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的时候,忽然院外隐隐传来说话声。秋无用又惊又奇,翻身而起。见欧阳宛若睡得正酣不忍叫醒,心想这梅园布置奇特,倒也不用担心给人撞进。低头在欧阳宛若额头轻轻吻了吻,悄悄出园。
谷中至夜寒雾笼锁,能见度极低。秋无用听声音来至清溪上游,当下展开轻功跃上树顶,遁声寻去。转过一道山口,却见一尊突兀的岩石背后燃着堆火,火边相对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穿着灰色道袍,打着盘腿,两眼微阖双手合十,对着火练功,骇然竟是松风道长;再看另一个,却是洪帮四大护法之首的刘鸿飞。秋无用不禁长吸口冷气,却不知这两人何以会黑夜凑在这罕无人迹的山谷中。只见松风道长装有冰貂的小木箱此时却端端正正放在刘鸿飞的脚边,刘鸿飞同样打着盘腿,袖口捋至臂弯,他左手已残,右手从木箱里拿出来时,掌上已是变得赤黑,显然掌上喂了冰貂之毒。只见其深深吸口气,掌上的黑色便顺着肘部渐渐向上移动,不多会,原本焦黄的脸也给全部染黑,便如同给浓墨刷过一般。
秋无用看得发呆,怕被发现,慌忙跃下树冠,躲到棵大树背后,隔着数丈远观看。落地时虽有轻微异响,两人一味静坐练功自没发觉。
忽听松风道长道:“徒儿,为师早给你说过,习练冰寒掌时要以活人来排毒,方才事半功倍。对了,用来练功的人呢?”
刘鸿飞牙关咬得格格直响,全身如发虐疾,道:“我上你的大当,只怕迟早要给你害死!”
松风道长睁开眼道:“你是在怪我?”刘鸿飞道:“我就怪你又能怎样?总不能将你杀了,担那欺师灭祖的罪名!”松风道长道:“话是这么说,可你野心太大,这世间只怕还没你不敢杀的人!”刘鸿飞忽然提起右掌,掌沿隐隐冒着黑气,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松风道长道:“你自己做过的事还用为师来提醒你么?”刘鸿飞哼了一声道:“你是说我用冰寒掌打伤武林二老和洪玉娇的事?”顿了顿道:“哼,你尽管放心,此事洪玉娇并不知晓,旧帐新帐全一并算在南夷头上!”松风道长道:“恐快未必。你头脑太过简单,此事或许瞒得过洪玉娇,可武林二老却并非如你一样的傻!”刘鸿飞怒道:“你给我住嘴!老头子你给我听着,要想活命的话以后说话小心点,不要以为教过我两天功夫,我就真认你作师父了!”松风道长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如果想当洪帮帮主,还需得我这老道出力。再说你每日练冰寒掌以洪帮人……”刘鸿飞软下口气道:“你的事我也正在加紧办啊!”松风道长问道:“近日可有姓秋的消息?”刘鸿飞不耐烦道:“我这几日不是没日没夜地在谷中找么?一旦寻到那小子,*他说出炼秋氏换魂丹的方子交给你不就得了!”松风道长道:“只怕你不是在寻人,而是在寻红玉指环吧!”刘鸿飞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松风道长慢声慢气道:“那日给你们打下悬崖的人武功非同小可,又怎么可能是秋无用?我在鬼见愁见识过秋无用,那小子虽有些邪门,可敌不过你刘鸿飞半根指头。细细想来,说不定是给你们洪帮藏起来也未可知!”刘鸿飞怒道:“信不信由你!那小子给兹莫郡主所救你也是知道的,说不定他现在南夷也未可知。我练功正在紧要关头,哪有闲心听你来胡扯。对了,你先前也说过,练这冰寒掌需用活人来排毒,趁没天亮你去给我弄两个来!”
两人只顾争吵,全没发现秋无用藏在树后。秋无用听刘鸿飞完全是以命令式的口气吩咐松风道长做事,不由暗暗称奇。心想世间有此师徒,也不知会有多少人无辜丧命,今日既然遇见,当然得替天行道,杀而后快。
又听刘鸿飞道:“你到底去不去?”隔着火堆“呼”地突发一掌,直拍松风道长面门。松风道长早料到这徒儿不怀好意,急忙扬手相挡。两人的掌风皆是凌厉无比,两掌一碰,刘鸿飞向后暴退五尺,松风道长却嘿嘿凝立原地不动。掌风扫过火堆,立刻卷起漫天火花。松风道长道:“我在这等了大半宿,原本是希图你给弄些好处。小杂种,你想与我斗,只怕还嫩了些吧!”刘鸿飞色厉内荏道:“你不去,便需吃我的拳头手掌!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现在的冰寒掌大不如前,哼,再敢骂我是小杂种,我就用你的身体来练功排毒!”松风道长嘿嘿笑道:“就凭你小子那点三脚猫功夫,也敢在老夫面前抡大斧!对了,你借我的那样宝贝,今日也该归还了吧?”刘鸿飞装糊涂道:“什么?”松风道长嘿嘿道:“当徒儿的装傻,可做师父的未必糊涂。你在李家庄寸断云剑的宝剑,打碎临邛老仙的黄金太师椅,骗得别人都以为你功夫了得,当时为师躲在暗处也不好揭穿你。现在你早已稳坐洪帮护法的交椅,又将成为洪帮的乘成快婿,也算是风光够了,莫非还想将为师的看家法宝独个儿吞了?”刘鸿飞忽然软下口气道:“你答应过帮我坐上洪帮的帮主之位。什么宝贝法宝的,事成之后自然还你就是了!”心里却想:“先前我与这老杂毛对掌时只用了五成功力,他比我多了只手自然占了大便宜。我不妨悄悄将功力再加五成,看他能耐我何!”心思一动,眼中立现凶光。
松风道长同样奸诈异常,看刘鸿飞右手似是无意识地弹了弹左手的空袖管,已明其意。却伸手将插在颈后的拂尘摘了下来。松风道长自从鬼见愁吸食秋无用的血液之后,再无需时时耗费功力排毒,加之那秋氏换魂丹确有换骨清髓之神效,略加调理,内功更是突飞猛进,已远非鬼见愁时能比。他先前与刘鸿飞对掌时只因忌惮对方手上使诈,又防着洪帮的钝顶雷暗器了得,为力求能发能止,虽只附上区区一成功力,却迫得刘鸿飞暴退五尺,心里当然是大喜过望,但表面上却不显山露水,只等对方上当。
刘鸿飞因练冰寒掌,时辰一到无处排毒,不仅头上衣领上渐渐结出冰花,四肢更似即刻便要给冻僵。毒火攻入七筋八脉,心里早无师徒之念,忽然大喝一声,单手一扬,两枚钝顶雷暗器跟着急发而出。
松风道长早料此着,不敢手接,拂尘随之一带,听得背后雷般砰砰两声,跟着又是哗哗啦啦大响,一棵合抱粗的大树竟给钝顶雷暗器炸倒下来。
松风道长心下骇异,脚下飞窜跃开,骂道:“贼小子,是你先不仁,那就别怪老夫不义!今日不杀了你,只怕迟早也会栽在你小子手里!”话是这么说,空中拂尘连挥护住周身大穴,却是只守不攻。
刘鸿飞看出对方心思,嘿嘿笑道:“臭老道!老子不用钝顶雷照样能杀你!”他怀中还有钝顶雷,为消出对方戒心,中路门户大开,猱身上前,单掌以金针指式,直取松风道长双眼。
松风道长哪里上当,身体左飞右跃,手中拂尘舞圆,只是一味闪避。心想这小子冰寒掌毒无处排泄,时间一久自会给冻僵,又何必浪费力气。秋无用在树后看见松风道长宽大的道袍无风自扬,全身真气鼓荡,竟将满地的落叶漫天卷起,仿佛一个团团飞转的巨大蜂巢,到后来竟是分不清哪里是树影哪里是人身。心下骇异,暗想此人武功,不说刘鸿飞,只怕武林二老也有所不及。
此时刘鸿飞已然瞧出松风道长的功力着实了得。他以前拜松风道长为师时两人曾有过功夫上的考较,不过只在伯仲之间,怎么还不到个月时间竟会精进如斯?又难道这老杂毛以前只是在人前装疯卖傻?他脑子也算聪明,立时便想到了秋氏换魂丹。松风道长在鬼见愁吸食人血的事江湖早有传闻,难道这秋氏换魂丹真有这般神奇?当然,此事不管是真是假,若以后寻到秋无用自是不会交出来了。心里这般想,更觉这老道若活在世上实是一大祸患。看准松风道长的身影,跟着又是数枚暗器急发而出。
松风道长以树叶作掩,似退欲进,似进欲退,目的便是要引得刘鸿飞发出钝顶雷暗器。发射暗器和引爆暗器都需消耗大量内力,只要对方暗器发完,胜算当然便有十足把握了。耳听哧哧风声,知道厉害,正要故伎重施,仍用拂尘来引带。哪知腕上刚动,却见那暗器密密麻麻,呈上中下三路袭来,护得了左护不得右,护得了上护不得下,再加之卷起的树叶遮挡视线,实是分不清暗器倒底有多少。他也算是功夫着实了得,情急之中拂尘击地,借此反弹之力以一招“白鹤冲天”,身体如同只大鸟窜空飞起两丈,只听得脚下嗖嗖连声,方才险险避过。饶是如此,也不由骇出身冷汉。他身在空中不敢行险,仍以拂尘连连击地以保身体不落,脑子微侧,听辩钝顶雷的爆炸之声。
谁知刘鸿飞奸诈无比,发射的暗器却是一把随手从地上抓来的细碎石子,待得松风道长飞在空中内力渐显不济之时,把准时机,剩下的两枚钝顶雷暗器随之发出。一枚打胸口膻中穴,一枚打腿上三里穴。他手上分寸拿捏得十准,松风道长此时身体无力上移只呈下坠,打胸口暗器立时变为打额上天庭,打腿上暗器变为打腹上中脘。两枚暗器中又夹带了数枚碎石,分袭身体两侧。
夜中光线甚暗,松风道长即算再添双火眼也无从分辩,大呼声:“老夫今番死在此处!”头微侧避过一枚,可另一枚暗器却避无可避,耳听猛然暴裂之声,顿时腹部给洞穿,血肉横飞,一头栽倒在地上。
刘鸿飞担心松风道长不死,挥掌横空乱劈,那冰寒掌着实阴毒可怕,劈中人体便如同油浇火砭,竟将松风道长打得通体焦黑,一股刺鼻的怪味四下弥漫,竟将附近的树叶草木也给烧焦。松风道长一生作恶多端,不想死后还遭自己的徒儿以冰寒掌屠毒戮尸,那也算是因果循环,报应使然了。
秋无用躲在树后看得发呆,一时间竟不敢出声。他前日给洪帮围追堵截,几乎命丧悬崖,先前听到二人提到武林二老,莫非两人真中了冰寒掌之毒?眼下刘鸿飞在此,我何不将其抓住问个究竟。当下也不迟疑,从树后闪身而出。
刘鸿飞以掌在松风道长尸体上拍打,又将其黑血导引掌上,自觉胸口舒畅无比,这才收功。蓦听身后传来轻微的异响,心下大骇。借着明灭的月光,只见离自己约有五丈开外,长身立着个灰衫青年,不由失口呼道:“是你——,秋无用?”
秋无用道:“不错,正是在下。听说洪帮最近莫名其妙死伤不少,莫非是给刘兄用来排毒练功了?”
刘鸿飞心道:“这人我原是在鬼见愁山洞内见过,可是丝毫不会武功啊!难怪找不着他,却是做缩头乌龟,躲在了这里。这人真是胆子大,不过正好,他知道我的秘密,加之还有洪帮帮主之位,当然不能让其活着出去!”当下不动声色道:“你小子从崖上跳下竟未摔死,真是福大命大啊!对了,还有个女娃娃呢?”抬头四下寻找。
秋无用道:“区区几十丈高山崖,当然摔不死秋某。不过刘兄倒要小心为妙,多行不义必自毙,这个道理谁都懂!”
刘鸿飞按住性子说出前番话,原是怀疑秋无用并非前日从崖上跳下的蒙面人,尽管秋无用并没否认,可倒底不相信,心想练武之人即算天生异禀,总得假以时日,这可不像做生意的暴发户,今天还是个穷光蛋,一夜之间便金银满斗了。但转念又想,即算你就是那个蒙面人,无非就是轻身功夫好点,又怎敌得过老子的冰寒掌,横竖一起报销。猛地趋前,以五成内力向秋无用胸口拍出一掌。
秋无用练成神指九穴,可以克制冰寒毒,加之身具百年修为,却是不惧。当下毫不迟疑,以掌相接。
刘鸿飞暗道:“来得正好!”两掌相接,劲力连吐,却加上十成,只想一击之下便将对方打成团黑肉饼。
秋无用虽有神功护体,仍觉四下阴风乍起,恶臭刺鼻难闻。在对方掌力之下,更有股寒彻之气直贯中腑,慌忙化掌为指,击其掌心劳宫穴。
这一击若是在半月前,刘鸿飞半只手掌势必又要给齐齐切下。可他连日来,因不断以活人排毒练功,功力自是突飞猛进。虽是这样,仍觉掌心一麻,心下大骇,弹身跳开。
秋无用意欲留下活口,掌上也只附了四五成内力,却迫得刘鸿飞倒跌退开,心下大悦道:“冰寒掌也不过如此,又怎敌得过望百叟的神指九穴!”
刘鸿飞站在月光下,虽瞧不清神色,一双眼睛却闪着狼一般的绿光,望着秋无用咬牙切齿道:“小子,原来半月之前在李家庄暗算老子的是你!”
秋无用揶揄般道:“有你这样对帮主说话的么?”
刘鸿飞全身一颤,道:“你是帮主,那把洪帮的玉印拿出来瞧瞧!”
秋无用心道:“反正红玉指环已给取出,就给你看看也无妨!”当下也不迟疑,从怀中将玉印拿了出来,在空中挥了挥道:“帮主玉印在此,刘护法听令!”
刘鸿飞怔了一下,眼见确是帮主玉印,不敢怠慢,仆地跪倒,躬首道:“属下听令!”
秋无用暗暗想笑,早知帮主玉印如此管用,又何必先前又拼又打那般麻烦,正要讯问有关武林二老的事。忽觉阴风拂面,一道黑影飞窜过来。秋无用未加防备,暗道声“不好,”脚下连退,避过胸口一击。
刘鸿飞躬首听令,旨在偷袭。一掌不中,身体侧转,去拿秋无用腕上会宗穴。
秋无用虽然内功了得,临阵对敌武功却是平平无奇。忙慌中振腕急缩,却是慢了半拍。忽觉手背像是给蚊蝇叮咬了一记,跟着手上一空,玉印已给刘鸿飞电闪之间夺了过去。
刘鸿飞夺过帮主玉印,眼见秋无用右手手背黑血直冒,站在月光下哈哈大笑:“姓秋的小子,哦不对,应该叫秋大帮主,你已中了属下的冰寒掌,立时就要发作,还不乖乖跪下叫老子两声爷爷,再交出什么秋氏换魂丹,给你保个全尸如何?”
秋无用望着手背上数寸长的血口,暗暗称奇。瞧伤处如道血线,明明是利器所为,可与刘鸿飞对掌时并未见任何兵刃啊。一时也不及细想,暗以神指九穴将手背冰寒毒排出。
刘鸿飞将玉印纳入怀中,耐心等待对方毒发身亡,半晌未见动静,也是惊异。这时蓦地记起在鬼见愁山洞内,这小子同样中了松风道长的冰寒毒却不死,心里顿时着了慌。以对方功力,显然不在自己之下,若再僵持下去,只怕会着了神指九穴的道,可自己那日在李家庄给打断手臂之仇又怎能释怀,一时间踌躇不决。
秋无用也在想,这姓刘的武功着实深不可测,先前他若在掌上多附几成内力,我这只手掌岂不同样不保?看来神指九穴奈何不了他,玉印丢了倒也无关大局,可他若以玉印拿去洪帮施令,到时洪帮大举合围,事情可就糟了。
秋无用高估刘鸿飞,自然看低了神指九穴,他虽具百年修为,却不知神指九穴旨在攻,却废在守。先前与刘鸿飞对掌时,刘鸿飞攻在前,他则守在后,如同守株待兔,巴巴地翘着手指就等着对方身体自行撞上来,如此这般,神指九穴的威力自是大打折扣了。
两人一番僵持,皆不愿先动手。夜空玉镜渐隐,谷中开始飘起零零细雨。
就在这时,忽听不远处溪边传来紧一阵慢一阵的咳嗽声。
一听这咳嗽声,刘鸿飞顿时全身一颤,面目变色。
秋无用也是心中一紧,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刘鸿飞最先打破沉默,哑声道:“是要死不活江四,东宫贼子!”
秋无用也道:“不错,四大锦衣卫!”
两人不觉中站成一侧,皆面向四大锦衣卫来的方向。
刘鸿飞心道:“四大锦衣卫志在洪帮玉印,老子当然不能给他!”
秋无用心道:“红玉指环当真惹人眼热,姓宇的竟然寻到这来了!”
转眼间,四大锦衣卫分成四角,将两人围在了垓心。空中细雨飘零,六个人头发尽湿。
宇文化轻摇折扇,呵呵笑道:“原来是秋帮主和刘护法。两位兄台,大家皆是朋友嘛,又何必冷眼相向。在下看那边似有间草屋,不妨进去躲躲雨,兄几个坐下慢慢谈,什么都好说,好说!”
刘鸿飞望着秋无用骂道:“老子再卑鄙,也从不和东宫贼子打交道。姓秋的,你身为洪帮一帮之主,看你拿话出来说!”刘鸿飞颇有心计,话出有因,一半着实出于义愤,一半却是试探秋无用来着。他现在势单力薄,一个人决计敌不过五个,所以想争取秋无用,以求度过眼前之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