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张霸为躲避宿公、赵三念追杀,在这泰山与世隔绝的天烛峰隐居下来,只等两年半后癸酉年五月初五,老道鹤锡子自莲花洞辟谷出关,再另作打算。他大徒弟搬山道人翟功明,劝我们辟谷修仙不果,只好谨遵师命教我俩从五龙观基本功法练起。谁想徒手劈石不开,便让我们去给伙房劈柴担水,这算哪门子功夫。
早上起来,张霸与我怀疑道:“八成翟功明与那铜头铁臂是一路货色,见咱俩年纪轻轻,又是后上山的,却作得他们师叔,心中不服又师命难违,就假惺惺道出许多困难,劝咱修仙,故意显摆他们能耐咱怂蛋。
我道:“有这复杂?是你多想了吧?”
张霸不悦道:“俺多想个毛,小翟一肚坏水,先教咱认怂,而后想出劈柴担水这套方法整治咱,好教咱说不出话,只管当大牲口使唤。”
我道:“翟道长一把岁数生得和善,不像这种阴险人吧?”
张霸蔑视“哼”道:“如今恶人都生得面善,有几个跟俺老张似的,明明好人一个,却长成这般歹人模样。”
我好笑道:“这事可得问你娘去,咱还是赶紧去伙房劈柴担水吧。”
张霸本想偷懒不去,听我道她娘,还是这样道出来,一路追打至伙房。
烧火道士见是我俩,施礼过后,拎过两个木桶:“大师兄早有吩咐,只是二位师叔起晚,烧柴我等已上山劈回,今日权且担些水来,明日再去劈柴吧。”
我拎过木桶,看道:“这桶底破了,请为我换个好的。”
张霸看过自己的,桶底也有个拳头大小的窟窿,不悦道:“你这道士,故意作贱俺和你吴师叔么?弄俩破桶作甚?!担你姥姥回来喝么?”
烧火道士气笑道:“二位师叔初入门来,尚不知咱家伙房水桶都是这般,谁来五龙观拜师,都得从这破桶担水,徒手劈柴功夫练起。甚时能用破桶担水不漏,徒手劈柴手快而不痛,甚时开始传授正经武艺。”
言罢,拎来两个桶底窟窿更大的:“不行换作这两个?”
我和张霸听得明白,只道五龙观基础功夫练得变态,哪里肯换,拎着先前那两个破桶,脚底抹油,往山涧奔去。
溪水距伙房不到半里,我俩一路小跑,桶里水一路漏,每每倒进缸里都是滴嗒,整整一白天过去,齐腰大缸只倒满三寸浅水。
天色眼瞅暗下来,伙房排满端碗打饭吃的道士。我俩看这架势,晚了准没剩,慌忙丢掉破桶,汗流浃背取过碗筷,饥肠辘辘挤进去排队打饭。
终于轮到我们,早上烧火的道士瞅瞅大缸,客气道:“二位师叔请自回,师尊定下规矩,水不满五寸没有饭吃。”
说着,铁勺敲下锅缘:“下位道兄。”
我和张霸登时傻眼,眼瞅身后道士不要脸挤上前来。
张霸与我道:“看俺怎得闹他。”
碗筷搁在桌上也不要了,扣扣嗓眼,往铁锅里吐口大唾沫,转身对尚未打到饭的道士们笑道:“吃吧,可劲儿吃吧,看你们谁吃得下。”
道士们先是集体一愣怔,而后各个教人掐住脖子似的,憋红脸面转身走人,叫嚷着去找大师兄做主。
烧火道士也丢掉饭勺:“好个不晓事理的混账师叔。”
尾随其他道士去了。
张霸见人走尽,端过碗筷盛了便吃,津津有味问我为啥不吃口。
我说:“吃你大爷,怎不往锅里拉泡屎?”
张霸拍脑门悔道:“哎呀呀,俺咋没想到,赶明儿吧。”
我气得说不出话,张霸嬉皮笑脸盛过一碗:“跟你说笑哩,俺只吐了半锅,这碗保准没俺口水,安心吃便是。”
我端过碗,踢他一脚,正准备吃,搬山道人翟功明领着身后回来讨理的道士,纷踏进伙房:“张师叔,过分了。”
张霸自知没理,边吃边将我拱到前面。
我回头瞪他一眼,施礼道:“担了一天水实在又累又饿,还望翟道长和诸位道长多多体谅,吴迪代张霸给诸位赔不是了。”
“哪里轻松的话,好端端一锅饭菜,就这样被他糟蹋哩。”
“是哇,是哇,师尊找甚样人住进五龙观不成,偏偏找来这黑脸恶汉。”
“是哇,还教咱们当师叔伺候,哪有这般做师叔的。”
“……”道士们叽叽喳喳,抱怨不休,像极一群愤怒的抻脖灰鸭。
翟功明教众人安静,拱手与我回礼道:“吴师叔,今日权且这样。功明过来只想告诉二位师叔,劈柴担水皆乃本观基础功法,练得好,方能早日习得真本领,万勿轻视懈怠则个。往后,二位师叔若还如今日这般,待师尊出关,恐责备我等没有用心。”
张霸吃饱,打个饱嗝,搁下碗筷:“还是小翟说话中听,俺老张不再往锅里吐口水便是。不就打满五寸水么,明日俺们打不满五寸,叫咱吃饭,也是不吃。”
言罢,拉我走人。
我再道歉两句,慌忙捧着碗筷随他去了。
回到住处,我臭骂张霸半天不要脸,说他把人开罪光,往后怎么立足。
张霸不耐烦道:“你要脸面,你要脸面,肚皮吃不饱当先顾着肚皮,脸皮又不能当饭。”
我拿他没有办法,憋气道:“翟道长人不错,方才多亏他前去解围,换作别人怕早撵我们下山要饭去了。咱俩绝不能辜负人家好意,明天开始定要早起,先劈柴再担水,万不可再惹是生非。毕竟我俩寄人篱下,在人家地盘住着。”
张霸扑到炕上,打个滚儿:“啰哩啰嗦,跟老李活着时候一样,俺记下便是。”
我气不过道:“你这没心没肺的大黑脸,李叔和你们山东百余兄弟白死了么?现在宿公赵三念满世界抓咱,不练就一身好武艺怎敢下山,难道你想在这山上缩头一辈子?!”
张霸坐起身来:“姥姥的,俺甚时说不报仇哩?!”
见我还想啰嗦,赶紧塞住耳朵:“好,好,明日安生劈柴担水总行了吧。”
自此,我和张霸每日上山下涧,勤谨劈柴,勤谨担水,不觉春暖花开数月过去,已能勉强徒手劈下树枝,使着破底烂桶亦能打满大缸八寸多水。
一日,我们正提着水桶一路往伙房小跑,搬山道人翟功明立在古松林里,招手唤道:“吴师叔,张师叔,你俩且过来一趟,有话说。”
身旁还站着一位体形姣好的提剑女子,只是头戴斗笠,面遮青纱,看不清模样。
我们在山上终日守着一群道士过活,许久没见过母的。
张霸高兴坏了,放下水桶,屁颠屁颠拉我过去:“小翟真个好,知道师叔天天劈柴担水辛苦,这是特地找上山来个小娘皮,为咱唱曲儿解闷得么?”
翟功明早习惯他,无奈摇头,与那女子介绍道:“说话这位,是咱观新来的师叔张霸,边上这位,是一起来的师叔吴迪,二人都是师尊年前捡进咱五龙观的闭门师叔。小师妹须是记下,往后直管以礼相待。”
那女子冷哼一声:“满世界找,不想在这里遇见。”
我听着有些耳熟,却想不起是谁。
翟功明诧异道:“你们认得?”
女子恨道:“剥去皮也认得。”
我和张霸四只眼睛对到一起,心说:“这小娘皮脾气还蛮大的,究竟是谁?”
只见她摘掉斗笠面纱:“你二人撇下李舵主不管不顾,竟跑到师尊这里逍遥快活?!枉我林紫嫣,当初高看你们一眼!”
我和张霸齐道:“是你啊!江苏分舵林紫嫣!”
我听她提及李穆,立时忆起打擂往事。
犹如电击心肺,悲痛道:“我们何尝不惦念李叔!也是教宿公、赵三念追杀没地方躲,走投无路才上得这山。李叔为我和张霸那日挡去追兵,最后怎样了?有人为他安葬吗?”
说着泪如雨下。
张霸安慰我道:“小帮主不要难过,俺老张说过,日后定将宿公和赵三念挫骨扬灰!”
林紫嫣冷冷看着我,压回已出鞘三分的长剑:“堂堂七尺男儿,哭甚!”
我抽鼻子道:“李叔是为我死得……”
林紫嫣蹙眉道:“真是个没出息的鼻涕虫。那日,你们砍下赵三念一条胳膊逃走,李舵主为掩护你们,寡不敌众被擒入狱。他自小曾授我武艺,不忍见遭受折磨而死,便连夜刺翻赵三念的人,将他偷劫出来。”
看着满眼惊愕的我们,续道:“宿公和赵三念派人四处追杀我俩半年,本回江苏投我父亲藏身,怎奈父亲胆小怕事,为保全女儿性命,竟暗中使人联络宿公他们,险些害死李舵主。多亏母亲及时偷来相告,才连夜逃出江苏,思来想去别无去处,便奔师尊这里来了。”
我和张霸大惊,大喜,纷道:“他人现在何处?!!!”
林紫嫣面色好看许多:“就在客房。”
我和张霸欢天喜地,齐齐跪下给她磕了三个响头,唤了三声姑奶奶。吓傻林紫嫣后,小跑着找李穆久后重逢去了。
搬山道人翟功明半晌阖上下巴:“男儿膝下有黄金,二位师叔,果然如师尊所说那般,非比寻常。”
林紫嫣也回过神来,望着两条泼猴逐桃的远去身影,道:“算他俩有良心。”
李穆正端坐客房,手捋长须,眯缝丹凤长眼,捧着一卷《道德经》看得入神,不想房门“咣当”一声,教人自外面撞开,腾身抽刀进入高度警惕状态。
接着,看见我和张霸“老李!”“李叔!”的冲进屋来,顿时心涌澎湃,泪洒长襟,三个人,六条胳膊,团团相扣,泪水拌面,仰天长笑。
搬山道人翟功明和林紫嫣随后赶到,见我们都疯了,自是心里高兴,退出去教人准备酒菜,庆贺这死后重逢般的兄弟情义。
许多道士,夜里望着洋溢欢声笑语的待客厅,纷道:“黑脸大虫未走,又添个枣面关公,咱这五龙观,往后怕是热闹哩。”
言罢四下散伙,各回各舍。
再说这林紫嫣,她父亲原来是泥人大帮——江苏分舵舵主林恩。原本是个晚清落榜秀才,在京城屡试不第,便死心跟着提倡废除科举制度的湖南老乡——谭嗣同,走到一起。
不想他这老乡最后玩大发了,竟攒动光绪皇帝与慈禧老佛爷“铆开”戊戌变法。
开始光绪皇帝踌躇满志治国兴邦,不久慈禧太后忽然发动政变,成功废黜光绪,风风火火的变法短命失败。谭嗣同在狱中写下首“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的绝命诗,第二日,便被官府推出宣武门菜市口斩了。
林恩作为数上名号的帝党之羽,自此成为清廷通缉的维新要犯,亡命天涯。
也该着他时来运转,走夜道都能撞上出来走穴的泥人相公,从此入得泥人府勤谨做事。十八年后,凭借里外不得罪人的忍气本事,勉强当上泥人大帮江苏分舵舵主。可论武功他至多与谭嗣同学过几天剑,论胆识还不比寻常人,最后只能成为一个教人呼来喝去的舵主。
林恩膝下无子,仅有林紫嫣一女,自小视为掌上明珠,又不愿教女儿和他一般活得窝囊,四处使钱为林紫嫣寻师学艺,有次路过泰山,听说五龙观掌门很是厉害,便上山求见。
鹤锡子看这女娃天资过人,收做闭门弟子。林紫嫣虽年幼,却恨父亲林恩遭人肆意摆布于心,带着一腔怨气练就一身本领,出落成凡事拒人千里之外的冷艳女子。泥人大帮之内,无人不知其剑法厉害,为她父林恩增添不少脸面。
泥人相公死后,林恩知道洛阳宿公、山西赵三念早晚起事,没少叮嘱女儿万不可为死人开罪他俩。林紫嫣虽然口头答应,却是知道女儿倔强秉性,夜夜过得提心吊胆。直至林紫嫣亲口答应赵三念,打擂之日不留情面,杀死泥人大孙吴迪,这做父亲的才彻底安下心来。
可哪会想到,真到事上,女儿不仅手下留情,还敢刺杀赵三念的人,连夜劫走山东舵主李穆。时隔半年,又将这个危险人物领回江苏避难!
林紫嫣吃过几杯酒,看着小帮主、李穆、张霸说不完的话,怎得也欢喜不起。
心底不断盘问自己:“紫嫣,你救出李舵主,不就为见到今日场景么?为何不悦呢?”
后来,她终于想明白,自己高兴不起来,全是惦念宿公、赵三念,在她逃出江苏之后,会怎样对付她胆小怕事的父亲林恩。
想到这里,猜出一万种结果,心情愈发沉重,独饮一杯闷酒,回房歇息去了。
我看进眼里,与还在说笑的李穆、张霸道:“林紫嫣,好像有心事。”
张霸黑脸喝得通红道:“那小娘皮,甚时见,甚时是那张冷冰冰死人面孔。小帮主管她作甚,咱哥仨好容易活聚一起,不如再喝三个庆祝。”
说着端起酒碗。
席间,李穆早道出他这段时间是怎么逃难得,看着我道:“紫嫣姑娘,怕是在挂念他父林恩。宿公和赵三念见又跑了我,势必会拿他这泄密不讨好的出气。”
我想了想,结果肯定这样,便道:“我出去看看,林紫嫣好歹是咱救命恩人。”
张霸揪住我,嚷嚷继续吃酒。
李穆喝斥道:“你这黑鸟,还这般性情,我俩喝,教小帮主去。”
张霸憨笑道:“好吧,好吧,我俩喝,教小帮主幽会去。”
我瞪他一眼:“幽会你大爷。”抬腿出门。
五龙观上上下下住得全是道士,林紫嫣作为唯一俗家女弟子,住在道观一处清幽瓦舍,舍前月下,开满灿烂芬芳的迎春花。
我望望房里亮着,便敲门道:“紫嫣姑娘,可是睡了?”
林紫嫣冰冷声音传出:“你来做甚?”
我莫名哑言,满脑子都是半年前,教她在擂台上追打场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门“吱哟”教她自里面拉开,露出不苟言笑的冷艳面孔:“夜深了,小帮主早些回去歇息,有话不妨明日再说。”
我本想感激开导她几句,想想总不能说你父林恩虽死犹荣或保管没事之类的屁话吧,实在不好张口,拱手道:“好吧,不打扰紫嫣姑娘休息,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