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红硕月徐徐升上树梢,为北邙码头披上层朦胧血色。
一位身穿赤练高领百褶裙的美艳女子,立在落花客栈开满花簇的窗台前,桃腮揣满心事,不时望月蹙眉道:“如何是好,吴迪。看这月色,宿公小儿怕已修成五级人仙,而我却刚刚恢复肉躯和人气,战力至多与四级人仙打个平手。”
想到这里,垂头咬腮道:“吴迪,我的君,琪儿真得很想很想恢复战力,然后去找你,去助你一臂之力,却又不敢再吸食人血,日后教你知道琪儿曾为鬼千年。你现在好么,吴迪,琪儿现在真得很是矛盾……”
语毕,窗外走廊某处阴暗角落,传来阵“嘿嘿”笑声。
女子心头一惊:“竟然没有察觉,对方绝非等闲之辈。”
警惕道:“是谁?!”
藏身暗处的黑影幽幽道:“娘娘,是我。”
女子顿松口气道:“原来是栓子。甚时候来的?不是在芦湾村已教你自此离去么,为何还要跟来?”
黑影回道:“请娘娘原谅则个,栓子实在放心不下娘娘。”
女子心里奇道:“他说话怎如此正常人了。”
道:“进来说话,莫教人看见。”
语毕,一条形如鬼魅的黑影飘进窗户,跪地作揖道:“栓子拜见娘娘。”
女子见他言行果然教先前判若两人,颇为担忧道:“栓子,难道你破戒吸食人血了?”
瘦汉抬起焕然瘦脸,拱手道:“是,娘娘。并且栓子甚么都忆起来哩。”
闻言,女子思绪仿佛回到三年前自公主岭古塔地窟,横空出世那幕,眼前瘦汉正是教自己吸干血液之后,才变作今日活死人的。
步至桌前拾起茶盏,饮下口凉却已久的花茶道:“栓子,你恨我么,这趟是来寻仇的么?”
瘦汉平静道:“不是,娘娘。”
女子搁下茶盏,当年教自己撕咬扯碎的残肢断体场景,浮现脑海愈发清晰,不信道:“毕竟是我杀了你们全村老少,还有你的婆姨,以及亲手杀死了你。”
瘦汉恭敬道:“娘娘,您身份尊贵,也曾说过,杀人吸血是为恢复战力报仇雪耻,亦属无奈。再则乡邻在这兵荒马乱岁月每日饥不果腹,即便不教娘娘杀死,迟早也会死于战火或饥荒灾年,能为娘娘牺牲也算有福。”
而后真心实意拱手道:“娘娘,栓子此次前来,只为感念娘娘赐血再造之恩,甘愿终身为仆伺候左右,适才偷听娘娘说话,也是栓子怕来得唐突,还望娘娘恕罪。”
女子动容道:“栓子,你能这么想,我很是感激,谢谢你。”
栓子闻言,叩头大拜道:“娘娘,折杀栓子哩。若不是当年娘娘心软,赐血给予不死之身,栓子岂能逃脱生老病死轮回之苦。再说三年来,栓子虽神志时醒时昏,像个痴疯汉子,娘娘却从未言弃,处处照顾,事事袒护,不教赵三念那厮和愚昧世人欺辱栓子丝毫……”
说道这里,无泪哽咽道:“即便在芦湾村离别,娘娘也是千叮咛万嘱咐,教导栓子为善人间不堕六道。往事历历在目,栓子全然记在心底,此来愿助娘娘早日恢复战力,报得大仇,雪得奇耻,哪怕杀人如麻哩。”
女子嘴里念过数遍:“杀人如麻,杀人如麻……”
对瘦汉道:“栓子,你性情愈发像鬼了。”
瘦汉只是跪着:“娘娘性情却愈发似人哩。”
女子扶起他苦道:“此话怎讲?”
瘦汉回望一眼窗外那轮殷红血月,欲言又止道:“娘娘,有些话栓子不知当问不当问?”
女子道:“但问无妨。”
瘦汉叹息一口,道:“娘娘,可是又在为那名叫吴迪的小哥担忧?”
女子教他道破心事,只觉得自己无可救药,再饮一口凉茶,坦言点头道:“嗯。”
瘦汉愤恨道:“娘娘,莫怪栓子说话难听。您在太原好容易恢复肉躯和人气,便为他不再吸食人血停下修行,又在芦湾村为了他,教栓子不清不楚离开娘娘。栓子实在想不通透,他不过是第一个教娘娘吸食过血的普通人,娘娘地位在千年之前何其尊崇,何苦为他,连大仇也顾不上报,身份地位也不顾夺回哩?”
女子无奈摇头道:“栓子,他若不离不弃,我必生死相依,世间能教人生死相许的只有情和缘。与情缘相比,身份、地位、仇恨算得了甚么,我现在只是学会了珍惜。”
说道这里,看着眼前早不再是人的瘦汉,无比愧疚道:“栓子,都是我当年为了恢复战力,实现自己报仇私利,却害得你变成泪血全无的活死人,再没有爱,再不懂情。”
栓子郁闷道:“娘娘,栓子是不配有爱,但懂情。”
女子温和的看着他道:“好吧,栓子。但你不知一个女人教亲生姐姐囚禁在地窟棺里,孤独不见天日千年,每天熬受身体慢慢腐烂的那份痛苦。当时,我只盼旧识有心软的救我出去,不想一千年过去,最后心灰意冷等来的却是个凡人。”
栓子郁闷提醒道:“娘娘,他不是专程去救您的,这您是知道的。”
女子并不介意的动情道:“栓子,无论吴迪当年处于何种缘由闯入古塔地窟,总归是他用血开启了无人能破的金刚墙。而我体内此刻流淌的生命本源亦是他的血液,正是他教我重见天日,重新活过。栓子,你还记得我曾与你说过,吴迪出现的时候,其实我已濒临死亡。”
栓子郁闷点头道:“记得。”
女子继续动情道:“在濒死前夕我立下重誓,如果能苟活下来,便嫁给第一个救我逃脱古塔地窟的来者,无论对方是人是鬼,又或六畜阿修罗。”
瘦汉继续郁闷道:“娘娘,栓子做人也有三十几年,人话最不可信。他们根本不重誓言,对他们而言,我们大可不必履行承诺,免得到头来自讨苦吃。”
女子摇头道:“栓子,六道万千生灵,老天已够眷顾我了,派来吴迪救我逃脱千年地窟囚禁之苦,而非尚未开化的六畜,或模样丑陋好战的男阿修罗甚么的。”
瘦汉叹口大气道:“娘娘,您的心智,已教情迷了眼睛。”
女子面现红潮道:“栓子,你不懂,芦湾村相处至今,虽时日不长,吴迪却给琪儿留下深刻印象,绝非世人那般贪婪好色,只为占据我的美艳肉体或贪图我体内神血,而是对琪儿有情。虽然他为父报仇,暂时离开了,但答应琪儿为父报仇之后,便回这家落花客栈,接琪儿去泰山隐世过活,确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瘦汉彻底郁闷道:“娘娘,莫说您方才独自望月叹息,是真打算去寻助他。”
女子闻言惊醒道:“今夜血光蚀月,定与宿公小儿有关,想是他喝足人血,战力已突破四级上限,成为拥有五级战力的人仙了。”
说着踱步焦虑道:“昨日,我们在黄河遇见巡海夜叉,幸好吴迪身边有个叫李穆的枣面汉子,战力在四级左右,我才耐住性情,没为保护吴迪暴露身份。如今,他们去寻宿公小儿报仇,四级人仙怎会打过五级人仙,无疑凶多吉少,如若我还为隐瞒身份置之不管,吴迪必命丧此间。”
言罢,看着面部再无表情的瘦汉道:“栓子,你来得也算正好,既已破戒食血,战力可比上几级人仙了?”
瘦汉嘴里碎念:“娘娘……”
知道再说无益,看似弱不禁风的身体忽然煞气涌动,爆出一团刺人眼目的炽烈血光,瞬间压暗房间所有烛火。
女子惊讶道:“短短十数日,你战力竟飙升至四级境地!栓子,你究竟吸食过多少人血?!”
瘦汉散去血光,平静道:“七八百人。”
女子惊讶至极:“不是与你说过,作为活死人,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可沾血么?!即便破戒,也不可一气吸食如此之多,稍有不慎便会走火入魔,如遇恶战引爆战力,必换来当场灰飞烟灭!你怎这般不听好话?!”
瘦汉跪地怕道:“娘娘息怒,请娘娘息怒。”
“一则,栓子命是娘娘赐予的,栓子之前是个地里刨食的庄稼汉,命本来就不值钱,只要能为娘娘达成复仇心愿,恢复往昔身份地位死不足惜,所以,早在太原,栓子便开始偷偷食血,只怕娘娘怪罪,没敢告诉知道。”
“二则,前些时日在芦湾村,娘娘不说缘由教栓子自行离去过活,栓子便知娘娘会为小哥吴迪报仇去甘愿冒险。于,于是……”
女子蹙眉道:“于是怎得了?”
瘦汉鼓足勇气说出杀孽道:“于是,栓子待你们走后,饮尽芦湾一村人畜之血。”
女子惨道:“日后教吴迪知道,他如何与你我这等杀人魔头相处?!”
瘦汉咬碎一排牙齿狠道:“娘娘,杀一个也是杀,死于你我手里性命已超千条,不如继续杀下去,小哥吴迪若事后怪您,只能说他不知好歹,娘娘为他付出如此之多……”
女子见他人性部分越来越少了,岔怒道:“闭嘴!”
瘦汉甚时见娘娘与他这般语气表情说过话,顿时哑然失色:“……”
女子亦为说出这难听话立感后悔,半晌,望眼窗外悬上天际的血色硕月,道:“栓子,苦了你一片良苦用心,我知道你全为我好,不再怪你破戒。可以你我目前战力,即便联手也未必是宿公小儿对手,除非像你说的,我们继续……”
瘦汉忽然打断道:“娘娘,没有除非,栓子劝娘娘还是趁早斩断情丝,不要去了。”
女子奇道:“为何?”
瘦汉道:“娘娘,他们已知你是鬼非人。”
女子吃惊道:“他们是如何知道的?!”
瘦汉道:“自清源镇至河津县,再到这洛阳北邙码头。这一路上,其实栓子遁去身形,都隐在暗处保护娘娘,也是无意中在甲板底舱,听到小哥吴迪与那李穆谈话。”
女子急切道:“他们都聊甚了?”
瘦汉咬牙切齿道:“那个李穆因发现您遇见夜叉敖广攒浪袭船,众人跌倒,唯独娘娘立在船头,又听闻夜叉唤娘娘是大胆女鬼,便知道娘娘是女鬼了。又盘问小哥吴迪是在何处,怎得与娘娘相识的,竟真推敲出娘娘是当年血尸变得千年鬼妃身份,要杀死娘娘以防万一!”
女子深陷焦虑道:“吴迪是甚反应?”
瘦汉面色好看许多道:“那小哥吴迪对娘娘倒也是真心,全然不顾娘娘是个食人过千的女鬼,由始至终抵死不肯,还答应李穆只要肯放娘娘一条生路,教他做甚都可以。这才有了他们把娘娘安排住进这落花客栈的一幕,实则打算杀死宿公后,再不回来找娘娘。”
女子意外感动交加道:“吴迪,琪儿的君啊,你当真没教琪儿失望,琪儿不恨你撒谎离琪儿而去,琪儿这就出去想办法提升战力,拼死助你平安报得杀父之仇。”
言罢,便要移步出客房。
瘦汉大惊拦阻道:“娘娘万万不可,若此时去找他们,哪怕真心相助,也会教心思过重的李穆,怀疑另有甚企图,尚未与宿公开战,便自相残杀起来。”
女子心生憎恶道:“好个李穆!我一直敬他对吴迪好,屡屡劝吴迪不要对他态度恶劣,原来有这许多隐情藏在其中,他今日若敢误会,我今日便敢误杀!”
瞬间又释然道:“我不能怪李穆误会,毕竟我不再是当年那个高高在上,有明明白白的身份和地位,而是个名副其实的千年鬼妃。何况,李穆提防我,也是为了我家吴迪好。
想到这里,杀念虽逝,却多少有些抑郁道:“可我跟随他们除了深爱吴迪,能有甚企图教他们误会呢,他们不过是些遇到机缘,意外获得神通的普通人仙罢了。要我真心存歹念,沿途甚时不能动手,他们中间又有谁能抵挡住我接近五级的战力呢。”
瘦汉坦言相告道:“娘娘,您有所不知,那小哥吴迪肚里有个叫甚地眼神根的物件。”
女子顿大惊:“我的君啊,命运为何如此不济!”
瘦汉顿奇道:“娘娘,您这是怎了?”
女子犹豫半晌,徐徐道来:“栓子,这地眼神根乃盘古开天辟地之后,神眼幻化而成的绝世神器,除了可使人拥有肉眼看穿地下三丈的本事,还蕴藏许多宇宙大爆炸时,衍生万物,早已不为人知秘密能量,可助有缘人战力增至毁天灭地的奇诡境界。”
瘦汉惊讶道:“肉眼看穿地下三丈?!衍生万物的神秘能量?!毁天灭地的战力境界?!”
女子郑重点头续道:“正是。可惜这地眼神根自上古便遗落人间,每每重现,必掀起乱世之祸。除非持此神器之人,一生能做到行事低调不为人知,方能安然度过杀身之祸。因为此物,无论是天神天仙,还是妖魔鬼怪,又或凡人,是人便想拥有。如今落在我家吴迪身上,日后但凡走漏丝毫消息,此生必战事重重永无宁日,更怕战力尚未提升至自保状态,便教高于自己战力的歹人,群起攻之,杀死夺宝。”
说道这里,彻底化开心中对李穆的厌恶:“想那李穆,正是担心我冲地眼神根去的。如此说来,他倒是真心为吴迪着想。栓子,此事关乎吴迪后半生命运,你万不可道于他人。”
瘦汉指天立誓道:“娘娘信任栓子,栓子死也不道于第三个。”
女子道:“我自是信得过你。”
瘦汉恢复平静之后,颇为担心道:“娘娘,万一有天此事由其他途径泄露出去,只怕这小哥吴迪,届时会成为全天下最幸运和最倒霉之人,您跟着他只会一起倒霉,终日陷于保命厮杀的窘境。再说,无论您怎样作出解释,只怕那李穆还会误会咱们的一片好心,您难道现在明知地眼神根会惹来无息祸事,还准备去助吴迪报仇吗?连您自己的大仇也搁置了吗?”
女子坦然道:“栓子,既然吴迪不嫌弃琪儿是个食人女鬼,事到如今,哪怕暂时与李穆发生误会,我亦要去助他度过此劫。当然,若此行能杀死宿公小儿,为吴迪了去心事,待与他隐世厮守百年之后,我再彻底恢复战力,上天报仇不晚。”
瘦汉望眼窗外又升高许多的血色硕月,拱手道:“既然娘娘主意已定,栓子现在便去吸光这地界人畜之血,关键时刻拼死一搏,好成全娘娘这段人鬼姻缘。”
女子看着越来越高的血月,语重心长道:“栓子,你以前背着我吸食的,怕都是些杂血,而宿公小儿三年里吸食的,则应全是处子纯血。即便今夜临时抱佛脚,你出去吸食再多,也对战力提升无济于事,只会为你本身埋下更大风险。”
闻言,瘦汉有些躁动道:“那如何是好?吸过总比不吸更有胜算吧?”
女子看着眼前对自己忠心耿耿的瘦汉,再度动容道:“栓子,你我有缘主仆一场,我这做主子的岂能视你性命如同草芥。你若当我还是主子,便要听话,只在这里等我回来便是,不然你现在就走,再不要回来。”
瘦汉抑郁道:“可,可,娘娘,栓子不怕死……”
女子拍拍他肩膀,轻柔道:“我知道,但目前只有我恢复嗜血本性,将战力极速突破至五级,才可能勉强救下吴迪,你不要再做任何无谓牺牲,只有活着未来才能随我上天复仇。”
说着,美艳额头青筋暴露,双眸转瞬血丝密布:“栓子,等我回来。”
言罢,纵身窗外,消失进苍茫夜里。
瘦汉探出头,已是看不见人影,呢喃道:“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