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空之下,北城门外,杀声荡天。宿公、赵三念领来的人,四面八方掩杀向擂台,大小舵主纷纷吃惊站起:“真个反了。”却无人胆敢离开原地半步。
百姓于混乱中,更似炸锅豆子惶恐乱走,挤伤踏死无数。李穆本欲直取宿公、赵三念,怎奈身后五六十条精壮汉子忽然发难。
张霸胡乱砍过两斧:“老李,俺去找小帮主!”言罢,扭头砍杀两人。
李穆手持短匕,早结果性命数条,夺来把朴刀,为张霸挡住去路,凶徒们前仆后继蜂拥而至。
杀声起时,早有百余名乔装打扮的持刀汉子挤出人群,他们头带红巾,快速冲上擂台,将我团团护住,与不断翻上来的其他汉子,厮杀成一片血海。剩下十数个,贴身掩着我往外左冲右突,随乱民退进城里。
不想,迎头撞见手持火枪的赵三念:“吴迪小贼,还我干儿命来——”
乱枪放倒我身旁两个红巾汉子,跟在他身后的持刀汉子们,随即扑将过来。
刚刚涌入城里的乱民,听到枪响,立时再乱,不分东南西北四散奔逃。我们趁机退进一条巷子,踉跄疾走,身边不时有人中枪倒下,待逃至西城门,只余下三人。
眼瞅赵三念扬着八字胡领人追上,左侧巷里忽然横杀出条黑影。
只见张霸手起斧落,砍下赵三念持枪的那条胳膊,雷鸣似也逆杀入追兵队里。
我们慌忙退出西门,不敢走大路,捡条小径仓皇逃命。
杀声时远时近,约莫跑出二里多地,护我出来的汉子不放心张霸,道了声:“小帮主保重!我等回去尽忠!”持刀折返回去。
我提着长棍,不知去哪里,该怎办。六神无主望见小路尽头有座荒郊古刹,心情霎时坠落冰窟。那里不是别处,正是我和张霸前些时日,夜访过的广化寺。
前有凶寺,后有追兵,进退维谷之际,杀声再度传来。我回头瞅见张霸,远远提着板斧,正沿小径往这边屁颠屁颠逃来,身后黑压压追撵着百多人。
张霸见我站在远处发愣,气得边跑边嗷嗷大唤:“小帮主,傻站着作甚,俺老张腿脚比你快,麻溜先走——”
我一步三回头跑至寺门,便不想,也不敢进了。
张霸满脸血迹跑过石桥:“快进去,找地方避避!”
见我站在阶上还不动身,正说动怒,猛然瞅见广化寺匾额,拍脑门瘆道:“哎呀呀,跑昏了头,怎上得这凶寺哩!”
再回首,追兵不过五十步之遥,与我急道:“不要想了,里外是死,咱俩进去再说!”
说着推搡我进寺。
我们根本没时间藏身,一路疾穿过殿堂,来至后院塔林,只见周遭皆是丈余高院墙,卧佛殿隐在树林暗处阴气森然。
张霸二话不说,扯我绕至殿后藏匿起来,方才喘息道:“让这伙贼人,先给血尸打打牙祭,咱俩见机行事。”
不多时,脚步漫骂打破寂静,领头的道:“两个贼人,想必躲进这间破殿了,给我进去搜!余下把住门窗,出来只管剁成肉泥!”
七八个不知死活的,先后闯进去,随即惨叫连片,没了动静。
张霸掩嘴笑道:“这血尸,估摸闹了十来天饥荒,这回可算逮住,吃顿饱得。”
我顶他一棍子:“甚节骨眼了,还开玩笑,想想待会儿怎么跑路吧!”
领头凶徒,闻听惨叫,胆怯道:“张霸这黑脸直娘贼,好生厉害!兄弟们,我等都有娘生有爹养,须不能教他白害去性命,拾些柴来,烧死他们!”
话音刚落,卧佛殿里转出个憔悴瘦汉,眼神直勾勾盯着他们:“走,都走,娘娘不爱吃。”
我听得清楚,想必这人正是怀揣绣花鞋,教张霸当街撞翻的那个瘦汉。
悄声告诉张霸:“老郎中说过,血尸专好吃童男处女之血。那汉又称其娘娘,这样听来,里面血尸定然是千年鬼妃变得。”
凶徒们原以为是张霸憋忍不住,杀将出来,慌忙退避。
待看清是个嘴角淌水的痴呆疯汉,先是集体一愣怔,而后相互笑过,最后发起狠来:“娘娘?还爹爹咧!是你在里面行凶么?!
瘦汉嘿嘿笑道:“不是栓子,是娘娘。臭,你们臭,娘娘教你们走。”
领头凶徒闻言,心肝气炸:“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兄弟们先宰了他,祭奠苟爷!”
瘦汉嘿嘿笑着,转进殿里:“娘娘,不走,他们不走。”
偌大塔林后院,霎时阴风遽起,卧佛殿地动山摇。
凶徒们悉数大惊,面无血色的看着殿脊“哐当”一声,让口朱漆雕花大棺冲天撞破,登时一个个抱头鼠窜,反应慢的,直接教棺材落下砸成肉饼。
张霸为我挡去许多瓦砾,摸索裤裆道:“血尸急眼了,咱俩麻溜走人,俺老张还是童男哩。”
我目瞪口呆:“不会吧?!”
张霸插好板斧,老脸通红,背我攀上院墙:“不许和人道!”
我点头道:“放心,你这模样,吃了保管还得吐出来。”
张霸气得“嗖”蹦出去。
我们只闻院墙里面鬼哭狼嚎,于是匆匆在旷野辟路逃走。沿途担心再有人追来,并不敢多做停歇,天色将黑已走出四十余里。
寻见户小村人家,只道押镖途中遇见土匪劫道,一干人仅剩下我俩命大,侥幸逃脱。
老妈妈趴在门缝里,瞅见张霸面相黑黝怕人,又满身血污,起先不肯开门。
接着,见我斯文哀求,犹豫过后,让进屋里:“原来是镖师,这年月做甚都不易。孩子,俺去给你们弄口吃食,你和那黑脸汉子且在堂屋坐坐,莫嫌弃俺们穷苦人家。”
我不胜感激道:“怎会,怎会,有劳大娘。”
我和张霸饥肠辘辘,将那锅野菜稀粥,吃了个底朝天,方才去厢房歇息。
想想李穆生死未卜,不禁悲上心头:“张哥,李叔为掩护咱俩,怕已是九死一生,往后咱俩咋办?”
张霸伏在炕上,望着油灯切齿道:“姥姥的,想老李和俺那班弟兄,悉数折了。事到如今,我俩不如收住悲痛,明日就回山东泰安。我和老李在银庄尚有些积蓄,小帮主如若愿意,张霸自会招募些散盗,待你伤愈,走几趟穴子,换些大洋再招兵买马。时机一到,直管领人去洛阳挫宿公的骨,去山西扬赵三念的灰!”
我吐吐舌头,心道:“哪有说话这般容易。”其实想回北平,但思量自己杀了赵苟,现在亡命天涯,实属倒霉蛋一个,回家只能给宿公、赵三念寻见捉住,恐怕会连累父亲,便点头答应张霸,心说:“也别无他路可选了。”
次日,我和张霸身无分文,张霸抽出腰间两把阔斧:“老妈妈,好铁造的,你且拿去当铺,换些光洋过活。”
老妈妈见上面还有血迹,吓得摆手不要。张霸丢到地上,拉起我便走。
我们沿途风餐露宿,遇村乞村,见镇讨镇,有心善的,亦有冷脸的。张霸自是受不了气,嚷嚷不如劫道弄些盘缠,他姥姥的脸都教他丢尽了。
我怕他弄出人命,每每都是我去要饭。
不觉初冬来临,一日夜宿桥洞,下了场细雪,冻得我嘴唇瑟瑟发紫。
张霸不忍,趁睡觉功夫,劫来两件羊皮袄和一袋财物,叫我好一阵骂,终是挡不住他嬉皮笑脸穿上御寒,等抵达泰安城,已是大半月之后。
张霸担忧宿公、赵三念,派人早一步到达泰安守株待兔,便不急于进门,和我躲在斜对面巷子里观察许久。
果不其然,山东分舵紧闭的宅门,偶有陌人小心探头或出入。
张霸与我道:“宿公和赵三念这俩奸贼,竟埋伏到这里,咱现在有家归不得,怎生是好。”
我郁闷道:“张哥,实在不行,我们暂且去附近寻处人烟稀少的村落过活,待风声过去,再回来。他们总不能埋伏追杀咱们一辈子吧?”
张霸无奈道:“只能这样。”
我们绕着五岳泰山南麓走了半日,在东北方向遇到座名叫刘家沟的偏僻小村,觉得赵三念他们不会找来,使钱租下座老宅院,每日柴米油盐将养过了一月。待我伤势渐愈,偷偷摸回泰安城,寻到一家西医门诊拆掉左臂石膏时,身上仅剩两个铜板。
张霸返程分我一个,捏在指间自嘲道:“吃过夜里这顿便没下顿,还招兵买马为老李报仇呢,不知是何年月了,悲催啊。”
我伤愈,只觉得脱胎换骨,与他道:“你们山东分舵百余弟兄和李叔,全为我比武打擂继承爷爷帮主之位而死,这仇莫说张哥得报,吴迪亦刻骨铭心,血债迟早血还。”
见张霸好受许多,翻篇道:“不如我俩四处走走,包不见撞座好穴,夜里走一遭,下顿便有了。”
张霸瞪着乌漆漆大眼,眨朦道:“甚么?你要去趟穴子?!”
我道:“怎得了?大惊小怪。”
张霸既欢喜,又犯愁道:“小帮主啊,你有心做这行当,欢喜死老张俺了,你爷泥人相公和老李,若能在九泉之下听见,指定高兴得蹬腿冒烟。可惜,咱这行当不是儿戏,与死人打交道,亦没你想那般容易。”
我道:“你爷才蹬腿冒烟!有甚难的,见坟头挖开,拿走陪葬冥器不就成了。”
张霸唏嘘我道:“隔着厚土,你知地下穴子有甚物件?若接连挖掘几座,都是清水空穴,不郁闷死你,也是累死。俺实话告诉你,老李在时,每次他领人外出踩穴,一走便是数月,偶尔才能撞上大运,那也是几年不遇一回的。”
我笑道:“你直管和我附近转转,倒霉这许久,轮也轮到咱走运了。”
张霸并不知我肚里地眼神根,有看穿地下三丈的本事,瞅瞅手里铜子,叹口气:“那就转转,只当找狗屎运踩,不然俺又得劫道,教你骂来骂去。”
言罢,与我择了条乡间小径,溜达过去。
沿途,我吐尽体内浊气,聚气凝神,双目在丝丝舒爽中睁开,但凡地下埋有物件的地方都逃不出眼睛,甚至看到冬眠的蛇和窝在洞里倒腾粮食的田鼠。
没过多久,我瞅准田畔一处洼地,蹲下装模作样拾起小撮土,放于鼻下嗅嗅,起身告诉张霸:“下面有好东西,我们夜里且来。”
张霸没把大天笑破,捧腹道:“啊哈,啊哈,小帮主,教俺老张说你甚好,你不知宁看十座丘,不瞅一处洼的入门说法么?你尚未趟过半座穴子,便找处这样地方作践人,笑煞俺老张哩,快走,快走。”
我任由他笑够,甩开他手,故作神秘道:“沧海都可化作桑田。你们往常看丘寻穴,只会遇见空空平平的,岂能找见年代久远且富流油的。告诉你,我隐隐有种预感,这处洼地下面的穴子,应是唐初开元年间富户的,历经千百年岁月自是丘平地陷,信不信由你。”
张霸听我连年号都报出来,哪里知道是我双眼彻地而入,瞧见棺里葬有“开元通宝”字样的压棺铜钱,将信将疑道:“夜里吃饱且来一趟,若是真的,俺张霸这辈子跟定你了。”
我吓得连忙摆手:“有没有其他活路?让你这黑脸跟一辈子,怕是连媳妇也讨不到。”
张霸道:“有兄弟要媳妇作甚?”
我回敬道:“老处男哪里比上媳妇好。”他自是追打了我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