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架山下风雨交加,坟土撮撮飞溅,每落下一铲,泥汤便止不住涌入坑里,换作往日何曾费过这般气力,黑影啐了口痰,汗水和雨早已分不清楚。他今次盗得不仅是墓,更重要的是连里面躺着的人一发盗了,这便要花费大力气了,打个盗洞是远远不够的,白天无论有多少人填土,今夜他都得独自掘出来。
“噗——”铁锹终是铲到木头上,入手摸了摸,黑影如换作一人,像来时快速舞动起来。不消一刻,散发漆土味的黑棺材整个露出土来。他奋力撬开棺盖,先是将里面沉甸的摸进口袋,而后将那具冰冷尸体抱出背上,吧唧、吧唧踩着泥水疾步消失进雨夜。
次日,空气清新的古镇炸了锅,泥人相公大孙前脚下葬,后脚让人盗了棺木成为大事件。义愤填膺的民众奔走相告,主街上不时疾走过三五成群的黑衣汉子,似乎所有的人都要掘地三尺,翻找出那个胆敢造下弥天罪孽的歹人。
城东老郎中立在自家药铺门口,背手捋着花白羊须,听街坊咒骂了几回千刀万剐的狠话,返回铺子叫过跑堂伙计:“抓两幅上等滋补良药,送至泥帮大少爷处,出了这等逆天事情,定痛煞做母亲的了。”
“老先生,慈悲心肠。”跑堂伙计去了。
老郎中踱过开方、碾药、煎煮、抬货的学徒伙计,踱到账房先生对面,拍了下桌台:“噩耗满城,痛煞吾心,让店里余下的都歇了,停诊两日,你等也去寻那恶人吧。”
账房先生放下刚研磨好的笔墨,闻言作揖道:“谨遵先生之言,我等这就去翻找歹人,捉到时自有他好看,还请老先生多保重身子,勿让怒火攻了脾肺做苦。”
“是啊,是啊,老先生多多保重,我等去将那歹人活剥掉皮。”新来的小伙计撸胳膊挽袖子与学徒并账房先生,摘了门口牌子,炸着浑身翅膀去了。
老郎中目送他们远去,闭门插闩,来到后舍,心急难耐的挪开书柜,闪入身子反锁暗门,在墙后密道里拐过几道弯,步入一间灯火扑朔的阴森暗室。
我早已饥肠辘辘的醒来,发现五花大绑在木桩上,起初以为入了阎罗十八地府,却不见半个牛头马面,便细细想来,猜测自己可能假死遭人挟持了。怎奈身上无剩多少气力,挣动半晌不得脱,正思量攒些再来,忽闻脚步声,便垂头佯装未醒。
眯缝眼里,一个留着花白羊须的老郎中,笑吟吟出现在昏黄暗室里,他看我的神情更像在欣赏精美的玉石把件,随着时明时暗的萤火油灯透出无尽贪婪。脑海迅闪回几欲要死的那夜,想必正是此人为我看病把脉,最后捏得我神识魂飞魄散。
老郎中盯看许久绑在木桩上的猎物,贴过来自袖口抽出把寒光利刃:“不枉老朽冒雨掘墓,费得这好一番功夫,终是到手了。”说着,割掉我肚皮上的衣物。
这下我可是忍不住了,睁开眼睛恐道:“你要做什么?!”
老郎中一惊,转瞬贼笑起来:“泥人相公大孙,我能作甚,割开你肚皮寻个物件而已。”
我装傻恨道:“我肚里只有米田共,这物件是你要找的么?只怕污了手。”
老郎中哈哈笑道:“你当老朽不知地眼神根么?你父泥帮大少爷尚未出世,老朽便在这镇子潜伏下来,转眼四十余载,终等到这天。本想熬死你家老爷子偷尸,怎知你们父子守灵守得那是个孝道。如今,且不要怨天尤人,只怪你投错胎,命薄如纸。”
我见这老狼用刀子比量我肚皮准备发狠,头皮竖起来:“不要乱来,自古杀人偿命。”
老郎中摸索到我小腹,干笑道:“乱世命贱,多说无用。”
我见他真要杀我,呼道:“母亲,救我!”
“喊吧,这密室距地一丈有余,任你喊破喉咙。”
“噗呲——”只一刀划开我的肚皮,但见血水似开闸洪流淌出。
我痛彻心肺,鬼哭狼嚎看他割断肠子肆意在体内翻找,心说死了,我命真如纸薄,不禁恨赶来奔丧,恨爷爷传我物件,恨父亲让我吃下,恨不能当下痛快死去。
老郎中两只血手反来复去不果,再划破两道血口,终是找到地眼神根,先是喜上眉梢,而后“咦——”了声,皱眉入手又掏弄片刻面色凝重起来。再看我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慌忙返回药铺,掂着西医箱子复返。
我再度醒来时,几乎不敢相信竟然还存活于世,躺在暗室干草堆上,腹部缠满斑驳绷带,稍动身体便痛不欲生,于是只躺着看油灯燃烧。每日三餐,老郎中都会下来为我换药、喂饭,悉心照料如同爷孙,全然不像要杀我的模样,难道他已取走我体内的地眼神根,并不想杀人?但每每想起他给我开肠破肚的无情场景,便觉得此事另有蹊跷。
果不其然,随我伤口渐愈,老郎中愈发小心起来,先是找来根铁链捆脚,再是用绳索反绑住双手。大半月之后等我近乎痊愈,这老东西又将我五花大绑在桩上,每日只管一顿瞅不见米粒的清水稀粥。我几次问他想作甚,他都含笑不语,只说痊愈有事商议。
一日,老郎中备下丰盛果品菜肴,外加一壶美酒,坐在暗室蒲团案前吃将起来,馋得我垂涎三尺:“放开我。”
老郎中扭头瞥了眼双目冒火的我,塞进嘴里一块香酥鸡肉,嚼道:“想入席?”
我只道:“放开我。”
老郎中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笑饮美酒:“想吃便点头说几句好听话,放你入席又何妨。”
我嘴硬:“放开我。”
老郎中哈哈大笑:“你爷泥人相公可没你这般倔驴脾气。”说着起身解开大半绳索,只剩脚铐和绑手绳索邀我入席。
整天清水汤子充饥,我哪还顾得了许多,蹦跶到木案近前咕咚摔在地上,弓着反剪双手的身躯与那些美味佳肴滚在一起,直吃得风卷残云嘴脸油光锃亮,才仰躺蒲团粗气连连。
这时,老郎中将那壶美酒提在手里,低头问道:“来点?”
我张开嘴:“来点。”
他酒倒得恰是好处,喝得我如沐春风惬意极了。倒着倒着,酒劲儿正酣,老郎中收起瓷壶:“咱爷们商量些事,谈得投机再与你酒喝,如何?”
我心肝都气炸了,知道话不投机便是死,勉强滚将起来坐忍道:“你说,你说。”
老郎中背手捋须道:“吴迪,实不相瞒,老朽那日给你开膛破肚,只为谋求地眼神根,怎奈那宝物与你五脏六腑融为一体,似有了生命迹象,莽撞掏出怕既损了宝物,又伤你性命,那时老朽便是千古第一罪人,思量再三,老朽从黄泉路上将你拽了回来。说道这里,你万勿怪罪老朽施暴于你,实有难言之隐。”
想想刀子划开肚皮,我恨不得生吞下他,皮笑肉不笑道:“然后呢。”
老郎中放下酒壶,正色道:“老朽只要你做件事情,了去四十余载未解心愿,便放你重返北平与家人团聚如何?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两不相干。”
我听了不知是喜是悲是忧,喜的是这挨千刀的老东西终于肯放我一条生路,悲的是白白挨了好几刀子得出这样一个结果,忧的是这老东西未解心愿,怕是件极其危险棘手的事,不然也不用苦等四十余年,但我渴望自由,想想父母此刻应是在北平了,终归动了心,点头道:“说话可是算数?”
老郎中没想到我如此痛快,喜得拎起瓷壶:“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一串酒水如九天飞瀑倾落,险些呛死我,白白糟蹋了好几口。
月夜,深巷犬吠,我双手依然反剪绑于身后,酒足饭饱的拖拉着锁住两只脚踝的铁链,让一身夜行装扮的老郎中搀进马车,随即颠簸出城,驶向一个未知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