旧过着乏善可陈的生活。在这么枯燥的修道途上,他唯一的乐趣就是逗猫。暖暖两岁了,已经变肥变重了许多,而且脾气见长,学会了抠人。暖暖有着短圆的脑袋,毛茸茸的黄色皮毛,只有肚子和下颚一部分是白的,四肢短小,走起路来一摇一摇的。暖暖每天都会跑到屋顶上晒太阳,阴天的时候就窝在屋子里睡觉,楚天羽特别疼他,专门用菜篮子给他做了一个窝。
楚天羽此刻正坐在厨房后院洗萝卜。
九天剑派的弟子可以在各门下领取工作,获得酬劳,楚天羽被雪逍安排在了厨房,工作是——做菜。
当年,楚天羽初学清宵剑术,光有气势,可一真正与同门切磋,他就犹豫得下不了手,因为他怕伤了同门。就算是面对势均力敌的妖物,他也下不了狠心了结对方的生命。暮炀开导过他很久,说该出手时就出手云云,可楚天羽心肠太软,始终无法杀生。
于是,雪逍将他丢进厨房做菜,需要的猪肉鸡肉一律自行宰杀,不许别人帮忙。
当时,楚天羽拿着一把锋利的菜刀,看着在砧板上被五花大绑的芦花鸡,双手直打颤。
雪逍指着那只命不久矣的芦花鸡,向他说道:“一刀解决,不要拖泥带水。你若真的心善,就给它一个痛快。”
楚天羽咬咬牙,心中一狠,闭着眼睛手起刀落,那只芦花鸡连“吱”都没来得及,立刻就咽气儿了。
丝丝鲜血从脖颈处流出,带着淡淡的腥味。
楚天羽看自己做得这么利索,心里隐隐还有些小兴奋。他望着已经魂归黄泉的芦花鸡沉默了片刻,算是为它默哀。
雪逍站在他身侧,语气沉重地说道:“这也算是你迈出了第一步。天羽,你要知道,你的优柔寡断会成为一把双刃剑,伤害了别人;而这把利刃到最后,一定会反过来刺向你,将你伤得遍体鳞伤。弱肉强食乃是恒定法则,你这么做没有什么不对的。”
楚天羽低垂着头,小声问道:“可是、可是我不喜欢杀生……我该怎么办?”
雪逍抚摸着他的头,道:“你平日里食用的肉类,都是动物的尸体。你一边吃着动物的尸体,一边说不愿杀生,你不觉得矛盾吗?”楚天羽身子一震,雪逍继续说道,“惧怕死亡,那不是心善,是懦弱。”
楚天羽猛然抬起头,睁着一双惊惶的眼睛看着雪逍。
“想要保护人,就要学会承担杀人。”
自那以后,楚天羽做起了屠户,为了能够在面敌时刻不胆怯,他每天饭点都会出现在厨房后院,杀杀鸡,摘摘菜。
楚天羽洗完萝卜,一位师兄送了只鸡来,说是要炖了吃。楚天羽接过,拿起锋利的屠刀,没怎么犹豫地一刀下去。
“看来你做得不错。”
楚天羽猛然抬头,雪逍不知何时站在庭院中,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楚天羽擦擦汗,站起来笑道:“师父怎么来了?”
“就是来看看你。”雪逍坐到一旁的板凳上,看着被楚天羽利落宰杀的鸡,道,“你可以不再那么胆怯了。”
楚天羽也看向那只鸡的尸体,微微一笑,道:“嗯,弟子明白了一件事。若想要保护珍惜之人,就要学会击退敌对之人。我杀了这只鸡,是因为这只鸡不够强大,若它有能力自保,就不会落到我的手上了。虽然……我依旧不喜欢杀生,但,我已经不会因为杀了一只鸡而耿耿于怀了。”
雪逍欣慰地说道:“这就是了,只有不断变强,才能平安无忧。但天羽你切记,为师是希望你不要因为手染鲜血而恐惧,而不是要你滥杀弱小。”
楚天羽粲然一笑,道:“弟子明白。”
雪逍也是笑笑,似是随口一问,道:“天羽你今年十一了吧?”
楚天羽单纯地回答道:“嗯,过年就十二了。”
“天羽,为师——”雪逍抬头看天,眼帘微垂,“为师打算带你闭关,你可愿意?”
楚天羽一惊,闭关?师父带自己闭关?
楚天羽惊讶道:“为什么要闭关?”
雪逍看向他,温柔道:“你是我很重视的徒弟,所以想带着你闭关修炼一段时间。你还小,所以不会关你太长时间,也就一个月。这一个月里,你随我去老君岩后的闭关洞中,我会每日指点你功夫的。”
能够与岐丹首座独处一个月,并得到他的悉心指点,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事情!
楚天羽立刻喜笑颜开,答应了,不过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道:“那天瑶呢?师父不带她去吗?”
雪逍答道:“她火候未到,先不带着她。”
这日晚饭时间,楚天羽、楚天瑶、方恒和暮炀四人坐在一起,方恒还带来了一位没见过的清瘦少年。他名叫许漪,是如霈的关门弟子,方恒师弟。许漪和方恒是如霈仅收的两名弟子,所以倍受如霈重视。据说,如霈还向雪逍求了一套比较高深的岐丹心法传给两人。
五人正坐在一桌笑谈,季风荷突然跑过来坐到暮炀对面,挑眉说道:“暮炀,听说你终于要滚蛋啦?”
暮炀脸色一沉,“我就要走了,你是不是特高兴?”
季风荷一脸的“当然”,说道:“你一走,我就是师尊座下最有头有脸的那个了。暮炀,还要多谢你让位啊。”
楚天羽等人一惊,他们还不知道暮炀与易小灵成亲的事情。楚天羽问道:“师兄你要走了?”
暮炀点头,道:“嗯,我要去成亲了。我……未婚妻她是越灵宗的,身体孱弱,不能离开家乡,所以我就得过去。”
楚天羽一想到一向疼他护他的大师兄即将离去,心里酸酸的不好受。一时间,饭桌上的气氛沉默下来。
暮炀见气氛不对,连忙说道:“也不是永远不回来了,逢年过节,我还是会回来看一看的。”
季风荷叹一声,道:“越灵宗那个宗主婆娘提出那么混蛋的要求,你居然也能答应下来?”
暮炀低下头,低声道:“没办法……如果不答应的话,她就不把小灵嫁给我。为了小灵,我也只能忍了。”
楚天羽略感诧异地看着暮炀。在他的印象中,暮炀是一位铁骨铮铮、不苟言笑的合格师兄,他永远都是耿直善良的,虽然有的时候不是那么不拘小节,但他是个汉子无疑。这样一个汉子,也有害羞服软的时候啊。
季风荷对楚天羽笑道:“想不到吧?大师兄为了易小灵,可是什么都能豁出去的呢。当初暮炀见易小灵第一眼,就跟被雷劈了似的,呆呆的站在原地,后来回过神,就一直红着脸,人家易小灵都没理他。”
暮炀听了,一张麦色的脸立刻红了起来,咬牙对季风荷说道:“再胡说八道就门规伺候。”
一个月后,春节来临,暮炀度过了他在岐丹的最后一个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