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擂之日晴空万里,广府古城北门之外,青砖擂台之上,五彩旗帜猎猎作响。台下前三排端坐着泥人大帮十八分舵正副舵主。首排正中自是洛阳宿公、山西赵三念和几省大舵主,以及前来捧场的镇长与几位乡绅,其后依次是些小舵主和副手。
李穆、张霸落座尾排,身后便是五百之众门徒,一半却是宿公和赵三念带来的。满城百姓则于擂台两侧,里三重外三重围了个水泄不通,小商小贩自是不错过机会,摆摊兜售各有各的生财路。
擂鼓三遍满场安静。
台上执事抱拳道:“我泥人大帮,自老帮主泥人相公辞世,帮主之位久无人继,今由全国十八分舵舵主,与镇长乡亲见证,泥人大孙吴迪,自愿主擂比武,若能五场三胜各舵弟子代表,便以武功继承帮主之位,号令十八分舵济世利民。如若技不如人,自愿放弃帮主之位,由各路舵主,另行商议选贤任能,以告慰泥人相公在天之灵。”
而后朗声道:“拳脚无情,刀剑无眼,擂台之上,死伤自负,比武开始!”
台下掌声喝彩雷鸣,泥人相公平生枪法精绝武功盖世,谁不想亲眼看看,前段时间死而复生,甚是传奇的泥人大孙武艺如何。
执事见宿公点头,高喝道:“首场,泥人大孙吴迪,对江苏分舵弟子林紫嫣。”
我正回忆李穆昨天说得话,思量今日打擂不过全然走个过场,宿公该杀还得杀我,待会儿这里必然血雨腥风。猛然听见执事唤我名字,不容多想让身后汉子推了出去。
于是,绷带吊着左腕,手里拎着榆木棍子,身穿李穆赶制的牛皮护具登得台来,引来满场内外一片惊诧:“泥人大孙这是怎得了?”
我朝东面望去,发现首场对手竟是个身着束衣,手持长剑,面容姣好的冷艳女子,先前苦闷消减过半。心说:“我虽有伤在身,好赖也跟李穆勤练二十多天棍法,不信打她不过。”
林紫嫣见我有伤,还提根榆木棍子,放下长剑,赤手空拳与我道:“小帮主,紫嫣今日得罪了。”说着箭步上前,冲我迅闪过来。
我说:“奶奶的,她这是把我瞧扁了。”撇开长棍,赤拳迎上。
你来我往七八回合,基本全是我在挨揍,于是心里没了底。
这个叫林紫嫣的冷艳女子身手格外矫捷,看似弱不禁风,拳脚砸在身上却痛煞个人,深知是个练家子,便不敢大意,退后避开距离。寻思看仔细,找准破绽一下撂翻她。
李穆捋须与张霸道:“我怎觉得,林紫嫣有意让服小帮主。”
张霸看得窝火:“这还算让服?小帮主头都快教那小娘皮打破了!你说小帮主逞甚英雄,都是只瘸猫了,还把拐杖撇了,换做是俺,管他娘的,西施貂蝉来了一样举棍打杀。”
李穆左右看看,低声道:“别只顾看,有不对路地方,我们提前扑去,你护小帮主,我杀宿公、赵三念。”
张霸见我在台上又挨一脚踹,急道:“哎呀——小帮主啊,急煞俺老张哩!”
然后点头与李穆应道:“好,好,俺记下便是,你别啰哩吧嗦。”
李穆再不理他,自是屏气凝神,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用心环视擂场各处角落。
台下不时传来阵阵哗然。
我只想死,一个大老爷们,让个女流之辈追打得满擂台乱窜,实在丢人。
林紫嫣本欲有意让小帮主赢她,没想到泥人相公一世英雄,泥人大孙却这般没用,心说:“教这人日后统领十八分舵,自是做不出甚事情,不如听从爹爹和赵舵主的话。
正下定决心使出本事,我忽然一改东躲西避,满台奔逃的状态,主动回身疾冲过去,使了个自创的海底捞月,俯身右手抢入她双胯之下,将整条人抗上肩头,只一摔丢下台。
满场鸦雀无声,执事上台喊道:“首场,泥人大孙吴迪胜——”
张霸兴奋起身,大呼小叫:“好,好,摔得好!”
看着李穆得意道:“首场赢了,小帮主真个争气。”
人们这才想起,发出山呼海啸般喝彩,并交头接耳,纷纷议论:“许是泥人大孙见是个女的,一直不忍使出本事。”
“是了,是了,往下定然精彩。”
林紫嫣满面羞红,起身拍拍土,冲我抱拳拜退,心说:“难道之前,他有意让我?”
边走边想:“只听闻在北平念书,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学生,不想见我弃剑,有伤在身,还敢赤拳来迎,起码是个正人君子。”边走边回眸,再看台上一眼。
镇长咧开硕大厚唇:“贵帮小帮主神勇,吴老爷子九泉瞑目。”
赵三念瞪眼因大意,战败归来的林紫嫣,捋着八字胡须,嬉笑客气道:“哪里,哪里,后面还有几场,镇长大人直管精彩。”而后,侧首于靠着椅背,半睡半醒的宿公,悄声说道:“侥幸胜了,姑且教他多活一回。”
宿公微微颔首:“不可大意”阖上老眼。
执事见我重新拎起榆木长棍,高呼:“第二场,泥人大孙吴迪,对湖北分舵胡德宝。”言罢,对面登上个虎背熊腰,手无寸铁的精壮汉子。
他身穿马褂,面色从容,上前抱拳道:“小帮主,在下胡德宝,使得是南山铁拳,今日多有得罪,请赐教。”
我还礼过后,瞅瞅手中长棍,岂敢再意气用事,紧攥手里,憋住气息,提棍冲杀过去。
沿途,将李穆教的棍法——指东打西,变化使出。
那胡德宝气定神闲,立在原地动也不动,眼看近在咫尺,我指东打西成为泡影,便一不做二不休,迎头照门面狠劈下去。
胡德宝双臂挡棍,暴喝一声,马褂寸碎,裸出浑身健硕精肌,犹如精钢浇铸。
吓得我慌忙侧棍,再取他腋下软肋。
胡德宝单手抓住,一拳将质地坚硬的榆木长棍砸为两段。
力道震得我手几欲脱棍,顿时傻眼:“好家伙!”
握着半截残棍疾退,让胡德宝一把揪住。眼看盂盆拳头迎面砸来,忽想起李穆曾说拳法厉害之人,下盘十有八九不稳。顺势反转手腕,将残棍锋芒断口,死命戳进他大腿里,接着教那记重拳,砸得眼前斗转星移,黑漆漆掩面摇摆,险些跌倒。
待我咬牙稳住身形,胡德宝已从大腿生生拔出鲜血淋漓的残木,看得眉头深皱。
我心说这下死定了。
不想,胡德宝撇掉滴血残棍,抱拳道:“小帮主棍法精妙,胡德宝不敢造次,甘拜下风。”说罢,崴着伤腿退下台去。
执事上台高呼:“第二场,泥人大孙吴迪,连胜——”
满场爆彩,百姓们只看我起身那几式棍子耍得好看,唯独剩下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自知与胡德宝的南山铁拳相比,我那些都是花拳绣腿,他完全可凭借两只名副其实的铁拳,轻而易举置我于死地。
张霸也奇道:“胡德宝让服咱家小帮主?”
李穆面露些许欣慰:“没想到,也有念旧情的。”
赵三念眼里只剩下胡德宝,小指捋下八字胡,身旁两个汉子便去了。
不多时,站回原位。
赵三念兰花指一翘,用力扣扣茶盏盖子,五六十条壮汉,趁热闹换下前面其他分舵弟子,个个目露凶光,站在尾排坐后,死死盯住李穆和张霸。
执事教人为我重新找来条长棍,待人们恢复平静,高声宣布:“第三场,泥人大孙吴迪,对山西分舵赵苟。”
转身下去时,擦身与我耳语道:“此人善用暗器,小帮主保重。”
我正要道谢,擂台东面纵身蹦上来个少年,生得贼眉鼠眼,瘦如猢狲。
这家伙吹着口哨,拎着鸟笼,吊儿郎当晃悠过来:“你就是孙子吴迪?”
闻言,我心肝气炸,提棍道:“少废话,要比快来!”
赵苟拨弄两下笼里的鸟儿放下,右手自腰间抽出杆铜柄嵌玉烟枪,左手从怀里掏出条金丝香帕,慢悠悠擦拭道:“不急,不急,先等苟爷我抽口烟,提提精神。”
我哪儿还忍住,暴喝一声:“贱人!”
拖棍赶将过去,临至近前,抡起一记横扫千军,准备断他几根猴肋。
不想扫空,赵苟蹲下,又拨弄两下鸟笼:“鸟儿,鸟儿,你莫怕,苟爷打完孙子,再领你去窑子,吃花酒。”
我那个气啊,扑过去连番使出李穆所教棍法,都让那厮泼猴般避闪过去,引着我满擂台跑过三圈,眼看追上,赵苟忽然转身,嘴里飞出团耀眼银光。
我避闪不急,胸口中招。低头看时,是团细如发丝的银针,方才想起执事提醒,此人善用暗器,不知是否有毒,连忙拔出丢在地上。
赵苟吃笑拎起鸟笼:“好孙子,怎不追苟爷我了?有种过来打苟爷一棍,喊疼不是好汉。”
言罢,真探出脑袋。
台下距离过远,看不真切台上瞬息之变,李穆、张霸也只见我一路赶着赵苟穷追猛打,忽然矗立不动,赵苟探头,还教我过去打他,不知何故。
赵三念心里跟明镜似的,与宿公窃喜道:“中了我干儿浸过尸毒的亡命银针,三步毒血攻心,五步必亡,吴迪,嘿嘿,此番小命休矣。”
我没怎么恨过人,遇见赵苟才知何为贱人,道:“好,我成全你便是!”
攒足气力,上前五步,雷霆万钧照他脑门劈下一棍。
但见赵苟天灵盖,在阳光里冒起阵尘埃,惊讶抬头道:“你怎没事?”
我道:“废话,是老子打你好不?”
赵苟嘴里念叨句:“奶葛拉。”
额头渗下串热血,侧倒于地。
执事慌忙跑上擂台,二指探入鼻底,起身宣布:“赵苟比武身亡,泥人大孙吴迪,连胜三场,乃我帮新继帮主——”
全场几千民众沸腾:“果然泥人相公大孙……”
赵三念痴望站起身来,抻直脖子,半晌没回过神,只道:“不可能,不可能……”
宿公睁开昏睡已久的惺忪老眼,枯手扫落桌上茶盏,原本洋溢欢声笑语的擂场,霎时杀声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