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得古镇城池已夜,泥人府早收到飞鸽传书灯火通明,张霸将马车交于跑下石阶的迎门伙计,与李穆前后招呼引我一路穿堂过庭,来至聚首三十余位正副舵主的议事厅。这些人身着南北各式粗衣布履,或坐在太师交椅上,或立于交椅之后,高矮肥瘦皆尽不同,见我们进来便停止谈话,让原本庄重肃穆的厅堂落针可闻。
李穆见我腿软,直送到居首正中头把交椅坐定,方才作揖与张霸退至右侧第七八位之后。我看看下面这些粗衣汉子个个绝非等闲,汉子们则齐刷刷瞅着等我说话,一时之间好不尴尬,得亏李穆起身给我找台阶道:“诸位舵主,老帮主辞世数月,在下与本舵副舵主张霸承蒙各位厚托,将泥人大孙吴迪请回,明日便继承帮主之位,带领我十八分舵三千门徒济世利民。只可惜小帮主自幼生在北平,之前无缘与我等相识,自是不懂道上规矩,恳请洛阳宿公主持则个。”说罢,冲左手第一把交椅上的白眉白须老翁深深作了一揖。
老翁含笑,并不起身:“李子说笑。”靠在交椅上与众人续道:“吴迪虽年少资浅,却也是吴老爷子直脉血亲,我等做长辈的日后须是多加教诲,以服气众望。只可惜老朽年事已高,主持恐无气力,就交与山西少年得志的赵三念舵主吧。”说完,笑逝倦起,阖上老眼。
右手第一把交椅上,那个面相精瘦,留着八字胡须的壮年汉子连忙收起二郎腿,站起身拖着阉人音作揖佞笑道:“哎呀呀,宿公折杀三念,三念何德何能当此重任,不如还是交予山东李舵主的是好。”
李穆面无颜色,继续作揖宿公:“李穆人微言轻,恳请宿公主持。”
议事厅内鸦雀无声,我心说他俩把老子当球踢么?鸟火吧唧、吧唧窜上来,正想一走了之不难为李穆,只见立在李穆身后的张霸,黑脸憋了个满堂紫红,炸雷似地喝跳出来:“你们这俩老少鸟人!俺哥哥卖情面给你们,不接也罢,凭甚推三阻四,不想让小帮主即位便直说出来!”
好家伙,张霸两句话捅了马蜂窝,大小舵主悉数起身指责满堂,我站起来亦不知所措,张霸心火越攒越涌,撸胳膊挽袖子,让李穆一把按住,大声道:“诸位舵主勿躁,我兄弟秉性大家历来知道,多有得罪。既然话已至此,李穆只问一句,问清自当返回山东不再多嘴!”
宿公阖着双目,微微摇头道:“你问,你问。”
“之前诸位一致要在下和张霸寻来小帮主即位,如今寻来了,难不成真有了他想?”
议事厅再度安静下来,赵三念嬉笑道:“哎呀,哎呀,李舵主,张舵主,宿公好心,宿公好心,二位怎得就多想了。”说着,望着宿公道:“老帮主不幸辞世,咱宿公论辈分论资历当属开帮元老,他老人家是想让小帮主改改之前书生习气,以武功在道上博得声望。你们没回之前,宿公已嘱咐我与诸位舵主,将看家本事悉数传授泥人大孙,下月初八,各分舵再择出五名最优弟子与吴迪比武打擂,只要胜出三场便继承帮主之位,那时定然众望所归。”
“是啊,是啊,宿公用心良苦。”
“良苦用心。”
“我泥人大帮,九帮八派之首,继承帮主之位乃是大事,总得给道上交待。”
“想想我帮立业三十余载,往年怎得风光。”
“小帮主若能真赢了擂台,敢问哪个不服,哪个不敬佩。”
“是啊,是啊……”
议事厅乱作一锅粥,李穆将张霸推回去,教众人安静,望望呆鸟似的我,恭敬道:“小帮主意下如何?”见我举棋不定,李穆双膝咕咚跪地:“李穆代山东分舵百余弟子,恳请小帮主定夺!无论比与不比,李穆、张霸自给小帮主交待,恳请小帮主定夺!”
我心说你奶奶的李穆,又来绑票我!可看看洛阳宿公那副拽哄哄的死人模样,鸟火吧唧、吧唧又窜上来,一时愤起,向下面众人抱拳道:“各位叔父长辈,吴迪不才,望劳授武功,下月初八,必打得擂台,坐得帮主!”
“好!好个风采!”议事厅内振奋起来,李穆拱手道:“诸位,既然此事已定,我和张霸这就引小帮主前往住处歇息,明日从长计议。”
“且慢!”山西赵三念挡住去路。
张霸恨不得吞下他,再吐出来:“作甚,你个阉……又要作甚?”
赵三念小指轻轻捋过八字胡,笑道:“我能作甚,须知小帮主前段时日让歹人设计害了,我山西分舵总要出些力气。”说着往厅下高亢道:“人来!”
看去时,老郎中浑身是血,五花大绑的让人推搡进来,后面人只一脚将他踹翻:“赵舵主,老贼押到,听凭处置。”
我见了这头老狼,两只眼睛喷出火来,心说他有命逃得地窟,没命离开这里,哗的抓起茶杯就要过去干他姥姥,让李穆拦腰抱住:“小帮主,缓缓怒气。”
我将茶杯摔了稀烂,揪住老郎中领子:“你也有今天,看我待会剥你皮!”结果发现他两只眼珠子没了,深陷眼窝里结满血痂,赶紧散手吓了一跳。
赵三念嘻嘻笑道:“小帮主受惊,这人老命极是硬朗,折腾三五日剜掉双眼还能喘气,你打擂功成之日,三念必将此人挖心掏肺以作庆贺,暂且丢进水牢留他贱命几日,怎样?”
见老郎中变成这般模样,我怎么也恨不起来,无奈道:“好,好。”
当下,李穆辞了诸位正副舵主,与张霸来至泥人府提早为我安排的住所,一处植满竹林兰花的院落。入得屋内,李穆教张霸出去防人耳目,闭门与我说道:“小帮主,自打老帮主辞世,帮内便如今天所见一般,失了主心骨,人心涣散。李穆请你回来,自是为了泥人帮早日重振,若有二心,雷打天诛。”
我道:“李叔,你害苦我了,父亲在北平辞去工作,你须是定期派人送些财物过活。”
李穆:“哪里的话,泥人大少与我自小相识,山东分舵自会视为老帮主在世,衣食无忧。”
然后嘱咐道:“下月初八,满打满算尚有二十天,只是让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在这极短时间练就过硬功夫,胜出各分舵高手实有难度,我想洛阳宿公与那山西赵三念定有所勾结图谋。我已暗中派遣心腹联系陕西、绥远、热河、直隶、甘肃、察哈尔五省分舵调集人马,并飞鸽传书山东,百余弟子打擂之前必暗中潜伏入城。一旦有事,当场拿下宿公并赵三念!到那时,其他举棋不定的分舵,必投诚小帮主!”
我听得一身冷汗,没想到继承爷爷帮主之位,如此险象环生,苦道:“李叔,你还是放吴迪回北平念书吧。”
李穆捋须摇头道:“小帮主,若宿公、赵三念有心篡夺帮主之位,你便是逃至天涯海角,他们也能寻到杀人灭口,是男儿不如练些本领,拼了性命又有何妨!”
我只觉得自己让人一步步*着往前走,听了李穆这话血气上涌,今番就教那些总想害我的吃上一惊,大不了虽死犹荣,便道:“李叔好生教,吴迪好生学,杀尽逆子贰臣!”
李穆喜道:“好!李穆等得就是小帮主这句话。这段时日,我与张霸自当将生平所学倾囊相授,助小帮主早日继承泥人大帮!”然后,见我满面疲倦,便道:“时候不早了,不打扰小帮主休息,明日自当前来授教。”
我担心道:“你们不在这里同住?”
李穆清楚我所顾忌的,宽慰道:“宿公与赵三念皆是城府极重之人,之所以比武打擂,不过是想掩人耳目借刀杀人。如果小帮主在这里遇刺,他们自然难逃干系!请小帮主宽心。”
我点点头,心里多少踏实些。李穆、张霸走后,我闷在屋里辗转反侧,没想到为爷爷奔丧奔出这么多扰心烦事,前后想了一圈近期遭遇,不禁感慨万千,披衣踱出屋门,守着满院秋黄竹兰仰望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