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宛若只以为头鹿混杂于鹿群之间,下意识地呼了一声。忽见鹿群大动,前面的后退,后面的侧涌,转眼间竟横列成数排,竟似一套精心布置的阵法。
欧阳宛若看得有趣,学着头鹿的声音又连声和鸣,抑扬的声音震荡草原。鹿群涌动,跟着又围成个状如弧形的半圆圈。不多会,圆圈加厚,不知从什么地方又涌来大批鹿群排入阵列,成千上万,竟似沙场点兵一般。
自此,欧阳宛若方才明白,原来动物也和人一般,可以听从号令任意指挥。而其中的至要,却是模仿头鹿的声音。她天生异秉,模仿动物的声音竟不用学,在常人看来根本不可能的事,可于她,却丝毫不费力气。
这一夜,欧阳宛若玩得高兴,将千万只梅花鹿指东往西,横拉竖列,直到后来实在是倦了,既而靠着窗台酣酣睡去。鹿群站在草原上,久久听不到头鹿的声音,方才缓缓散去。
第二晚,石屋外的树下,拴着的却是那匹通身雪白的高头烈马。那马颈上缚着根长铁链,在树下只是咴咴喘气,却并不鸣嘶。
欧阳宛若明白,这一定是匹头马,而她今夜要做的事,当然是模仿头马的声音指挥马群。她心地善良,想这样模仿声音指挥马群,尽管是对动物,总也有种相欺的感觉,而且于她也没什么用。是以头马不嘶不鸣,她心下也不急。月移中天时候,头马像是挣累了,呆立树下不动,月光照耀下,竟似一尊泥塑。欧阳宛若站在窗下望着,只见头马微仰着头向着草原的方向,大大的眸子里,竟闪烁着泪光。
欧阳宛若鼻子一酸,也跟着流下泪来。她想着她的秋大哥,也许便是这样一匹失伴的马,如果他现在也被谁羁在什么地方,该是何等地难受?这样想着,忽心下一动,心中忧怨郁结,竟有了个大胆的抉择。
她试着从窗洞内探出手,去拉拴马的铁链。那马听到响动,回过头,人一样的目光怔怔相望。
欧阳宛若长叹一声,心内隐痛,向着头马低声诉说道:“马儿,马儿,你明白我的心事么?你知不知道我在想我的秋大哥么?你可知道,我如果没有他便不能活么?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样,一样啊?”
那马“咴”直抖长颈,凝立原地不动,眼睛一眨,又涌出泪来。
欧阳宛若看得心酸,低声道:“看来,你是明白我的心事了。那你走过来,让我替你解开铁索好么?”
那马向前走了两步,跟着却又向后退了三步。
欧阳宛若伸出手去,却哪里够得上铁链。心下却明白,这马也和昨夜头鹿一样,是通人性的,只是因羁绊太久,对谁都充满了戒备。她连连挥手,那马似欲上前,却又连连后退。
欧阳宛若心下难受之极,忽觉脑内欲炸,肺腑似裂。就在昏乱之间,伸出的手臂竟无端增长,蓦地抓住了拴马的铁链,五指交错,竟将指粗的铁链齐齐绞断。那马挣脱羁绊,忽地一声长嘶,向欧阳宛若回头一望,直向草原奔去。
欧阳宛若自是不知,她因一时意气救马,却是犯了练千手寒玉指的大忌。忽觉口内涩甜,跟着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就在这时,忽听身后轰隆一声,石屋的门蓦地开启,一个人影飞奔过来,在她背后连点数处大穴,跟着抱起她冲出屋去。欧阳宛若迷糊中叫声“祖爷——”就此昏迷不醒。
欧阳宛若醒来时,却又是一日已尽,玉兔东升。只见自己躺在石屋的床上,身上盖着棉被。她一时还记不清昨夜发生的事,步下床来,寻目四望,依稀便似梅园。心下一喜,忍不住大声喊:“秋大哥——”
屋里没半点灯光,黑灯瞎火的。她摸索着四下去寻火折子,又喊几声“秋大哥”,并无应答。忽脚下踩着软软一团,不禁吓了一跳,惊叫一声,慌忙跳开。
借着从窗口透进的几点月光,这才发现地上躺着个人。那人身体动了动,既而缓缓坐了起来,嘶哑着声音道:“宛若——”
欧阳宛若又是一惊,这才看清地上坐着的是那个老者。不由轻声笑道:“哦,是祖爷,你是想吓我吧,我才不怕呢!”
老者双手撑地,背靠着墙勉强坐直身体,望着欧阳宛若道:“火……火折子放在……窗台上!”
欧阳宛若听声音不对,忙到窗台拿过火折子,点燃床头上一盏烛台。石屋内立时便光亮了许多。
老者虚弱地向欧阳宛若招手道:“娃娃,你过来,祖爷有话对你说!”
借着通红的烛光,欧阳宛若这才看见,只见老者显然得了什么重病,身体虽然坐直,头却歪在一边,两只枯木般的手抬起又蓦地无力垂下,一头白发苍苍,原本平展的额头此时却是皱纹密布,仿佛突然间老了几十岁,若不是听声音,欧阳宛若真有些不相信他便是祖爷。
欧阳宛若快步跑过去一把扶住,惊道:“祖爷,你是怎么了?宛若扶你到床上去好么?”
老者轻轻摇头道:“好孩子,不用了,这样坐着就好。对了,你试着运运气,看体内是否还有滞闷之感!”
欧阳宛若心内发酸,道:“祖爷,我不敢。我以前一运气脑子便发胀,以至后来自己做了什么都不知道,我不能害你啊!”
老者虚弱地笑道:“放心好了,你的病祖爷已给你治好了。试试看,试试……”
欧阳宛若喜道:“真的?”连忙凝住心神,试着将丹田之气环绕四肢百胲,循了一周天,只觉通行无阻,并无滞感,而脑子更是一片空明,清爽无比。道:“祖爷,奇怪得很,你真把我的病治好了!”
老者道:“你不仅病治好了,而且凭空增加了数十年的内力修为,好娃娃,祖爷助你将千手寒玉指修成正果,这下,你该叫我一声师父了吧!”
欧阳宛若低声道:“你不是我师父,我还是叫你祖爷。对了祖爷,你真是糊涂得很,你是不是把内力全给了我,那你……你……岂不是要……”
老者道:“你是说祖爷要死对不对?”摇摇头,“祖爷福大命大,哪有这么容易就死了。我只不过为了给你打通身上错乱的血脉,消耗功力太多,需得去闭关修练一阵子。好了,我们不说这些,其实我名字并不叫祖爷,我姓施,叫施广寒!”
欧阳宛若惊道:“你就是名满天下的十八楼楼主,天下第一剑客施广寒?”蓦地想起秋无用在鬼见愁带着自己寻施广寒就医,更是惊异无比。
老者道:“天下第一剑客是得江湖朋友的谬称,所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哪配得上这样的称呼?不过十八楼楼主却是确有其实!”
欧阳宛若更是惊讶,道:“这么说来,世间真有十八楼了?”
施广寒点点头道:“世间确有十八楼,你用来切鱼的那把短剑便是十八楼的九龙令!娃娃,你行走江湖,可听说过蜀王和红玉指环之事?”
欧阳宛若摇摇头。
施广寒道:“当今圣上昏庸,太子当权,弄得是民不聊生,饿殍遍野。当此之时,天下思反,十八路反王虎据东西南北,山西太原李渊,西边李密,南边王世充,北边窦建德,皆有取大隋江山之意。蜀王为天下苍生际望,因此也在蜀地很笼络了些人才,目的当然是为朝庭保存些实力。蜀王的最大举措,就是在蜀地建十八楼,里面存了大量的金银财宝,以作将来收复江山的军资。不想却为太子所忌,诬为谋反……”
欧阳宛若道:“时下天下大乱,可蜀地却能偏安一隅,人心归附,百姓皆能安居乐业,这一切,全赖蜀王杨秀之功。其实蜀王当皇帝也好啊!”
施广寒道:“娃娃这话便说对了。不过朝庭之事,你却不大懂。蜀王不愧为明主,可他在被召回京之时,却做错了件事!”
欧阳宛若道:“是啦,听说蜀王回京以后,便给皇上软禁了起来,他若不回去,也便没事啦!”
施广寒叹声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蜀王做错的最大件事便是将十八楼的所在绘成首诗,分别刻在四个红玉指环上,并密托李家镖局护送回京,以此表示对朝庭的忠心。谁知他却料错一着,红玉指环在麻柳集被劫,李家镖局总镖头李仁死于非命……”
欧阳宛若道:“李家镖局李非烟是我师妹!”
施广寒惊道:“这么说,李非烟也是鬼太婆的传人?”
欧阳宛若道:“是啊,婆婆都教了我们武功。只不过师妹的功夫可练得吓人啦,听说也因此得了个‘百变魔女’的称号。对了,祖爷你说蜀王的红玉指环被劫,后来又怎样?”她叫惯了祖爷,尽管知道对方是名满天下的剑客,却是改不了口。
施广寒道:“这世间之事却是说不准,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十八楼镖物被劫,不想反救了蜀王一命!”欧阳宛若奇道:“怎么又救了蜀王的命了?”
施广寒道:“这道理最简单不过,如果蜀王死了,太子自然无从寻到十八楼的下落。也正因此,他又派了东宫四大锦衣卫到蜀地专门彻查此事。我最担心的就是,万一给他们寻到十八楼的所在,我死不足惜,蜀地必将大乱,到时受苦的却是这些百姓。娃娃,我知道你父亲原是巴郡县令,也算百姓的好父母官了。你父亲虽然死了,可你愿否为一方百姓作想,助祖爷完成这未了大业?”欧阳宛若迟疑道:“祖爷你要我做什么?我能行么?”
施广寒道:“记得前日你来时,我曾对你说过,要你寻着你秋大哥以后便结为夫妻一直住在这里,你知道这是为何?”
欧阳宛若摇摇头。
施广寒叹声道:“目的只有一个,在此助我看守十八楼,不为江湖肖小所侵。你有所不知,十八楼下,原是人才济济,可到头来,死的死了,隐居的隐居,仅只余得祖爷一个。所幸的是,皇天不负有心人,祖爷遇见你啦!你和秋无用,很好,很好啊!”
欧阳宛若疑惑道:“原来你替我治病,又输给我功力,却是要我和秋大哥在这替你守十八楼啊?”
施广寒道:“不错,守护十八楼,也是守护一方百姓,难道你不愿意?”
欧阳宛若道:“我和秋大哥原本没地方去,这里当然好啊。不过我没问过秋大哥,却不知他愿不愿意?”
施广寒长吁口气道:“光凭你和你秋大哥,当然是没有办法。我看得出来,你们感情很好,他这人为人仁厚,尚侠好义,又与十八楼甚有渊源,我是信得过的。你放心,祖爷事先已作了安排,就算太子倾巢而动,可你俩不仅有洪帮数万人马,另却还有十八楼的十万雄兵,这也足以应付了!”
欧阳宛若奇道:“十万雄兵?祖爷你真会说大话,”四下一望,“这里哪有人啊?你不是说,十八楼仅只余得你一个么?”
施广寒呵呵笑道:“你看祖爷是说大话的人么?宛若,你快扶祖爷起来,我们到草原上去!”
欧阳宛若不敢拒绝,依言扶起施广寒,两人缓步出屋,步下高坡来到草原上。施广寒顺手从墙上摘下一副银色马鞍。欧阳宛若不明其意,也不好问。
此时已是午夜时分,一轮明月高挂天际。草原极目不见尽头,习习凉风中,两人皆不由打了个寒噤。
欧阳宛若扶着施广寒坐在地上,又跑回茅屋拿了件羊毡子给施广寒披。道:“祖爷,哪有人啊?”
施广寒口里“嘘”了一声,低声道:“呆会不许说话。你还回屋去拿床被子出来,就在这草地上睡,若是有动静,祖爷自会叫醒你!”
欧阳宛若依言去拿出被子来,她弄不懂施广寒的意图,就地而卧,不多会竟真入了梦乡。
一觉醒来,天已大明。只见地平线上,一轮红彤彤的太阳正冉冉升起,一望无际的草原,有如碧波泛浪的海洋一般。
欧阳宛若缓缓坐起身来,却见施广寒依然坐在身边,双眼微阖,绿绿的青草和苍苍的白发相映,频添几许凄凉与沧桑。
欧阳宛若忍不住轻轻喊了声:“祖爷——”
施广寒缓缓睁开眼睛,昏浊的目光望着欧阳宛若,忽道:“天意,天意啊,老朽功败垂成,到时即便到泉下,又有何颜面去见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