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源镇码头阴雨连绵,一名头戴斗笠的抱刀男子背依桥栏,浇淋在灰蒙雨中已有两日。酒肆檐下窗里,闲汉们喝着酒,说着话:“俄看,桥上那厮指定不是甚好鸟,一动不动几天哩,搞不好在等人杀哩,不如早些报官,省得闹出人命。”
一个道:“刘根茂,莫乱说话哩,万一只是个为情所伤的痴汉,咱们报官不教镇长骂死才怪。”
一个道:“是啊,如今兵荒马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一个咂口酒,放碗笑道:“这两天下雨没有营生,俄看你刘根茂是闲得蛋疼哩,赶紧回家抱你婆姨泻火去。”
刘根茂酒碗到嘴边,停下气道:“泻你娘个板筋,俄这是有心为民除害!”
众汉哈哈大笑:“哎哟哟,你一个码头扛大包的苦力,逞甚英雄好汉。”
“是啊,是啊,挣一个月工钱,还不够塞柳巷娘们一宿的,送走船,还是攒劲回家使吧。”
众闲汉肆虐笑作一团。
刘根茂气摔碗道:“你们这群驴日的,俄刘根茂,今天非得管下这事,万一是个杀人逃犯或江洋大盗,事后领了赏钱,你们可莫要眼馋!”
闲汉们大眼瞪小眼:“不眼馋,不眼馋。”
望着刘根茂掂过扁担,气鼓鼓走出酒肆,转瞬爆笑:“你去,你去,扁担对大刀,直管耍给俄们看。”
“若能打趴那汉,都上前帮你。”
道完,又纷笑道:“干他球事,有两把子傻力气,不知道天高地厚哩。”
“是哩,是哩,莫管他,俄们只管喝酒看耍猴。”
刘根茂憋屈一肚鸟火,大步迈上石桥,来到神秘男子面前道:“你是甚么人?!”
死士王午只当他喝多,不予理会。
刘根茂摸把脸上雨水,又道:“俄问你,是甚么人?!”
死士王午心道,这汉真醉了。
刘根茂回头瞅瞅桥下酒肆,扭回脸来:“杵在这块两天,莫不是等着杀人越货哩?!”
死士王午拉下斗笠,转身便走。
刘根茂抄起扁担:“好哇,教俄道出心事便要跑,哪里去!”
冲上前,揪住脖领,正说打翻,但觉喉咙一凉,捂住脖子,却挡不住热血开闸涌出,扑倒在地。
酒肆闲汉们笑破肚皮:“刘根茂还抓人家,身边都没沾着,自个先摔地上吃开屎哩。”
笑过半晌,不见他起来,纷道:“没脸见人哩?”
先后走出酒肆,过去扶起一看,杵在雨中全变作惊脖鸡子,再寻望刚才那人,已不见了踪影。
转眼到了发船日子,我们辞别芦湾村老少,提早冒雨赶至清源镇,寻进一间当铺,那尊李穆估价至少一百块的银佛,对方只开价五十块现大洋。
张霸差点没气死,拍着人高柜台道:“伙计,做生意心肠莫要太黑!实话告诉你,俺们也是行家里手,一百块,已算便宜当哩!”
当铺掌柜只欺我们赶路,不紧不慢,扒拉算盘道:“乱世黄金,盛世古董,如今岁月就这价,不当,哼哼,直管上别处当去。”
张霸抽出腰间板斧:“你姥姥的,黑心鬼,少了一百黑爷砍了你!”
当铺掌柜并不急,嘿嘿笑道:“清源镇就咱一家像样当铺,砍了俄五十块也没哩。”
李穆算算账,五十块大洋足够支撑一阵,拽过准备打砸抢的张霸,悄声道:“你这黑鸟,我们还有正经营生做,莫要为些许小事节外生枝。”
我也道:“忍忍能死啊你?”
张霸摸索偌大后脑:“哎呀,老李,小帮主,谁和谁是一伙的?你俩真是气煞俺老张哩,当,直管当。”
换过钱,我们出来与琪儿汇合,匆匆赶往码头。
结果,路上听说连日下雨,汾河水流不稳,去河津县的那艘唯一客船,起航时辰延缓,现在去了也是白去,便找了家小客栈临时歇脚。
店家送来茶水,与我道:“客官莫急,甚时候雨水小些,甚时候发船,并没有固定点儿,咱这客栈住得全是赶船人,一有发船动静,小的第一个跑来通知。”
我道过谢,待他出去,与围坐方桌的众人道:“姑且这样,只当休息。”
李穆捋须点头,对琪儿道:“琪儿姑娘,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我们三个不知要在此间留候多久,你且返乡去吧,莫教家里人担心。”
琪儿揽着我胳膊道:“李叔,琪儿早与吴迪商量好了,此行随你们同去。”
李穆吃了一惊,只道这美艳女子是来送行的,并不知我把所有事情已托盘告诉她,捋须看我一眼,对琪儿道:“我们这趟带上姑娘,恐有不便。”
琪儿道:“琪儿绝不添乱,只想每日伴在吴迪左右。”
我脸红脖子粗道:“李叔,我们做我们的,做事之前,提早安排好琪儿便是。”
李穆意外道:“小帮主,你……”
教挤眉弄眼的张霸,一胳膊肘拐断,耳语道:“你这老李,好不省事,看不出门道么?”
李穆捋须好奇道:“甚门道?”
张霸只觉得好笑:“老李真是眼拙心笨,小帮主和琪儿姑娘相好哩,自是不舍分开。”
李穆面色难看的站起身,瞅我一眼:“小帮主,李穆有话对你说,且来。”
言罢,转出门。
我看看琪儿:“去去就来,下雨天凉,且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言罢,跟出去,劈头盖脸教李穆好一通责骂:“小帮主,三年前,你爷泥人相公创立经营数十载的泥人大帮教人夺去,不久前,你父泥人大少又惨死北平家中,作为泥人大孙,你如今大仇未报,却开始沉迷留恋女色,如何教李穆给你爷、你父交待?你说,你说。”
想想,又捋须气道:“再则,你明知此行凶险,为何还教人家一个姑娘跟去犯险?!”
他甚时用这般语气和我说过话,一时吃消不下,郁闷道:“李叔,我有苦衷。”
李穆枣脸阴沉暗紫:“事实如此,小帮主能有甚苦衷?”
我暗暗寻思一番,心说:“与李叔说瞎话必须严密谨慎。”
真惭愧,假委屈道:“李叔,你有所不知。”
“北平读书之时,我和琪儿姑娘便情投意合,只是后来,我教你和张霸忽然带去广府古镇为我爷奔丧,自此了无音讯三年。这次在山西意外重逢,她绝不会轻易离去。”
我见李穆面色好看些许,甚至有些过意不去,续道:“吴迪也曾劝她此行不要跟去,我们为父报仇危险非常,可她就是不肯,说吴迪的仇便是她的,还投水以死迫我答应。”
李穆捋须惊叹道:“难得她对小帮主有情有义。”
想起我领回琪儿那夜,确实浑身湿透,不由信道:“可,此行我们毕竟不是郊游……”
我怒火烧心道:“李叔,杀父大仇,此行吴迪拼上性命,也会找宿公报得!”
瞬间又无奈道:“吴迪也是这般与琪儿姑娘说的,可不带上她,只怕真会轻生。”
李穆见我并未丧失斗志,已经放下心来,无限感慨道:“你们这些年轻人,脑子里新思想层出不穷,亦爱得死去活来,李穆当真搞不明白如今世道。”
而后,见我双目充满渴求神色,捋须道:“罢了,罢了,就按小帮主方才说得,我们沿途行事之前,提早安排琪儿姑娘在安全之地守候便是。”
不待我喜形于色,张霸拉开房门,大喜道:“老李,你这老小子,终于开窍哩!”
我和李穆郁闷低头,一人一脚,将这只长耳贼踹回房间。
正说进去告知琪儿李叔答应她同行了,店家慌慌张张跑上楼来:“客官,不好了,不好了,咱清源镇码头闹出杀人命案哩,估摸几位还得多逗留些时候。”
说着,楼下又跟走上来几个身着黑色制服的持枪警察,和两个苦力打扮畏手畏脚的汉子。
待手下站好审讯位置,领头警察环视众人一圈,重点看着闻声复出的黑脸张霸,顶顶白圈帽檐道:“码头发生命案,几位是哪里人,做甚营生的?”
李穆拱手道:“官爷,我们是山东来的古董客商,打算去河津谈桩生意。”
领头警察嘴角泛起笑意:“古董商?”
唤过两个随行指证的码头苦力,指问道:“可是他们中的一个?”
两个苦力上前逐个辨认,接连摇头,直至看到我这里,模弄两可道:“当时我们距桥上过远,只记得那人头戴斗笠看不清模样,体型却与这位小哥相仿,修长健壮。”
我登时傻眼,大喊冤屈道:“我们今日才来到清源镇,人命关天的大事,你俩莫要胡乱冤枉好人!”
两个劳力见我们表情都不像好人,顿吓掩嘴,跑回警察身后才道:“实话实说。”
领头警察嘴鼻“哼哼”两声,正色道:“码头命案也是今日发生,小哥心虚作甚?未缉拿到真凶,本队长自不会放过半个可疑之人。”
说着,对手下七八干长枪,扬扬套在洁白手套里的手:“全给俄回警察局登记。”
李穆拱手道:“且慢,官爷,我们都是正经商人,还有要事赶去河津,能否通融一下。”
张霸则一直瞪眼瞧着两个苦力:“你俩血口喷人的玩意,休要教黑爷在外面撞上。”
两个苦力见他生得最是怕人,乱了心思:“队长,可能不是他们。”
领头警察愠怒道:“是与不是,都得带回去走程序。”
言罢,目光落在张霸身上:“看你这黑汉长相,便知不是甚好人,在本队长面前还敢嚣张,兄弟们,拿下!直管押回去翻翻案宗!”
五六个警察瞬间持枪对准我们胸口,两个步上前,准备拿下胆大黑鸟。
张霸自是不怕,抽出腰间板斧,嘴里骂咧道:“直娘贼们,黑爷在山东那会儿,你们全是提鞋的。”
我和李穆亦对望一眼,心说:“妈了个巴子,跟他们回警局翻出老底,只怕更洗不清楚。”
正要群起火拼,琪儿走出房间,笑盈盈美艳倾国的来到领头警察面前,揽住我胳膊道:“官爷,我们真是正经商人,妾身夫君还是个在北平读大学的,怎能是杀人凶徒。你们在此为难,只怕耽搁工夫放走真凶,不如速去盘查别的可疑之人吧。”
说着,塞去几块光洋:“官爷为民辛苦,有时间喝茶解乏”。
警察们悉数惊艳窒息,领头的半晌回过神,掂掂手中光洋,塞进裤兜:“谁说不是呢,俄看这位小哥也生的文质彬彬,原来是个大学生,失敬失敬。”
而后拍拍我肩膀:“小哥,好福气。”
眼睛却溜达道琪儿那边,上下打量一番,不舍挥手道:“兄弟们,走着,莫逃了真凶。”
店家慌忙冲我们挤眉弄眼,连竖大拇指,点头哈腰恭送他们下楼去了。
我们回到客房,皆松口大气道:“虚惊一场。”
李穆对琪儿感激道:“有劳琪儿姑娘,适才破费解围。”
说着,取出十块光洋递还过去。
琪儿笑拒道:“李叔不要在意,琪儿的钱就是吴迪的。”
我想起刚才那群警察看她的眼神,尤其是领头的最不怀好意,打翻醋坛子:“收下吧,你的钱毕竟是你的。”
琪儿推回李穆手,揽住我胳膊,脉脉含情温柔道:“好吴迪,琪儿心中只装下你,不要多想。”
张霸“哈哈”干笑两声,抽我脑门一下:“小帮主,琪儿姑娘又不曾做出甚不妥之事,,你这算吃哪门子闲醋,改日俺为你剜出那帮直娘贼眼珠便是。”
我教他们揭穿,懊恼道:“谁吃醋,谁孙子。”
扭头看看窗外雨水小了,岔开话题道:“咱们与其在这块穷等,不如去码头等吧。”
李穆捋须道:“我们已在芦湾村耽搁五六日,是不能再等下去,若大船不开,我们便多使些钱,看能否找来愿去河津走一遭的小船。”
琪儿点头道:“李叔说得极是。”
而后,动情安慰没好气的我道:“吴迪,有钱能使鬼推磨,琪儿身上还有些钱,我们应能寻见肯去的,不要着急上火了。”
我看她丝毫不介怀我小心眼,顿惭愧烂五脏六腑,放在她手背上:“琪儿,对不起,吴迪保证往后敞亮一些。”
琪儿笑拉起我:“言重了,你也是在乎琪儿才会这样。”
我更加愧疚道:“琪儿……”
张霸提拎起包袱与李穆赶出房门,又迈回来一只脚:“哎呀呀,你俩当俺和老李不存在么,快走,赶明儿,俺老张也寻个地主家的闺女,姥姥的,真教人‘恨’得牙根痒痒。”
清源镇码头雨虽小了许多却还在下,问过几个心急赶来探的,大船果然不开。我们便在码头附近,四下找人寻小船打听,多少钱也没人乐意去五百余里之外的河津县,说船小沿汾河而下容易,逆流划回可就困难哩,何况如今世道不太平,奉劝我们直管等乘大船好了。
万般无奈之下,我们重新步回码头,上得客船,遇见几名船员,找见船主说:“急着赶路,雨水也小了,能否提早发船?”
船主坐在围栏上不肯道:“东边下雨西边晴,鬼知道待会儿是否下大,等等再说。”
李穆拱手道:“敢问船主,去河津船钱几何?”
船主浑身打量他一番,估摸挤不出油水,不懈道:“四个人,没有八块现大洋上不了船。”
李穆取出钱袋,掏出十块光洋,递塞过去:“我们多付两块,能否提早开船?”
船主斜眼瞅过,喉结蠕动一下:“至多教你们提早上船,开不开,甚时开再说。”
我心道:“好个贪财的。”
夺过李穆钱袋,“啪啦、啪啦”再取出二十块现大洋,没好气道:“能不能开?”
船主接过钱,跳下船栏,捧在手心儿激动道:“能,能。请几位贵人,这就随俄老马去客舱,直管挑捡干净位置坐。”
言罢,招呼船员提锚拉帆,敲响准备起航的钟声。
不消一会儿,等待已久的人们由清源镇四面八方涌上大船,船舱瞬间挤爆。
张霸环视乌压压的赶船人群道:“鸟大一艘船,塞进二三百人,也不怕开着,开着,半截沉底。”
我和李穆左右拽住他耳朵:“再说丧气话,把你先捆成粽子沉底!”
张霸痛得直叫唤:“哎哟,哎哟哟,琪儿姑娘,你亲夫杀人哩。”
琪儿只是掩嘴笑,并不管他死活。
死士王午抱刀坐在船舱一处隐蔽角落,看着挤在人堆里,有说有笑的三男一女,暗道:“赵爷,此番瞅准机会,王午定会斩下他们项上人头,带回太原祭奠。”
闻听水浪拍堤,岸畔一队警察停下脚步,望着马守本那艘大船沿河南下,对两个目击证人道:“你俩且回去吧,俄们也好回警局备档,改日定缉拿真凶归案。”
两个在码头做苦力的汉子,哪儿敢多嘴,走出好远,一个回头瞅道:“甚么世道,刘根茂惨死,反倒让他们发了笔横财。”
“是啊,刚才起码收了人家十块现大洋,警察这营生真是美差。”
领头警察见报案之人远去,叼着烟卷,与手下们笑道:“每天死人就好哩,走,兄弟们,喝花酒去,今天老子做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