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城内风高月黑,我和李穆、张霸躲在僻静巷里,远远看着那条熟悉瘦影,空荡一条袖筒,在纯阳宫门外挑灯下面碎步徘徊,不时捋捋唇边胡子:“娘娘说得究竟是甚么人呢?”
我两只眼睛数不清几回喷出火来,恨不得立时扑去乱棍砸死。
李穆死命按住我肩膀:“小帮主,且耐住性子,曹、白二位寨主已经过去。”
正说着,两条抗抬麻袋的高矮黑影,自我们面前阔巷鬼祟划过。
赵三念远远瞅见,先是捋胡气道:“混账东西,不去北门城郊树林,来这块儿作甚?”
接着发现不对,那两条黑影非但体型不像刘海、陈强的,连走路脚步也从未见有过的轻松,捋胡暗道:“爷倒要看看,来得究竟是甚人。”
咳嗽一声,毒匕自袖筒滑入手心。
曹彪和白坤距纯阳宫大门还有十数步远时,故意将装有草人的麻袋丢在地上,手却解开探入,握住刀柄假装气喘吁吁,只等赵三念送上前询问。
赵三念将计就计,贼喊道:“两个混账东西,差这几步路么?赶紧给爷滚过来!”
曹彪和白坤对视一眼,不敢做声回应。
赵三念佯装怒极,臭骂道:“快滚过来——”
曹彪和白坤喘上两口真大气,不敢停留教他识出破绽,含糊应了一声:“嗯。”
抬起麻袋缓步上前,眼瞅近了,赵三念忽然垂头咳嗽一声,街边树上“腾——”跳下条持刀黑影,赵三念也瞬间扑过,四人顿时刀光剑影厮杀作一团。
李穆惊讶道:“竟教那贼阉识破!”双臂催出层紫色剑芒与张霸叫骂一声冲杀出去。
我咬碎不能手刃赵三念的遗憾,提棍趁乱疾跑进纯阳宫,穿堂过廊,掠过莲花古池来到巍阁,擦亮火折子照墙上一丢,火蛇霎时随风转圈儿窜烧满整座阁楼,直映得我双颊滚烫。
待火势不能控制,我才拖着混铁棍疾跑出道观,只见白坤仰躺地上呼吸急促,曹彪手里举火折正在为他查看伤口,余下人都不见了踪影。
曹彪看眼攒天火起的纯阳宫,对我苦道:“小哥,棒槌教赵三念拿匕首划伤胳膊,李、张二位舵主追撵他们去了。”
我见白坤伤口呈紫黑色,便知划伤他的匕首指定涂过剧毒,搞不好是赵苟曾用银针飞袭我的尸毒,赶忙上前蹲下,拎起伤臂,果然接连吸出几大口黑血。拍拍神情恍惚的脸,将混铁棍丢给曹彪,背起白坤道:“五哥,我们速按计划去北门城郊汇合,若教官兵察觉有人蓄意纵火,一旦闭上城门,棒槌肯定死在这太原城里。”
曹彪慌道:“好。”扶护白坤与我疾走而去。
我们刚跑出阔巷,便撞见满街拎着水桶大呼小叫,赶来救火的太原百姓,没跑出几百米,又撞见大批军队和夹在人群里提着警棍吹笛乱跑的黑衣警察,慌不迭之避进临街暗巷,待他们过去,才敢往城门方向再度疾走而去。
待我和曹彪赶至北城门,只见大门敞开,城防驻兵都赶去救火了,连忙庆幸逃窜出城,自树林深处牵出事先藏好的马车,手忙脚乱把白坤搬抬进车厢,点燃马灯,又吸出许多黑血。
曹彪皱眉拽起我道:“小哥,不要再吸了,小心你也中毒。”
我甩开他,俯身直吸得黑血淡去颜色,方才满嘴淌血,停下喘息道:“五哥,我肚里有地眼神根,不怕再中毒一次。”
言罢埋头继续,直至吸出殷红色血来彻底安心。曹彪脱去外套为白坤盖上,与我翻出车厢站坐车头,专等李穆和张霸出城汇合,却许久不见他俩出来,听进耳朵,看入眼里,全是满城嘈杂和冲天火光。
我撩开厢帘瞅瞅白坤,虽面色惨白呼吸却逐趋平稳,便与曹彪道:“五哥,棒槌中的毒应教我及时吸出。但他失血过多,你速驾车去垭口换作快马加鞭,晌午之前如能抵达距太原一百五十里有余的忻州,命便保住。”
曹彪当即跳上马车:“小哥为报这杀父之仇,当真对山西地界没少研究。”
我又嘱咐道:“切记为棒槌寻西医输血,莫找中医郎中,有我在这里等候李叔他俩就好。”
曹彪拱手道:“小哥,话不在多,无论李张二位舵主此番得手与否,直管来黑狐寨相聚。”
我拱手道:“五哥保重,待我们杀死赵三念和宿公,定去黑狐寨找你和棒槌。”
曹彪摇摇头:“若是杀不过,不如……”
想想还是不说了,拱手作别道:“保重!”驾车疾驰而去。
曹彪走了不多时,李穆和张霸提着颗人头跑出城来。我连忙迎上,拎起仔细看过,泪雨纷下,看眼太原城,望眼北平方向,竭斯底里仰天道:“父亲,吴迪给你报仇了——”
顿觉胸口一阵猛抽,轰然仰倒。
李穆和张霸能砍下赵三念项上人头实属不易,经历了一番殊死搏斗和出乎意料的过程。
古观纯阳宫外,赵三念虽然一条胳膊,却将手里毒匕使得游蛇一般教人不敢近身。白坤只道:“虚张声势。”取他性命心切,不想稍近半步便被划伤,倒在地上再翻不起身来。
还有树上忽然跳下的黑衣人,刀法快如闪电,且招招夺人要害,不出十招便杀得曹彪再无还手之力。还好张霸及时赶至,举着两把板斧活阎王似得暴喝杀入,才教曹彪捡回性命。
令人咂舌的是,那黑衣人面对忽如其来的攻袭,非但没有惊慌反而越战越勇,杀得张霸那两把板斧“叮当”作响,只剩招架格挡,没有任何反击余地。若不是李穆双臂堪剑,一击刺退赵三念掉过头来相助,张霸也就中招嗝屁了。
李穆丝毫不敢大意,凤眼全神贯注,萦绕紫芒的剑臂与黑衣人刀锋碰在一起,全因无需防御躲避,才只攻不守占据先机,接连迫退黑衣人数十步。
赵三念早认出来人是李穆和张霸,心肝气炸,本有心助王午一臂之力,怎奈李穆两条胳膊好似散射紫色光芒的利剑,与王午手中百炼长刀屡屡相交硬碰,竟不伤分毫,顿无胜算。再看张霸啐口唾沫,嘴里骂着:“死阉人!”冲他举斧砍来,虚刺两下撒丫子便走。
王午教李穆迫得眉宇紧锁,心道:“我王午一直手快刀准,未逢敌手,眼前这汉莫不是天人?甚么功夫能把双臂练成这般玄奇!”
于是,避开李穆双臂,只取其他毙命要害,都教李穆滴水不漏反击回来。再看使斧大汉追杀赵爷去了,卖个破绽,拖刀赶去救主。
赵三念一门心思往府邸闷头跑路,心说只要喊出府里所有人,一人一口吐沫就能淹死他们。眼瞅拐出巷子便是府前大街,却撞见两个人自巷口走进来,气得疾跑疾骂道:“不要命哩,连你爷赵三念的路也敢挡!快闪开哩!”
那二人闻言,竟杵在巷口不动了。
赵三念心道:“许是听见爷爷大名吓傻了。”跑至近前正待刺开条活路,嘴里惊道:“娘娘?”喉结教人一把攥住,“嘎嘣”一声再发不出声音。
张霸追撵得“直娘贼”也是累喊不出,一边寻思:“赵三念这死阉人,腿脚实在太快。”一边心说:“当年剁下他条胳膊作甚,剁下条腿就对了。”
刚拐入那厮奔逃进去的巷子却不见了人影,纳闷道:“姥姥的,活见鬼了?”
不由自主加快脚步,谁想脚底踩着个甚么东西,“咕咚”一声绊倒栽地,待爬起来擦亮火折子看时,赵三念已然没气儿。
张霸“哈哈”干笑两声:“原来撵人跟撵兔子一样,也能撵死。”
找墙根杵好火折子,摸过斧子,骑上身去,只一斧砍下人头拎在手里乐开花。
王午脚前脚后赶至,见自己来迟,正欲上前自背后斩杀拎着赵爷脑袋痴笑的黑脸恶汉,身后脚步声响起,自问不是刚才那汉对手,迅速攀上巷墙消失进夜幕。
李穆追至,见张霸砍下赵三念人头,又闻纯阳宫方向大乱,慌忙拽起张霸撤往北城门。途中自是遇见不少赶去救火的官兵人群,提着人头不便行走,东躲西藏许久才盘桓出城。
张霸原本还指望小帮主对他感激临涕,不想我拎着赵三念人头,一时激动竟晕厥过去,心中不禁郁闷出天大个鸟儿,拾捡起吹吹土,与李穆指着死人头道:“小帮主忒不珍惜俺的劳动成果,也不道声谢再晕,好没良心。”
李穆瞥他一眼,俯身拍我两下脸蛋不见醒,便掐人中道:“你这黑鸟休要说笑,快去林子牵车出来,顺道唤唤曹彪和白坤,看他二人有无回来藏身附近。”
我猛上来口气,坐起身道:“不用找了,白坤教赵三念毒匕刺伤,我虽把毒血吸出体外,但他毕竟失血过多,我已教五哥驾车带他去忻州寻医。”
张霸大嘴合不拢道:“甚么——你把咱唯一跑路使得马车给他俩了?!”
我站起身点点头。
张霸气道:“棒槌是活了,可咱仨咋办?!”
我拍拍土:“凉拌。”拾起混铁棍,拽上李穆便走:“李叔,赵三念教咱杀了,血尸也指定命丧火海,我们走吧。”
李穆见我眼神异常冷静,心中颇感欣慰道:“小帮主愈发成熟了,好,我们走。”
张霸拎着赵三念人头追撵上来:“小帮主,老李,你俩不要这阉人脑袋了?”
我边走边厌恶打量了一眼赵三念人头,道:“要它作甚?”
张霸提提手中头颅,大喘气道:“这,这可是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
李穆没好气道:“你若想留下自个儿当夜壶使,没人拦着。”
言罢,拉上我,甩开正经事儿从未大方过的黑鸟。
张霸追齐我们,一脚把赵三念人头当球儿踢撞树上:“当夜壶?俺还怕咬小弟弟呢。”
扭头与我翻篇道:“小帮主,咱这是上哪儿去?”
我眼中杀气顿盛,嘴里挤出俩字:“洛阳。”
死士刘海和陈强,在太原北门城郊树林偏僻深处,守候七八个时辰,连麻袋里的两个小孩都哭累好几气儿,也不见赵三念说的那个红衣女子人来,不觉风停夜深,林间响起猫头鹰毛骨悚然的哀鸣。
刘海怕道:“陈强兄弟,俄俩把麻袋丢这儿走人算球是。”
陈强吓了一跳:“刘海兄弟,你不想活命哩?赵爷让咱等咱就等,直到人来。”
刘海又道:“你听听,这夜猫子嚎得多渗人,俄怕咱再等下去,保管没甚好事发生。”
陈强说不害怕那是假的,赵三念差使他俩深更半夜跑到这荒郊野地,还要把俩活娃交给一个神秘的红衣女子和一个痴疯瘦汉,本身这营生就有些令人揣测不安。现在听刘海如此一说,林间那些不详声音,顿交织在耳道里挥之不去,仿佛真得渗入骨缝。
不由望着幢幢树影,心底打开拨浪鼓:“那俄俩回去?总得有套说辞给爷吧?”
刘海见他动了心思,好不欢喜,趁热打铁道:“就说人来才回的。”
陈强犹豫道:“这般可行?万一人来没有找见……”
刘海拉起他便走:“怎得不行?俩娃在麻袋里哭得这响,瞎汉来了也能找见,再说算算时辰,人也该来,俄俩何必傻等?”
陈强道:“也是。”
二人说着话,眼看走出树林,透过林隙望见太原城内火光冲天,不由大喜,正待出去,瞅见两条黑影朝树林这边走来,连忙闪身树后。
是一男一女,步履飘忽的钻进林子。
刘海见他们走远,小声道:“你看,人来了吧。”
陈强不放心道:“俄俩跟去看看再走,莫出差池。”说着跟摸进树林。
刘海想走又恐单独回去没法交差,骂声:“奶旮旯。”跟走回去。
这二人只见那两条影子,循着哭声,寻到他们刚才守候的地方。男的解开一条麻袋,女的随后蹲下,看样子好像在低头抚慰亲吻小孩,不消片刻那孩子泣声便降了下来,直至消失。
陈强奇道:“那婆娘莫不是给娃吃迷药哩?”
刘海催道:“半夜跑进树也不怕撞鬼,俄看真是赵爷教俄俩等的人,咱回吧。”
陈强不肯道:“再等等,天黑看不真切。”
刘海气道:“等你娘亲。”走了两步,又返身回来。
那两条黑影已经打开第二条麻袋,女子又如先前那般低头抚慰亲吻小孩,一切动作都教人那么匪夷所思。
陈强自腰间抽出惯用来杀人的寒芒匕首:“刘海兄弟,赵爷教咱等的,可能不是这俩人,多亏咱没走。”说着,就要过去杀人灭口。
刘海讥笑道:“瞧把你吓得。若不是赵爷所说之人,那至多是对善心大发的狗男女。”
言罢,掏出火折子吹燃,闪出树后高声骂道:“甚么人,敢动爷的娃?好大胆子!”
那女子身穿一条红艳艳的落地敞肩石榴裙,教火光照染得背影如血似荼,却是没有听见,只顾专注亲吻着麻袋里的小孩。倒是立在她身旁,帮忙撑开袋口的痴疯瘦汉,扭过脸面,咧开嘴巴“嘿嘿”笑道:“娘娘,有人夸咱胆子大哩。”
刘海见是个神经兮兮的疯汉,正欲过去捅断肠子。
陈强拦道:“兄弟,莫冲动,那女人穿着红裙,这瘦汉也是痴疯,我们走吧。”
瘦汉“嘿嘿”招手道:“来,莫走,你俩过来,给娘娘和栓爷咱磕个头玩儿。”
刘海身为泥人大帮山西分舵,仅有三个百战不死的绝密死士之一,何曾遭人这般调戏,管她红不红裙,痴不痴疯,甩开陈强,上前扶住瘦汉,将匕首送进肚里。
瘦汉满脸惊诧:“俄,俄只是教你磕头玩,没教你……”
刘海嘴角扬笑,狠辣翻转手腕,在他肠里转了几圈刀子。
瘦汉晃晃肩膀:“疼,疼。”
刘海只等他倒,谁知还能讲话,“咕叽、咕叽”再拔出送进十几下,疯汉不言声了。
刘海好笑道:“不知死活的东西。”
正待拔刀揩净,却是不出,再看疯汉不仅没死,反而气鼓鼓瞪眼死瞅着他,笑僵表情。
死士陈强打小见惯刘海杀人,心说:“今次怎得不利不索?”
手持火折子照看过去,顿被眼前景象惊得目瞪口呆,那瘦汉肚皮都教刘海捅翻花,却未曾流出一滴血来。
刘海吓得只顾死命抽刀刀不出,觉得对方肚里仿佛也有只手拽着似的。
陈强再照看一眼他俩身后那个红裙女子,发现麻袋早教血水浸透,心道:“不好,难道撞见鬼了?”拉住刘海:“快走。”却是晚了,蹲在地上的红裙女子,喉间清晰咽下最后一口血声,扭过血光流动的美艳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