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穆早年在我爷泥人府差办时,经常往来太原,引众人于闹市采买完夜里行事所需物品,沿途说道:“这太原城里的纯阳宫,从前也叫吕祖庙,因供奉道教仙人吕洞宾而得名。”
“吕洞宾道号纯阳子,飞天成仙之后,传说居住在天上宫殿里,故此这吕祖庙,又被太原人前冠‘纯阳’二字,后取‘宫’字,改称作纯阳宫。只为那吕洞宾祖籍山西,更受这方百姓爱戴敬仰,寓意吕洞宾凡间仙邸。”
说着,李穆撩开车厢窗帘,观望片刻,手指闹市前方一条行人稀疏的阔巷,捋须道:“这座古老道观红墙环绕,楼台错落,沿那巷拐至尽头便是,香火常年鼎盛,好不繁华。”
众人谁不知吕洞宾是中国古代神话里的著名人物,他与铁拐李、汉钟离、蓝采和、何仙姑、韩湘子、张果老、曹国舅并称八仙,善使道术和天循剑法,专门为百姓斩妖除魔,纷道:“赵三念好大胆子,拿小孩喂养血尸,选甚地方不好?!”
李穆道:“谁说不是呢。”
教张霸驾车往那阔巷里去了。
待我们真正抵达时,见到得却是门庭冷落,既没道士也无香客,树上连只叫鸟也没有。
李穆跳下马车,四下环顾道:“许是赵三念为供养血尸霸占这里已久,大家小心行事。”
我们接连下车点头,看过门前乾隆年间的扩建碑记,才知纯阳宫始建于元朝,据中华民国二十二年,已有六百余年历史。
张霸只觉得眼前这观盖得甚好,抱着盛满桐油的大桶,对同样抱桶而立的曹彪、白坤笑道:“俺师兄鹤锡子那老道,前不久也升天做仙人去了,俺看泰山五龙观往后也要改改名字。”
李穆见四下异常安静又无可疑事物,放桶捋须道:“改叫甚?你这黑鸟不要胡说丢人。”
张霸眨眼气道:“俺还没说,你怎知是胡说?!老李好没道理。”
悻悻扭头与我道:“小帮主,属你念书多,且听俺老张念叨念叨,是胡说么。”
我见天色尚早,便放下油桶:“你说,你说。”
张霸瞥了眼李穆,美滋滋与众人道:“人家吕洞宾道号纯阳子,取前面‘纯阳’俩字作道观名。俺掌门师兄道号鹤锡子,咱家自不能抄袭他家,叫甚‘鹤锡宫’一般俗气的名字,须是与众不同,只取后面一个‘子’字,五龙观往后就改叫‘子宫’好了。”
曹彪、白坤哈哈大笑。
我和李穆鼻血直淌出来,抱起油桶,一人赏他一脚:“快办正经事儿去!”
张霸不甘抱起油桶:“笑甚?俺觉得子宫,是比鹤锡宫、五龙观好听么。”
曹彪莞尔:“张舵主风趣,再晚怕有人来,我等不好下手。”
见我和李穆还要踢他,黑鸟这才作罢,一路小跑进拱形观门。
众人无不摇头苦笑,跟走进去。但见纯阳宫内亭、台、楼、阁样样古朴,吕祖殿面阔三间雄伟壮观,两侧廊宇,廊腰缦回檐牙高啄。不由觉得,夜里付之一炬着实可惜。
行至最后一进院落,我们沿着八卦布局的檐廊,七扭八转,绕过幽幽莲花古池与池中一座八角攒尖亭。又步出百步,视野豁然开朗,面前出现一座拔地而起的高大楼阁,直插天际,足超十丈。再看其上匾悬有“巍阁”两个蓝底鎏金大字,便知到地方了,更觉得烧了可惜。
张霸和白坤才懒得管,围绕巍阁泼洒一圈桐油,见我们三人只顾仰望发愣,抢过油桶再泼洒一圈,各自往墙上尿了泡骚尿。
张霸边尿边瞅瞅吹口哨的白坤,竟还尿出花样,画了朵写意小花,不禁后悔肚里尿水不多了,尿锋一偏,把小花毁了。
白坤提裤气道:“张霸哥哥!”
张霸坏笑连连:“赶明哥哥尿两朵牡丹,还你便是。”
李穆、曹彪不约而同摇头道:“怎让这两只坏鸟凑到一块。”
我见他俩把门板都浇透桐油,便道:“今日阳光甚好,湿油半个时辰即干,夜里赵三念来了亦察觉不出,我们姑且去街上吃些东西。”
李穆见张霸只与白坤说闹,上前掴后脑一掌:“血尸就在上面,你俩闹够没有?”
张霸捂脑道:“怕甚,青天白日,谅那血尸躲在棺里睡觉呢。”
见李穆急眼儿,三下五除二把空油桶丢进莲花古池,拉上白坤屁颠屁颠跑路了。
赵三念鼻青脸肿坐在府里,许久不见派去追杀大奎和瘦猴之人回来复命。思量片刻,咬碎牙齿,唤来刘海、陈强、王午三个自小秘训多年,轻易不会动用的死士。
捋着八字胡道:“平日,爷对三位怎样?”
三人作揖齐道:“再造之恩,犹胜父母。”
赵三念满意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爷吩咐你仨做件事情,可是愿意?”
三人跪地齐道:“为爷万死不辞。”
赵三念站起身:“好,很好,须是保密。”
三人点头齐道:“雷打不说。”
不待赵三念道出安排,名叫刘海的死士道:“爷,可是教咱去捉瘦猴、大奎回来?”
赵三念不屑道:“那俩小贼也配动用你们,估摸早教爷派出的府中门徒剁成肉酱,丢进汾河喂鱼哩。”
三人顿摸不着头脑,相互看过,陈强好奇道:“爷,究竟所托何事?”
赵三念捋胡神秘道:“今夜子时之前,务必寻回两个童子或是处女,为爷送至纯阳宫门口,要活得,无需问爷缘由。”
三人领命正要出去,赵三念喊住王午:“你且留下,爷另有吩咐。”
待刘海、陈强走远,赵三念小声道:“你平日虽言语不多,爷却知道属你武艺最好,为人最忠诚,刘海、陈强自不如你。”
王午只听不语。
赵三念越是喜欢:“此事绝密,你随他二人同去,待我进观,便作掉刘海、陈强。事后,爷自会抬举与你。”
王午拱手作揖,转身寻刘海、陈强去了。
赵三念坐回太师椅,自语道:“可不能再出闪失,补齐今夜,娘娘便能彻底复活哩。”
想想无限美好,咂口茶水,又多少不安道:“不行,今夜尤为关键,爷爷吃过晌午饭,还是早去纯阳宫守候吧。”
时间尚早,我们自纯阳宫古道观返回闹市,寻间面馆挤坐进去。
张霸足足吃了八大碗刀削面方才解气,拍着滚圆带毛肚皮,兴高采烈赞道:“姥姥的,山西面食真他娘好吃,可惜这趟是来杀人的,不能多待几日。”
教我们连打带踹,捂住嘴。
还好面馆嘈杂没让人听去多少,邻桌有听见的,也只道这黑汉在说笑,无不斜眼莞尔:“神经。”
我想想这黑鸟做事向来粗枝大叶,不由后悔,方才没检查现场是否教他处理干净,万一教赵三念提前察觉蛛丝马迹,我们的刺杀行动就会反过来。
李穆太过了解我,捋须道:“小帮主可是在担忧行踪暴露?”
我点点头。
李穆站起身:“小帮主无需忧虑,李穆去去便回。”
我拉他坐回原位:“李叔,你和张霸在太原多有面熟的,不如暂去前街悦来客栈藏身,待吴迪检查无误,自前去汇合。”
曹彪不明就里,见我说着话便起身准备离去,好奇道:“小哥这是打算上哪儿?”
我环视一圈面馆,小声道:“纯阳宫。”
曹彪、白坤看看教我和李穆按在桌上吱唔抗议的张霸,立时明白我为何要回去,纷道:“由我俩作陪吧,人多好照应。”
我摇摇头:“人多惹眼,你俩又是阎老西通缉要犯,若教人识出必生事端。只有我面生,若半个时辰不见回,再去找不迟。”
张霸眨么眨么大眼,想要说话,教李穆捂嘴拎脖,道了声:“小帮主早去早回。”
领着曹彪、白坤架起黑鸟,步出面馆,先行往悦来客栈去了。
我与小二算过账,出门拐进阔巷。
先前,许是人多胆壮,我并未发觉纯阳宫静得有些怕人。现在,独站在古观门前,望着深邃拱洞,只觉得寒意森然。四下打量一圈,没有任何异常,便进去快步来至后院。
后院建筑格局非常奇特,之前我说过,想要到达巍阁,需先通过建在莲花古池里,呈八卦布局的蜿蜒檐廊。由于,这些回廊曲折紧凑且修得低矮,加之两侧幽荷生长旺盛,甚至透过栏隙探进廊道,所以基本照不进阳光,也瞅不见过远事物。
我沿廊走了许久,微风吹得荷丛沙沙作响,不由放缓脚步心生神鬼,满脑子都是巍阁压抑高耸的图像。约莫走出一半,眼里只剩脚下路和前面回廊,忽闻右侧莲花古池,飘出一声女人叹息,顿时魂都没了。
正待转身跑路,瞥见古莲池中央那座八角攒尖亭内,背对我站着个红裙女子,那叹息八成是她发出的,拍着胸脯怕道:“吓死老子了,原来是人。”
想想,觉得可能是个不知这观现状,进来上香的,便遥喊道:“姑娘,为何在这独自叹气?快快走人,这观并不是处干净地方。”
那女子头也不回,静谧立在荷叶弥漫的深处,留下条令人浮想联翩的妖娆倩影。我以为她在想出神没有听见,便绕行檐廊,好心一片走了过去。
当踏上通往亭心石板时,心道:“李穆说这古道观往年香火鼎盛,如今连个道士人影没有,想必是太原城内,百姓皆知教赵三念霸占不敢前来,才会落得如此冷清。若是这样,谁家女子又敢独自进来上香呢?”
思量到这儿,猛然收住脚步,谨慎唤道:“姑娘,姑娘。”
却已做好随时跑路准备。
那女子敞肩微倾,扭过梨花带雨脸庞。
我当场傻眼,如遭电击,从未见过如此美艳之人。只见她明眸雾锁,翘睫盈泪,面若桃花粉腮之上,朱唇月眉不用生情,亦摄人心魄到那爪哇岛国去了。
她见到我,转身拭去泪水,道:“你来了。”
我痴痴“昂”了一声,又茫然不解道:“你认识我?”
女子盈盈走过,来至近前,微微颔首道:“妾身与君自早相识,只是多年未见。”
我痴道:“怎没有印象?”
女子闻言,再度娓娓抽泣:“君忘了妾身,妾身却记得君。”
我痴痴摇头:“想是你认错,吴迪自小没见过姑娘这般貌美的,平生也是头遭来太原。”
女子含羞哽咽:“不,没有认错,只是许多年未见了。”
言罢,柔躯贴靠过来,竟将宛若冠玉的美艳脸颊依上我肩头,温婉在我耳畔呵芬吐芳道:“君曾救妾身脱离无尽苦海,妾身亦曾立下重誓,非君不随,请君再远行他方携上妾身。”
言罢,两条似蛇玉臂紧拥住心肝乱颤的我。
我那两只胳膊则耷拉体侧一无是处,胸口成片酥麻,心说:“这美艳女子指定认错情郎,可能感情受过重挫,我怎能趁人之危乱吃人家豆腐?”
刚想推开她如实相告,偏又舍不得,这种与异性隔衣相贴产生的感觉实在销魂。
不知过去多久,我一昧不下良心,二怕迟迟未归教李穆他们担心,便狠下心肠,轻轻推开:“姑娘,我想你真认错人了,这间道观十分危险,请速离去。”
不等她作出反应,我道句:“有缘再见。”
头也不回,往巍阁死命跑去,任她在身后千呼万唤。
巍阁高耸入云,四周墙面、窗棱、门板油渍早已干涸,除却弥留一丝淡淡桐油味道,附近再没留下任何痕迹。
我又围绕检查一圈,放心道:“只要不仔细嗅闻,应不会教赵三念那厮察觉,还是赶紧回客栈找李叔他们吧。”
返程路过那座经历平生第一场艳遇的莲池八角亭时,那美艳女子已不见了踪影,虽然高兴她能听话离去,但心底又莫名生出许多失落。
赵三念吃过午饭,行色匆忙赶至纯阳宫,忽然嗅见一缕淡淡桐油味道,以为刚才吃得油水过大,鼻子出了问题。奇怪两句,便推门步进巍阁,轻车熟路登至极顶,拉开门,向摆放正中的朱漆雕花大棺,恭恭敬敬作了一揖:“娘娘,三念来给您请安哩。”
棺后屏风,绕出个神情恍惚的瘦汉:“嘿嘿,娘娘出去哩。”
赵三念皱眉道:“上哪儿了?”
瘦汉却冲他“嘿嘿”道:“娘娘教你捉的小孩处女哩?”
赵三念心道:“俄日你爹妈哩!”
按耐住冲动,向昨晚拳打脚踢自个儿的瘦汉,拖着长音作揖道:“三念的好栓爷哎——小孩处女夜里子时,便能给娘娘亲送到嘴边哎——三念已安排得力之人去办,保管再不出现任何闪失哎——”
栓子“嘿嘿”笑道:“昨夜打过你,俄睡觉可舒坦哩,你过来,过来,俄还要舒坦。”
赵三念心道:“这瘪犊子竟还打上瘾哩!”
却是敢怒不敢言,嬉皮笑脸道:“三念的栓爷哎——莫说笑哎——昨天是三念大意教娘娘喝了死娃血哎——栓爷放过小的,现在就去给栓爷买回烧鸡吃哎——”
栓子鼓掌喜道:“吃烧鸡喽,俄有烧鸡吃喽。”
欢舞雀跃转回屏风。
赵三念点头哈腰退出房间,带上门,骂遍八辈祖宗。拐出巍阁,瞪眼仰望受气那层,探出兰花指气骂道:“三年来,莫不是娘娘为你撑腰,爷已杀你千百回!”
气鼓鼓扭出纯阳宫,来到街口,自烧鸡铺拿过一只热气蒸腾的。
想想,实在咽不下卡在胸口恶气,要过把刀子,教伙计滚回屋里。自怀中掏出尸毒,切开鸡胸,均匀洒在里面:“吃!吃死你!你死了,自有俄为娘娘捉小孩处女,吃死你个不懂人性气儿的傻东西!”
言罢,唤出伙计找荷叶包了,心情大好,甩着一条空荡袖筒,拎着毒鸡子往纯阳宫去了。
烧鸡铺伙计望着赵三念远去身影,恨到骨头缝里:“怎不吃死你个贼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