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鼠狼教众人迫进墙角打死,连逃生惯放臭屁的生理反应都未及使出,便仰躺血泊四肢痉挛,半晌翻身抽搐两下,留下具软塌塌的细长尸体。
张霸拿脚尖拨弄两下:“姥姥的,还自称大仙呢,这般不经打,太教黑爷失望哩。”
我说:“死都死了,不要糟践它了。”
找来条麻袋装了,葬在去五龙观路上,一处山坡古松之下。
刘家夫妇送到这里,方才拱手作别。
老道鹤锡子让铜头铁臂二位小道童,挑着灯笼,引我们走出五里多地,拐进条曲折山路。只见峡谷两侧浸染在寒冷夜风里,群峰叠立,松影峥嵘。
我们伴着冰溪喘吟,蜿蜒登高,直到耳畔剩下万亩松涛,望见前方南崖之上,有两座东西突兀耸立的山峰,方才停下歇脚。
铜头指道:“师尊,我们快到九龙岗了。”
张霸坐在石阶上,气喘吁吁:“鸟山,鸟路,鸟人,鸟夜,鸟观还有多远?”
铁臂没好气道:“大天烛峰下九龙岗溪里峪,便是我家五龙观。”
张霸亦没好气道:“俺只问鸟观还有多少脚程?”
铜头不耐烦道:“你只管走,到了便是,哪这般多事。”
张霸火起:“小崽儿,俺现在是你俩师叔,说得这是哪般话?”
我好言劝道:“张哥,应是不远,我们跟着走便是。”
铁臂道:“这还差不多,是句人话。”
铜头白眼张霸:“去别人家避难混饭,想听哪般好话?”
张霸起身扯过鹤锡子:“师兄,你看这俩小崽儿,造反不成?!俺们这做师叔的尚未进门,便道出这番言语,往后怎能相处?俺们还是下山好了。”
说罢,拉起我走人。
鹤锡子欠身拦住,责备铜头铁臂两句:“往后,不许无礼!”
劝道:“张师弟,莫要与他俩见识,一个个自小牙尖嘴利,贫道向你赔不是。”
作揖过后,指着九龙岗上,两座势如朝天燃烛的山峰道:“那座偏大的,便是大天烛峰,寒观就在其下溪里峪,片刻既至,还是不要下山了。”
张霸哪儿会真走,道了句:“不走也成,往后事事替俺和小帮主做主。”
见鹤锡子点头答应,瞪铜头铁臂一眼,折回继续赶路。
这位于泰山东北麓天烛峰的五龙观,建在临近山巅的万株古松深处。溪里峪是道宽阔山涧,虬枝交错,溪水绵长,林间点缀古殿道院,高低错落“鉴池、凤凰池、饮虎池、洗鹤池”四湾碧潭,与一条三丈悬崖练瀑。隔涧夹岗,大小天烛峰遥相观望,使得蓝天更加高远,云山更为古朴幽旷,当真是块隐世修道的绝好去处。
天亮用过茶点,老道鹤锡子率众徒在三清殿焚香早课完毕,为我和张霸逐一引见门下二十余位道徒之后,便差人陪同四处走动观看,先是熟悉一番未来环境。
又款待几日,将我们交于他大弟子搬山道人翟功明,一个年龄貌似很大的老道士,叮嘱好生传授入门基础,待他癸酉年五月初五出关,再另行传授修道之术。
言罢,竟领着铜头铁臂移步观后莲花洞,辟谷修行去了,剩下我和张霸在三清殿大眼瞪小眼。
张霸道:“鹤锡子这老道,说走便走,哪儿有这般待客的。”
我掰指头算算,癸酉年五月是中华民国二十二年,公元1933年春夏交际,还有将近两年半时间,就问:“辟谷是甚么?需要这久。”
年过花甲的搬山道人翟功明,恭敬道:“二位师叔初入门来,有所不知。”
“辟谷之术乃修道成仙之法,既在清幽钟灵之地打坐吐纳,不食人间五谷,吐浑然之浊气,纳万物之精华。只为斩除体内三尸九虫,提高定力,以备静候仙缘。若有朝一日,天仙下凡点化接引,便可脱胎换骨道极成仙。”
张霸听他说得玄妙,奇道:“两年半不吃东西,喝风么?”
翟功明掩嘴笑道:“张师叔所言对了。师尊辟谷多年已入化境,只餐风饮露便可当饭。天仙早年亦曾托梦暗示,他日时机一到必成正果。”
张霸直管坏笑:“餐风饮露,可需屙屎拉尿?”
翟功明登时说不出话来,场面极为尴尬。
我抽张霸后脑一巴掌,插言道:“翟道长,敢问三尸九虫又是甚么?”
搬山道人翟功明,只道给师尊捡来的两个师叔扫盲,道:“三尸,乃是天上监视凡人过失的三位神女,分别叫作上尸神清姑彭琚、中尸神白姑彭瓆和下尸神血姑彭琪。”
我和张霸惊讶道:“原来三尸是神女代称!好恐怖的名字!”
张霸眨么眨么大眼:“那九虫又是甚么?鹤老道莫不是从前吃错生虫东西,肚里竟长出这些古怪?”
翟功明失声笑道:“非也,非也,九虫绝非菜园或肚皮里长得凡虫。”
“乃是三尸神用地府投胎未果的阴魂,变化出的九条百足小虫,分别寄生我们凡人脑中、腹里、足内三处,受控三尸神,故称三尸九虫,世人皆有。”
“每逢六甲穷日,也就是两月六十天,九条小虫便会离开人身偷上天去,将我们这些凡人的私欲、食欲、色.欲丝毫不差报于三尸神,再由三尸神一一记录入籍,送于地府判官作档,一旦有罪,绝人生籍,减人禄命,令人速死。”
我和张霸咂舌道:“好可恶的九条虫子,原来是打小报告的!”
翟功明收住笑:“这九条百足小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尽做这些枯燥营生。所以巴不得人早死,人死它们才能卸任这份无趣差事,重获投胎机会。因此,即便我们凡人没有过失,也会在它们教唆引诱之下,犯下种种罪孽。”
而后,语重心长道:“它们不仅是凡人犯罪祸根,亦是我修道求仙之人大忌,稍不留神便会教它们搅乱心智定力。二位师叔谨记,若想提升修为得道成仙,必先斩除体内三尸九虫。”
我和张霸虽对修仙没甚兴趣,却是怕得要死:“它们都会教人犯下甚罪?”
翟功明压低声线道:“寄居凡人脑中三虫,受上尸神清姑彭琚管辖,通体青绿泛黄,伐人上分,可令人神智混沌,妄念丛生,同时眼暗发枯、口臭齿落,最后面皱衰竭。”
“寄居凡人腹里三虫,通体乳白似油,受中尸神白姑彭瓆管辖,伐人五藏,可令人嗜杀、贪吃、作恶,梦寐紊乱。”
“寄居凡人足内的三虫,通体血染一般,受下尸神血姑彭琪管辖,可令人下关搔扰,五情涌动色.欲,屡犯不能自禁。”
张霸看我一眼道:“姥姥的,小帮主,这虫太邪恶了。咱们反正在这鸟观闲来无事,不如学鹤老道那般辟谷,提早将它们屙出体外。”
我道:“掌门师兄辟谷修炼多年,现在不吃不喝两年半也是没事,可我俩怎能与他相提并论?保准两天半就饿扁肚皮,指定扛不住。”
张霸贼笑道:“不如问问小翟,有甚省事方法。”
翟功明听得清楚,摇头道:“张师叔,没有捷径。”
张霸拿出师叔架势:“你再说一遍?”
翟功明无奈道:“张师叔,我等修道之人,若欲斩除体内三尸九虫,定要抱守庚申之日彻夜不眠,九虫振恐连连,才不得上天告密。再以辟谷吐纳服气为上,炼丹服药为中,积善练功为下,逐渐使得九虫蛊惑长绝,方能自七窍迫出九虫,不再受三尸神监视安心修道,真得别无他法。”
说着,面露羡慕,神情向往道:“师尊潜心静修六十余载,道行高深,体内三尸九虫早已斩除,实在领人钦佩至致和羡慕至极。”
言罢,回神话锋一拐,激将我俩道:“就连他老人家这般造化,还在终年恪守辟谷之道,哪怕距飞天成仙仅差接引一步之遥,为何二位师叔没胆坚持些年头尝试?”
张霸气道:“小翟,你姥姥的,说了这半天,全是俺们做不到的,快指条明道!”
翟功明吓唬他道:“真得别无他法。张师叔性情嗜杀,怕是中尸神白姑彭瓆手下的三虫,于腹腔作怪得厉害。”
张霸砸了一拳肚皮:“啊呀,往后,俺定改改脾气,让肚里三条恶虫闲死。”
我亦摸头抚肚跺脚道:“翟道长,你如此说,我如此恶心,又不能去死。”
搬山道人翟功明笑道:“死?换做别人就算,吴师叔大可不必在意。”
“尊师说吴师叔身生死、鬼、人、仙四气,明明中毒死去,言行却犹如常人,乃罕世奇闻异人是也。既有缘入得五龙观,潜心修行些时候,体内三尸九虫定然斩除,若能早得机缘飞天升仙,自然超脱生死轮回,何必为九条世人皆有的小虫,现在心生厌恶,欲死不能呢?”
我动容道:“按你先前说得方法,需要多久才能斩除九虫?”
翟功明道:“贫道耗费二十年光阴,如今体内仅余下三条尚未斩除。”
张霸眼珠蹦出来:“二十年?!小翟,亏你说出口,凉了师叔心。”
我脑门冒汗道:“好吧,翟道长,此事往后休提,就教三尸九虫在我们肚里待着吧。”
翟功明诧异道:“吴师叔,好没志向。”
我作死人道:“没有便没有。”
翟功明只想劝我修仙好处,不想是这结果,道:“吴师叔宁肯做个活死人,也不愿拿出决心修仙么?”
我拉下脸子:“当这两天,我没听见你们私下议论我是活死人。实话告诉你,吴迪只盼在五龙观学些防身之术,能早日下山为我李叔报仇,再去助我国军复我中华。至于,斩除甚么三尸九虫,飞甚么天升甚么仙,实不敢妄想,往后休要再提。”
翟功明恨铁不成钢道:“吴师叔!师尊很看好你的!”
我冷漠道:“那是他的事,与我无关。”
心说:“教我在五龙观住二十年?万一还不如他,岂不郁闷死。”
张霸见我快恼了,拍我肩膀道:“小帮主不要介怀,他们不拿你当人看待,俺老张,一直拿你当人看呢。”
我怎么听都别扭,骂道:“滚一边去,甚时嘴里吐过象牙!”
翟功明叹口气:“好吧,既然吴师叔主意已定,那贫道就先教二位师叔,一些本观基本功法,待师尊出关,再从长计议斩虫修仙之事。请随贫道来,今日,暂且传授——徒手断石之功。”
言罢,往殿外走去。
我和张霸满脑门淌汗:“徒手断石之功?!!!”
翟功明早失了心情,回头催促道:“且来。”
张霸看着翟功明翩翩背影,以为他准备蓄意捉弄我们,胆怯道:“小帮主,咱俩这是要跟去玩命么?俺可不想糟蹋自个这双小嫩手,要去,你去。”
我细想过后,正经道:“张哥,斩虫修仙旷日持久,我俩自是等不起。可若能练成徒手断石功夫,日后咱还用惧怕宿公和赵三念的追杀?李叔和你山东分舵百余弟子的大仇,咱亦有得报了。”
张霸拍脑门喜道:“是啊,姥姥的!咱这双小嫩手若能砍断石头,到那时还东躲西藏个屁,直接奔下泰山,反过来追杀老贼和阉人还来不及呢。”
越想越兴奋,拽起我:“哎呀呀,走,走着,小帮主,为老李和俺那班兄弟含笑九泉,咱也得去发愤图强狂劈石头,走,快走。”
我们一行三人,出观来至古松林。翟功明自溪水里取来块大卵石,置于石桌,告诉断石口诀,然后以身示范。只见他默念口诀,闭目凝神,睁开眼时,单手生风劈下。
我们原本紧张看着,而后笑掉大牙,那块卵石让他震天动地“破——”了一声,却是秋毫未动。
张霸黑脸乐成黑花:“徒手断石之功,原来老头是吹牛。”
我笑得亦有些失望,看着吐气收功的翟功明,与张霸道:“哎,咱们还是回道观,或者找地遛弯儿去吧。”
刚走没两步,身后“咯嘣”一声,扭头看时,那块卵石已在石桌上四分五裂。
翟功明看着傻眼的我俩,恭敬道:“二位师叔,功明道号搬山道人,并非浪得虚名。现真心传授毕生绝学,为何不去捡来两块卵石,试上一试。也好教功明知道二位师叔功底,日后量身传授其他武艺。”
我和张霸双双服气,赶忙跳进溪水,挑捡出两块像样卵石。
张霸用手对照几下卵石,犹豫道:“你能劈开,许是练了多年,俺们新手上路,怕是够呛吧?”
翟功明气笑:“谨记方才贫道授予二位师叔的断石口诀。”
我们大喜,眼神交流道:“这道士练得武艺也忒速成了,念念口诀就行,真个好。”
不过,还是犹犹豫豫,摩拳擦掌片刻,吐口唾沫在手心,才按翟功明说得那般,念过口诀,屏气凝神,如他刚才那样,歇斯底里喊声“破——”徒手劈下。
结果,张霸“娘呀,爹呀”唤作一气。
我痛得直接跪地,作不出声来。
搬山道人翟功明,险些没笑岔气:“原来二位师叔,功底如此薄弱,早知不劝斩虫修仙了,可知为何劈石不开?”
张霸大手夹在裤裆里,原地转圈,变成黑陀螺道:“小翟,你姥姥的,想要黑爷俺老命,你直说!不就拒绝修仙么,至于记恨?”
翟功明不悦道:“张师叔,功明岂是小气人?好歹六十有三,往后请不要小翟、小翟的,还是称呼功明吧。”
张霸原地再转一圈,瞪着大眼,停下痛道:“论辈分,俺是师叔,小翟,小翟,就唤你小翟,快说为何劈石不开!”
我也痛道:“请翟道长明示,难道我俩口诀念得不对?”
翟功明看过张霸一眼,对我无奈摇头道:“吴师叔,口诀是用来凝神聚气使得,你们尚未用心领会,自然神散息乱。当然,劈石不开,还有另外两个主要原因。”
我求学心切,拱手道:“肯请翟道长指点迷津。”
翟功明道:“吴师叔,一则,在你们眼里石头就是石头,尚未下劈,心里已说开不得,势弱,砍破双手也不得开。”
“二则,你与张师叔外功尚弱,内功全无,还需从更基本外功练起,也就是先练就一副好筋骨,再修内力,心悟口诀,方能功到自然成。”
张霸不服软道:“小翟,你说俺内功没有不假,要说俺外功不济,便是笑话!你也不去泰安城里打听打听,俺老张使得好板斧,杀猪宰人何曾费过力气!”
我踢他一脚:“少废话,咱是本事不济么。翟道长让咱怎得练,就怎得练,你不想早日下山为李叔寻仇了?”
张霸忍气道:“好吧,好吧,往后全听小翟安排便是。”
翟功明对我施礼道:“还是吴师叔明晓事理。功明由今日起,定会好生传授二位师叔武艺,只字不提斩虫修仙。只是要练成这徒手断石之功,必须历经劳筋骨、饿体肤的艰苦过程,不知二位师叔,可是吃消得下?”
张霸听后,觉得这过程指定辛苦,摇头摆手:“不能,不能。”
我瞪他一眼:“李叔白死了。”
张霸挠头改口:“能,有甚,笑话。”
翟功明还是不放心:“张师叔,吴师叔,说话可是作数?”
我拧把张霸大腿,齐齐答应:“作数,作数。”
翟功明正色道:“好,明日起,二位师叔便去伙房劈柴担水。”
我和张霸登时傻眼:“不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