险恶孤峰下层林尽染,若不是夕阳逐渐冷了,这座位于偏远山麓的村落,还会陶醉在深秋美景里。栓子喂过猪,蹲到檐下,看着暖阳余晖从身上退在地上,慢慢变作阴影退向院墙。他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这习惯最近才养成,自打娘胎里出来他没用心看过太阳,他总觉得要有事情发生,自从他和婆娘把一个讨饭后生扫地出门。
“栓子,回屋吃饭,你又作甚呢?”婆娘摆好碗筷,觉得自个儿男人病了,病得还不轻,是心病,往常到点不用吆呼,他跑得比狗还欢实。
“奥么。”男人打了个嚏喷,看着阴影侵过院墙,最后一缕阳光温暖消失,才掳下裤腿回屋。没吃两口,外面猛然刮起大风,门窗嘎嘎乱作一团。
“你吃,你吃,天杀的老天爷”婆娘惊叫着去关窗闭门,不想这阵飙风邪性得很,将百十来斤的婆娘直接卷带出去。
“俄就知道,俄就知道。”栓子跳下炕,刚瞅见门外远方天际黑云滚涌,就让那阵遽然生起的邪风也卷带出去。
公主岭孤峰耸立的万丈绝壁之上,原本摇摇欲坠的半截古塔轰然倒塌,只剩一股冲天煞气,自山巅一个黑咕隆咚的偌大地窟里呼呼涌出,连绵不绝化作滚滚黑云,压得四方天地都暗沉下来。弥天黑云所经之处,必飞沙走石,只见六畜与数十男女伴随尘埃乱叶扬上天空。
最近两天,北平城内许多学生都跑去爱国游行,今日更甚,教室里只余下我和三个胆小的,教授讲了片刻,着实没有心情,便草草下课。我心说这学怕是很长一段时间上不踏实,于是自学堂提早回到家里,赶走李穆、张霸,觉得昨天思虑的事情成熟了,便沏上一碗好茶为父亲送进书房,父亲咂了口:“你有事情?”
我紧张道:“是,父亲。”
父亲放下茶碗,教我坐下:“说给父亲听听,有什么难以启齿的。”
我不敢直视,看着父亲书案上的台灯说:“我想继承爷爷帮主之位。”
父亲仿佛遭了雷击,半晌回过神来,扶案腾立起身,挥手扫落茶碗摔得稀碎,来回在书房里背手踱了两回,指着我道:“吴迪,吴迪,你是怎么想得?!”
我从未见父亲生过如此大气,慌忙站起焦急解释:“父亲,您先别气,听我道道。”
父亲哆嗦着坐下“你说,你说”把头扭到一侧。
“父亲,东北战事频频失利,学生们都去上街游行,今日只剩我和三个同学呆鸟似的坐在教室里,连教授也讲不下去提早下课,你说这大学吴迪还能读成么?”
父亲回过头:“还有这等事情,乱了,年轻人的心全乱了。”
我续道:“吴迪有心修学不成,谈何毕业报效国家。实不相瞒,父亲,原本孩儿思量投笔从戎,可近日有了新的想法,不如继承爷爷帮主之位,同样报国。”
父亲纳闷道:“你爷做得是偷坟掘墓之事,换作太平盛世不但问罪,还得遭受世人唾弃,就算你去,将盗来之物换作财物救济贫苦,至多算作善举,怎能和国家大事混为一谈?儿啊,你还年轻,要知道救急不救穷,从根源学西方工业经济才是救国正道,莫要昏了头脑。”
我反问道:“父亲,道理我明白,可这学应许久上不踏实。国军与日本子已有两次交战,就拿九月十八日那次来说,十万国军为何不敌三五万日寇?今次马占山将军于江桥驻地,占据天时、地利、人和,虽寡不敌众,为何半月便丢了固若金汤的工事?”
父亲茫然道:“应是政府决策吧,你须是看报纸多了。”
我激动道:“父亲,是我军装备太过简陋!日本自明日维新之后,格外注重西方先进军备和思想,早在满清甲午海战便让我们吃了大亏,如今两国交兵,日军装甲战车、飞机大炮齐上,即便我方派出马将军那般悍将,亦是吃亏在军械上!”
父亲叹了口气:“你的意思是?”
我道出思躇良久的决定:“以泥人相公大孙之名,继承爷爷泥人帮主之位,率领三千门徒为我国军暗中筹募资金,引进西方先进军械与思想。”
父亲热泪盈眶:“吴迪,儿啊,你长大了,为父甚感欣慰。”
我给父亲磕了一个响头:“父亲,待赶走日本人,家国安定,我自当返校读书,为振兴我泱泱中华努力终生。”说完早已泪流满面,知道与父亲辞别在即。
李穆、张霸在我家惯了偷听墙角,见我在里面说出继承帮主之位,哪管未来做些甚么,自是喜上眉梢,退回厢房收拾行李不提。
子夜,父亲看过隔壁厢房黑着灯,轻手轻脚寻到我房里,摇醒我悄声道:“儿啊,你明日上路,为父忽想起你爷的遗嘱,有几句忠告与你道道,须是记住。”
我睡眼蓬松的坐起点头,父亲耳语道:“切莫让人知道你食过地眼神根,有彻地眼的本事,传出去怕是与那老郎中一般的恶人,生出歹心害你性命,连帮内弟子都不得说。”
我一下惊醒,那日在房里发掘出赤金盒子,不知李穆和张霸察觉到我有隔物透视的本事没有,还有身陷古塔地窟时,老郎中、络腮莽汉五哥、阔脸汉子棒槌与那五六个散盗,皆尽知道,算起来清楚地眼神根之神通的人真是不少。但随即我又放下心来,与李穆、张霸朝夕相处过后,自认是忠诚可靠之人,日后归我调令,关系自当更加牢靠,而那几个不入流的盗墓贼,想必早已葬身地窟。于是,安慰父亲道:“父亲安心,吴迪谨记便是。”
次日清晨,父亲及早烧了面汤和早饭,我洗漱、吃过后,李穆、张霸已备好马车,胡乱吃过两口,便邀我上车赶路,我自是与父亲哭过一场作别。
出得正阳门五里,但见远处彤云密布,不多时竟下起寒冷的雨来,啪嗒之声响满车厢。
张霸“吁”停马车,掀开帘子探进黑脸:“老李,小帮主,这雨下得蹊跷。”
我与李穆正谈及各个分舵设置和相关人事,压根没听入耳朵,只教他继续赶路。又走出几里路,张霸探进黑脸:“我说老李,小帮主,这雨真个下得蹊跷。”
李穆不耐烦的捋了下长须:“能怎么个蹊跷法,不过是场深秋寒雨。”
张霸瞪圆乌黑大眼,扑朔两下:“你俩出来看便是,我诓你们作甚。”
我和李穆对望一眼,左右探出侧窗,只见这淅淅沥沥的雨水果然非同寻常,竟然是血色,簇簇染红沿途树林、草地、路面。李穆伸手接了些放入嘴里,缩回车厢与我道:“真个邪性,是血,小帮主你尝尝。”说着伸过手来。
我赶忙推开,起了满身鸡皮疙瘩,张霸再探进脑袋:“娘的,难道有血光之灾?”
我和李穆盯看着他:“闭上你的鸟嘴!”
这场血雨足足下了二三十里地,天气才放晴朗,我和李穆再无话说,觉得心情不是甚好,出门血雨连绵,恐怕真不是什么好兆头,只是不知苍天在预示国家战事,还是我此行决议继承爷爷帮主之位。
公主岭山巅那个深不见底的偌大地窟,如一张可怖黑嘴终是吐尽黑色煞气,栓子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尽让那股邪风卷到一辈子不敢靠近半步的诡异古塔来,当然,这座传说里从未照过面的古塔,已然化作一滩凌乱瓦砾。
地窟周遭密林死般静谧,不时有牲畜与鲜血淋漓的残肢断体,自空中擦着树枝坠落身旁,栓子看得面如白纸,几欲失了魂魄,心中咒骂千遍两月前讨饭至家的那个后生,现在这般炼狱场景,定然与他来过有关。
“俄就知道,俄就知道。”栓子满眼恐惧,瞅见自家那头待产母猪开膛破肚挂在树上,望见村里老少支离破碎散在地上,唯独没瞧见婆姨。正说再看看,前面两丈远的地窟里传出阵森然笑声,接着他婆姨被疯狗咬断脖颈似地的血颅,让人自里面抛将出来,咕噜噜滚到脚边。栓子裤裆一热,泪水尿水并注下来:“俄就知道,俄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