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下赵三念项上人头,巍阁血尸亦燃为灰烬,按理说我应多少畅快和松口大气,可这心情却教浓仇深恨淤塞满怀,知道与父亲惨死书房墙上“山西洛阳”四个涂潦血书有关。如今只抹去山西,还有洛阳尚需抹去,想想是了,我若想重新活过,只有教父亲瞑目才可。
出城不久,李穆唯恐夜长梦多,不慎留下甚线索,教泥人大帮山西分舵赵三念府邸心腹余党发现追杀,更怕职掌山西军政大权的阎锡山,次日获知有人胆敢在他太原纵火,震怒之后派军缉捕狂徒。若是那样,我们莫说赶去洛阳寻宿公报仇,半道儿就会先落个死无全尸。
李穆道出随后可能面临的种种不测,领着我和张霸不作片刻停留,连夜朝洛阳方向疾行,只道出了这山西地界儿才能真正安全下来。
拂晓,我们南下太原四十余里,路过一座沿河生满大片芦苇荡,名唤芦湾的小村落。张霸赖在村口大槐树下,打死不走了,跳上贡台反坐过来,踢脱靴子,甩开腮帮吃开人家贡品。我和李穆也是累了,便由他吃,齐坐贡台权当歇歇脚。
张霸边吃点心边晃荡二郎腿,见我拉着苦瓜脸,递来一块,说我泥人大孙与泥人相公相差甚远,孙子辈果然他娘坑爹,自打跟上我混,他就没吃过几顿像样饱饭。
我甩开点心怒道:“你丫姥姥的,若不是你和李叔跑去北平接我奔丧,把我妈奔没了,又去找我继承帮主之位,把我爹继没了,老子如今还在上学呢,用得着四处杀人放火么?!”
张霸见我急眼,再吃口点心,咀嚼翻眼道:“往事不堪回首,宿公抻脖子待杀,咱空肚赶了一宿夜路,俺不就抱怨调侃两句,至于急成这模样么?干啥呀?真是。”
一屁股把我和李穆挤下贡台,独躺上面抻腰伸腿,打了个哈欠道:“姑且教宿公那条老狐狸多活一个时辰,俺补补觉先。”言罢,侧身打开呼噜。
我俩恨不得给他立块牌位,偏又奈何不了这黑鸟,商量一番便进村打探前往洛阳的路。
由于时辰尚早,沿途并未撞见半个村民,最后寻至村后河边,终望见一位拖网准备上船的老渔翁,我赶上前道:“老人家,且慢些上船,跟您打听一下路。”
老翁闻言,将渔网丢上甲板,转身道:“小哥要上哪儿去?”
我拱手道:“老人家,我们去洛阳。”
老翁左右打量我俩一番,皱起花白眉头:“走着去?”
我和李穆齐齐点头。
老翁插腰捋须,朗声笑道:“打咱这芦湾村走旱路去洛阳,还有一千八百里,你们一没马,二不识路,单凭两只脚翻山越岭,只怕得走上一月有余。”
我听他言外之意,心说:“还有水路不成?”
看眼他身后芦苇荡,继而拱手道:“老人家,若有水路能去便道于我俩,感激不尽。”
老翁拍脑门后悔道:“你看俄这老东西,大清早起来胡乱说话。”
而后,见我认真等待答复,捋须无奈道:“好吧,后生,老朽便如实道于你。”
手指芦苇荡道:“咱面前这条小水唤作潇河,沿岸往西十里,于高家堡村汇入大水汾河,自高家堡沿汾河往南七八里路便至清源镇,自清源镇再往南五百六十里,汾河在河津县汇入黄河,你们到了那里,还得乘船再走三百里黄河水道,方能抵达洛阳。”
我和李穆粗略一算,这水路与他说得旱路相比,足省下一千华里,大喜过望道:“老人家,附近可有船去?”
老翁好笑摇头:“时下,汾河虽春潮有船去河津,但过了河津县城,黄河水道滩险浪急,再无人敢开船去洛阳。老朽奉劝两位,莫贪急改走水路丧命,还是拿腿脚慢慢走去吧。”
言罢,竟不顾我俩追问,跳上渔船,解索撑杆划离水岸。
我追喊道:“老人家,老人家,你话不说完怎就走人,附近哪里乘船方便?”
老翁搁下撑杆,扶起船尾立桨,遥道:“自古龙门鲤难跃,三峡三门鬼见愁。外乡人,还是出村往南,继续走旱路吧。”唱着渔歌划进茂密芦苇丛。
我和李穆各默念一遍:“自古龙门鲤难跃,三峡三门鬼见愁。”
我郁闷道:“李叔,可能黄河水道确如老人家所说那般滩险浪急,可咱要是走旱路,一月之后才能到达洛阳,那时只怕山西分舵的人,早快马加鞭道于宿公赵三念教人暗杀了。”
李穆捋须道:“小帮主所言正是,那时我等赶去洛阳,等同送上门去讨死。况且,咱昨夜在太原城里纵火,阎老西派军追缉只是早晚事情,无论怎样思量比较,对于我们来说,走水路反而更为稳妥。”
我道:“是啊,且走水路吧,沿汾河乘船到了老人家说的河津县城,距洛阳不过三百里,那会儿我们再换走旱路,也算及时。”
李穆道:“小帮主所言极是,我俩现在就去打听,顺道唤醒张霸,教那黑鸟到船上再睡。”
我和李穆折返芦湾村内,只见各家各户院门大开,男人们提着鱼篓鱼叉络绎朝村后河畔走去,女人们则手挎装有香烛烧纸的篮子纷往村口赶去。
我和李穆不知他们这是过甚习俗,以为男人出渔,女人祈祷平安,上前拦下一个村妇:“大嫂,敢问去河津县城,哪里有船坐?”
村妇面色焦急,指道:“沿村后潇河往西十里,再沿汾河往南七八里,清源镇码头便有。”
言罢,拾捣把篮里香烛纸钱,撇下我俩,撵上其他村妇朝村口走去。
没走多远又回过头来:“清源五六天才有一趟去河津的,昨日刚刚发船。”急急去了。
我和李穆大喘气道:“如此倒霉。”
没有办法,只道时间尚算说得过去,不如隐在这偏僻渔村,休整几日再去清源镇赶船。
两人说着话回到村口,只见先前那些村妇和满村大姑娘小媳妇,正围跪老槐树烧香磕头,而黑娘养的张霸,竟一脸正经的盘腿坐在贡台之上,貌似神棍。
过去一打听,才知这黑鸟睡到酣处把衣裳脱了,不小心露出背部那对小黑肉翅,教几个早起前来上香的老太婆看去,以为槐树精显灵,慌忙满村子奔走宣扬,这才引得全村妇人集体出动,争先抢后来拜。而这黑娘养的,竟一不做二不休,声称自个确是拥有千百年道行的槐树精,姓张本无名,此番显灵,全因掐指算到芦湾村不日有血光之灾。
村妇们平日最信这个,又见他黝黑奇丑绝非凡间产物,只看背生肉翅便知,谁还不拿他当神灵看待?直管跪地磕头,教张霸算算血光之灾究竟何时降临,有无化解余地。
张霸闭着眼睛,嘴里乌七八糟念念有词,压根没瞧见我俩回来。我和李穆正说揭穿这装神弄鬼的黑鸟,张霸忽然扑棱扑棱小黑翅膀,眉宇皱巴成蚯蚓道:“不妙!不妙!!不妙!!!”
惊得那群乡下婆娘一惊一乍的,纷道:“张大仙,有何结果?”
“张大仙,结果如何?”
张霸仿佛灵魂归窍,长长吐出口大气,睁开大眼忽闪道:“大大的不妙,咱这芦湾村,果然有血光之灾,且近在眼前,就在五六日之后。”
婆娘们顿慌作一团糟糕,扑地喊道:“张大仙,救命——”
张霸瞅见我俩回来,挤眉弄眼,嘴角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对扑地村妇们道:“不怕,不怕。本精,不,本仙,既然与座下两个弟子放着正经营生不去做,偏来告诉你们这血光之灾,全看在尔等孝敬香火多年份上,方肯显灵。”
婆娘们磕头连连,好一阵焚新香烧新纸:“多谢张大仙眷念,多谢张大仙眷念,恳请张大仙为咱芦湾村消灾减厄,恳请张大仙为咱芦湾村消灾减厄。”
我和李穆看傻眼儿,这黑娘养的装得像极,不禁想看他把这戏演完再揍他七窍生烟。
张霸瞅瞅我俩合不拢下巴,收回得意眼神,顿顿嗓眼与众村妇道:“消除这血光之灾对别人指定难办,可对本仙来说,却如同小菜一碟儿碟,尔等可竖起耳朵听好喽。”
婆娘们全竖起耳朵,望眼欲穿道:“张大仙能耐,张大仙能耐,俄芦湾村有福,有福。”
张霸道:“若想化难呈祥也是好办,本仙与座下两个弟子仙气十足,只要肯破戒食用人间烟火,屙泡凡屎于家中供着,保管镇宅辟邪,甚么血光,甚么灾难,都飞他娘灰,灭他爹烟了,每吃一户,屙一泡屎,平安一户。”
婆娘们大喜,纷磕头道:“肯请张大仙直管甩开腮帮,肯请张大仙直管敞开肚皮……”
我和李穆对望一眼,摸摸饿干瘪肚子:“这黑鸟,真有本事。”
张霸瞅眼贡台下近百孝顺人儿,反倒为难起来,跟真事儿似的道:“食用人间烟火,是件既折损仙寿,又消耗仙元的难事。你们这多人,本仙却只有一张嘴,怕伤不起,还是轮到谁家,谁家有福吧。”
婆娘们顿乱作一团,恨不得把张霸大卸八块,小卸人手一块,纷带回家去伺候。
“先来俄家吃,俄家男人昨天刚捕到两尾大鲶鱼,每尾将近半丈。”
“先来俄家吃,俄爹最会做祖传秘制枣糕,入口即化。”
“先来俄家吃,俄让屋里的现在就起,去河里捞王八给大仙炖汤滋补。”
“先来俄家吃,先来俄家吃……”
有几个婆娘心急如焚,竟为张霸掐开架。
张霸听得馋虫自肚里直爬上嘴边,吸溜吸溜口水,与我和李穆挤下乌黑贼眼道:“不许吵闹!聒噪烦本仙,谁家也不去哩。”
脸红脖子粗的婆娘们顿安静下来。
张霸起身道:“尔等直管回去,照最好的饭菜做,本仙闻闻味道便知谁家虔诚,谁家用心,自会领上徒儿前去受用。”
言罢,不耐烦挥手道:“都散了吧。”
婆娘们大呼小叫:“大仙主意甚好。”四下散去。
我和李穆又好气又好笑,这黑鸟腔调,让我想起当年在泰山脚下刘家沟村,打死的那只黄鼠狼精,不仅学得有鼻有样,还更胜于蓝。
李穆见人走尽,上前忍俊不禁道:“你这槐树精,也不怕教你掌门师兄鹤子道长捉去。”
我也笑岔气道:“你这黑娘养的,小心坏人不长命。”
张霸跳下贡台,对李穆瞪眼道:“鹤老道和铜头铁臂那俩小崽儿,这会儿在天上指定过得好呢,哪会有闲工夫下来管咱这点破事儿。”
又对我不满道:“你小子,少在这块说风凉话,俺老张为你俩想法设法辛苦讨饭,没句暖心窝话儿,反倒诅咒俺死,有点良心好不。”
“嘿——”我揪住他黑耳朵,转圈道:“你当我和李叔稀得去吃你这饭?”
张霸痛甩开我手:“天杀的,有饭送到嘴边还不吃,神经大条了么?!”
然后看着掩嘴失笑的李穆,鄙视“哼”道:“老李,身上光洋可是不多了?平时找你花销一厘跟要命似的。”
李穆摸摸钱袋,当真只剩两三铜子,干脆全部取出:“要不你全拿着?”
张霸气急败坏道:“这会儿想起俺来了?!实话告诉你俩,俺现在是大仙,不稀罕铜臭,就问问你俩平日最要脸面的人,有饭白吃去还是不去?若去,便帮俺老张把慌照圆实里撒。”
我坚持道:“你这黑鸟,做得是骗人勾当,不去,饿死也不去。”
李穆扥扥我衣角:“小帮主,咱身上钱确实不多又饥肠辘辘,还有,即便清源镇码头现在有船,咱也没钱买票。”
我郁闷道:“那咱咋办?”
李穆捋须道:“不如我们在这村里暂且盘桓几日,你发挥一下地眼神根入地三丈的本事,找座古墓盗得冥器,待五六日之后去清源镇时,直管寻间当铺换成光洋作盘缠。”
我说:“只能这样。”
对张霸道:“吃你这不干净饭便是!”
张霸只道我是个死心眼,闻言喜形于色:“太好了,同流才能合污么。”
言罢,忽然觉得自个儿有点下贱,换做一副千年槐树精模样,铿锵道:“两位爱徒,现在就随本仙去村里走走,谨记为师平日说得话儿,除去吃喝,不多拿群众一针一线。”
我和李穆一人赏他一老脚:“走你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