濒死之前，我听到喉结错位发出的那声脆响，最后一眼是教宿公打成重伤的李穆、张霸，恨无力相救，心火上涌的喷血倒地，和手杵一柄十字黄金大剑与宿公对峙的托马斯神父，再看不清这个浸染在血色月光里颠倒离乱的世界，被一股莫名能量飞速吸进某条狭长暗道，跌落在一处好似万丈深渊的地方，便甚么也不知道了。
许久，耳畔响起窸窣脚步和铁链碰撞的声音，我缓慢睁开眼睛，望着头顶那个坠自己下来，开凿在重重岩层之中，直径三丈有余“嘎啦嘎啦”刮着阴风的大黑洞，心道：“我死了，魂魄应是来到阴间了吧？”
侧脸，果然看到数百个昏昏噩噩的白衣死人，教许多提叉小鬼用铁链前后锁着，沿着一条灰蒙大道，押往一座悬有“第一地府”黑匾，建造在险恶山谷中的偌大城池，只是这城昏黄，这天暗地，教人嗅不出一丝活气。
两个负责守卫城门的鬼卒，一个生有牛头，一个生有马面，检查过那队死人放行后，忽然发觉远处躺着个亡魂，还在侧脸打量他们，马面惊道：“天杀的，这个光膀亡魂，竟没走黄泉路，直接从幽冥道黑洞跌入咱第一地府，生前不是个斩人过千的大恶之人，便是个妄想抗衡生死薄的屈死人仙！”
牛头摸索额头伤疤道：“幽冥道黑洞五百年没跌下人来，这才几日，接连跌下两个！还教牛活不活了？！”
马面见我爬起来，心虚道：“老牛，前日那个恶魂，尚不算人仙都打得我俩焦头烂额，眼前这个万一生前真是人仙，我俩须是更加吃消不起。”
牛头彷佛回到前日莫名挨揍的场景，紧张道：“谁说不是呢，只要够格从幽冥道黑洞跌入咱地府的恶魂和人仙，生前战力或修为定然非比寻常。”
马面见我爬起远远走来，赶紧掩嘴嘱咐牛头道：“定要改改你的牛脾气，来的只要是个硬茬，我俩便会吃下眼前大亏，不如先探探虚实，若是人仙，你我便把苦水咽进肚里。”
牛头本来是这么想的，马面非要道出来，无名火起，拳砸胸脯道：“怕甚？！牛马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地府！若还是个犯浑的，管他恶魂还是人仙，看老牛我这回不拿犄角抵死他，总归你我誓死捍卫咱第一地府颜面便是！”
马面大喘气道：“老牛！最近天界神仙大战一触即发，咱地府大几千年来受够恶神欺榨，好容易跟着天仙准备起事，这骨节眼，你万不可鲁莽行事。要知道人仙都是天仙宝贵的预备战力，而眼前这个年轻亡魂生前若真是个人仙，我俩动起手来打不过不说，事后咱地府与天仙们须是颜面不好看，定会影响到联盟稳定。”
牛头听后愈发生气，上劲儿道：“阎王教你三更死，休要活到五更明，即便人仙又能怎地，成不了天仙，哪怕拥有再强战力，小命还得捏在咱地府手心里。再说，只要是没有飞天成仙屈死的，便不属于联盟对象，最后不过是遭天仙们抛弃的一粒倒霉棋子。”
马面见老搭档牛脾气犯开了，气道：“每每我越劝，每每你越不听，你到底是驴生的，还是牛生的？！”
牛头气翻鼻孔道：“你骂我娘是啥？！那亡魂过来我就和他拼了！”
马面正想把更难听话道出，扭脸望见我近了，急道：“老牛，莫要犯傻，教他听去咱俩可就惨了！你难道忘了，前日那个同样从幽冥道黑洞跌入咱第一地府的持刀恶魂，连伤咱十余兄弟不说，还大闹鬼判殿一番，若不是阎罗王殿下派兵捉去他们第五地府，咱第一地府早教那厮掀个底朝天了！待会儿直管看我眼色行事！”
牛头只是一时性起嘴硬，气哼哼道：“我不管，若还是个犯浑的，定拼上性命连前日受得鸟气一发撒出来，若不是犯浑的，到时再说。”
马面气冒烟儿，用力杵杵手中长杆大刀：“呆牛，当我白说！”
我来到近前，对传说中的牛头马面，拱手客气道：“敢问二位，这里是地府么？”
牛头鼓起铜铃大眼，提起手中长杆大刀挥指城门匾额，头冒汗线道：“大胆亡魂！黑底白字磨盘大小，你没瞅见？！”
我望着匾额呢喃读道：“第，一，地，府，难道这城内便是书本上说的阴曹地府……”
牛头真想一刀劈了眼前这不开窍的，怒道：“废话！还有哪个？！”
马面赶紧扯扯牛头衣角，耳语道：“淡定，淡定，小心惹来杀身之祸。”
牛头没好气道：“这厮问得太教牛伤肝。”
我举头仰望匾额半晌，脑海浮现无数恍如隔世的生前画面，不禁发呆自语道：“看来我真得死了，相信爷爷、母亲、父亲他们死后也来过这里吧。”
忽然忆起自个教宿公扭断脖子前，因着急双双喷血倒地的李穆和张霸，不知他二人最后生死，于是回过神来，对牛头马面再度客气道：“二位，有无瞅见一个枣面长须和一个黑如炭盆的中年汉子来过这里？”
牛头马面相互看过一眼：“这亡魂心事重重，死前定少不了怨气，对咱俩长相又置若罔闻，没准真是个见过世面的屈死人仙。”
不愿多事，齐摇头道：“不曾来过。”
我自语道：“看来托马斯神父一定救下李穆、张霸他们，太好了。”
马面见我表情跌宕起伏，哪里见过死后这般的，对牛头掩嘴小声道：“老牛，我说甚来着，听口气，这光膀亡魂生前不仅是个人仙，还有同伙，我俩须是好言相对。”
我听进耳朵，解释道：“二位误会了，在下虽死不瞑目，但并非人仙。”
闻言，牛头马面呆愣片刻，各舒一口大气，马面怀疑道：“难道是个意外教幽冥道黑洞吸入咱地府的普通亡魂？”
牛头低头仔细寻思一番：“这种事儿据说以前发生过。”
马面立时恢复常态，指着我道：“你丫的，早说么，害得我哥俩提心吊胆，以为从幽冥道黑洞又跌进个厉害角色。”
我一头雾水：“幽冥道黑洞？”
马面一见我这架势，真是个初来乍到的，连幽冥道黑洞也是没听说过，更加放心道：“你这屈死亡魂，谅你甚么不知。身上可带有银两？懂得孝顺我俩，自然道与你听听幽冥道黑洞事情，连咱这阴曹地府十殿阎王。”
我摸摸裤兜，空空如也，无奈道：“我死前光着膀子，衣裳也借给他人穿了，实在没有分文，不如等我朋友烧纸变钱，再补给二位。”
马面见我还算老实，凶巴巴道：“好吧，先给你记下，他日有钱若不给，有你好看！”
言罢，滔滔不绝道：“说起这幽冥道黑洞，须是教你先知道甚是阴曹地府，甚是十殿阎王，甚是六道轮回，甚是十八层地狱，甚是大小一百零八座炼狱。”
我摸了把脸上吐沫星子，皱眉心道：“都说人死如灯灭，简直放屁。不如耐心听他道上一道，先长个前后眼，也好让自己在阴间的路不再崎岖。”
马面见我表情，便知清纯亡魂一枚，拍拍我肩膀道：“咱先从阴曹地府说起。”
我拱手谢道：“愿闻其详。”
马面：“好，好，懂事的家伙。”
得意洋洋道：“咱这阴曹地府，是天、地、人三界地位居中的地界，由酆都大帝职掌阴阳两界万千生灵生死去向。‘阴’顾名思义阴间，‘曹’乃旧时官署名称，‘地府’则指十殿阎王在酆都大帝英明领导下，于阴间十方各自辖治的十处不同府域。从第一至第十，除却酆都帝宫，阴间总共由十座府城构成，分由十殿阎王各司其职主持一方。”
继而挥刀指向身后城门匾额道：“如你眼前所见城池一般，咱这地界隶属第一地府，普通人死后都会走黄泉路来到咱这第一地府报名，再由专管人间长寿、夭折、出生、死亡册籍的阎王——秦广王殿下，在城内鬼判殿核对生前善恶功过，随后定罪投生‘天人道、阿修罗道、人道、六畜道、饿鬼道、地狱道’其中一道，是为六道轮回，反反复复永无止息。”
我道：“生命奥秘原是这般周而复始的枯燥过程，可怜许多科学家和哲学家穷其一生，只为研究‘人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的课题。”
马面讥讽道：“哼，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类，闭眼死了就知了。”
牛头亦道：“自作聪明，以为天命可违的下贱人类！”
我听得极不舒服，无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憋屈道：“我现在已经死了，敢问二位，前方将面临怎么个六道轮回法？”
马面道：“哪得看你生前罪业轻重，才能定你来世投生何处。”
我关心道：“恳请赐教。”
马面特别欣赏我的态度，不忘提醒道：“给你讲这多，记得有钱时多给些。”
我道：“一定，一定。”
马面给牛头挤了个“发财”眼神，续道：“但凡魂归地府的亡魂，其中，生前犯有一般罪业的，直接投入咱第一地府掌管的十八层地狱受苦，生前犯下大罪和不服地府管教的，则依罪投入由第二乃至第九地府分别掌管的大小十六层，共计一百零八座炼狱受苦，这便是六道轮回里的地狱道，最苦最漫长的一道。直至有罪亡魂刑满之后，才能离开地狱道，与其他无罪亡魂前往由轮转王殿下掌管的第十地府，继续投生其他五道轮回。”
我想想生前光景，并没有做过甚坏事，放心道：“您能详尽与我说说余下五道轮回么？”觉得等待自己的，不会是地狱道，应是那五道其一。
马面笑道：“有钱能使鬼推磨。”
我有些内火了，面色不悦道：“我说到做到，投生前只会多给，不会少给，在你们地界儿，还怕我赖账不成？大不了割肾换钱给你。”
马面转为奸笑道：“有你这话就成。”
言无不尽道：“六道轮回里，最好最有福报的一道轮回是天人道，位于天地之间随云移动的飘渺绿洲。你若生前积过大德，投生那里可谓尽享与世无争的清净之福，想吃甚么，想喝甚么，想穿甚么，凭意念随想就变至眼前，美食华服信手拈来，三界六道没有哪块儿能比天人道更纯美善良的地界了，根本没有善恶之分，虽不是天神天仙居住的天界，小日子却也赛过活神仙许多。可惜，投生这好一道也有寿命限制，与你生前积攒的阴德多少有关，甚时福尽，甚时身死，随后还得回咱第一地府报名，重投其他五道来过。”
我想想生前光景，并未做过甚大好事，干脆利索道：“这一道我指定去不了。”
马面笑弯腰：“我看也是。”
说实话我真想揍他娘的，又怕打不过，忍气儿道：“您说了最坏与最好的，其次是哪一道轮回呢？”
马面直起腰，眨么眨么马眼道：“其次是阿修罗道，位于东海迷雾深处的冰火岛。寿命极长，投生那地界至少活个千把年岁数，只是那一道轮回男丑女端，就是说男阿修罗丑得没法没法看，女阿修罗美得教人看进眼里拔不出来。”
我道：“这道轮回听起来还可以。”
马面马脸瞬拉长一倍，拍着身畔傻里傻气的牛头笑说不出话来。
牛头甩开他手，与我道：“小哥，你知道甚。阿修罗道是六道轮回里最冷血无情的一道，无论男阿修罗，还是女阿修罗，个顶个生性嗜杀，天天为战力较个高下，打得不死不休，虽天赐寿命千年，可英年早逝与倒霉夭折的却屡见不鲜。还有，因那道轮回杀孽太重，阿修罗死后再回到咱第一地府鬼判殿受审，十之八九都会判去，由第二地府到第九地府阎王掌管的一百零八座炼狱饱受大苦。”
我盯着马面难掩怒火道：“六道轮回，你们地府还有人去的地儿么？！”
马面觉得好久没这么开心过，调整下情绪，装出副认真模样道：“有，怎得没有。人道就是人去的地界儿，那里是六道中最有情和最自私的一道，想必你这一世都经历了，贫富贵贱，喜怒哀乐，生老病死，就这些东西。不过唯有这道轮回，因善恶分明，使少数凡人能通过修行拥有一定战力和修为。可惜，百年才出几个战力突破五级，配飞天成仙的人中之仙。多数凡人则为财为情所困，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浑噩毕生。”
我深有感触道：“是这样，人生苦短，这道轮回即便能去，我也不太想去了，太累。”
转而期待道：“您已说了六道轮回里的天人道、阿修罗道、人道和地狱道，还望您能细说一下饿鬼道和六畜道。”
牛头瞪着我傻眼道：“小哥，你这是爱学习？还是为生前甚事儿想不开，欲自残找罪受啊？！竟然连饿鬼和六畜道也想了解，天下诡谈诡人是也。”
马面则看着我嘴角划过一丝诡笑，语气加重道：“余下两道，还不如待在地狱道受苦。或投生为口大喉细，腹鼓貌枯，进水化血，进食变火，终日活在粪汤蛆里，饱受饥渴馈乏之苦的饿鬼，此乃饿鬼道，六道轮回里最为悲催可怜的一道，位于人间所有污秽僻所。”
“又或投生为种类繁多智商低下，生得杂丑外形，被人类捉来负荷重担，以致饥渴疲劳，饱受穿鼻、钩首、鞭打、捆绑折磨，又因身上骨、筋、角、皮、牙、毛、羽、鳞被人类视为宝物，惨遭捕捉杀害，终日置身弱肉强食惊恐惶惑中的牲畜，此乃六畜道，六道轮回里最逆来顺受的一道，与人类遍布世间所有地方。”
我叹口气道：“甚么破六道轮回，想去的怕不够资格，不想去的如此惨兮。”
牛头憨厚道：“这不才会出现人仙，道破生死飞天成仙，便不受六道轮回之苦之缚了。”
我恍然大悟道：“原来那些修行者是为了不堕六道轮回，才肯努力修仙的。”
闻言，马面莫名笑意更浓：“你现在已经身亡，说这些有用么？既然是个普通亡魂，又是教幽冥道误吸坠咱第一地府的，只怕你待会儿去鬼判殿见过秦广王殿下，投生六畜道和饿鬼道可能性更大。”
我听他说笑得渗人，慌神道：“甚么？！教我投生这两道？！！！那个甚么幽冥道黑洞究竟是怎样一个存在？要如此惩罚我！”
马面只笑不答，半晌见我面如死灰，才道：“你我再说上两倍多话，除了死个明白，没有半点用途，末了还得看广王殿下最终判决。要知道绝大多数生命，都是自黄泉路上往死于地府十城，往生于六道轮回，周而复始永无止息。而你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亡魂，偏偏放着黄泉路不走，非从幽冥道黑洞跌入咱第一地府，想要逃脱改变宿命基本是不可能的。”
我彻底急眼道：“我也不想啊！究竟为何？！”
马面也调戏我够够了，指着城门附近，坠我下来的那个凿岩大黑洞幽幽笑道：“实话告诉你，唯有生前犯下弥天大罪，斩人过千的大恶之人和飞升未果的屈死人仙，才会不走黄泉路，自幽冥道黑洞坠进咱这第一地府。这两类亡魂，原本就是咱地府最不欢迎的，而你又是在这倒霉时间跌进来，到了鬼判殿，只怕除了要你投生六畜道和饿鬼道，在这之前，至少还会将你先打入十八层地狱受苦，哪怕是个误会，嘿嘿嘿，来得不是时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