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路小跑至船舱,撩开门帘,只见琪儿孤身抱膝,畏缩角落湿漉发抖,似乎吓失魂魄,还未从先前与夜叉大战前夕阴霾中恢复过来,心中顿说不出滋味儿。她作为一个柔弱女子,适才遇见黄河风雨大作,夜叉攒浪踏蛟出水寻仇,得鼓起多大勇气,才敢跑去船头与那夜叉恶鬼对峙。
不禁越看她,这心间的情越深意更浓,心生感慨道:“琪儿,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可你这在我为父寻仇中途,结识不到半月的美艳女子,竟在危险关头保护吴迪挺身而出,置生自己死不顾,明知送死还是上前,用娇弱之躯将众人挡在身后。琪儿,你这份浓情,教吴迪此生如何报答,我必不负你……”
想到这里,情难自禁,上前扶起她,柔声道:“琪儿,不怕,夜叉已教我等制服,莫再害怕了。”
琪儿神情恍惚一怔,见是我,拥住嚎啕大哭:“吴迪,吓死琪儿了……”
我只能轻轻拍抚她的香肩:“不怕,不怕,有吴迪在身旁,琪儿不怕……”
待她身体不再发抖,我忽然发现托马斯神父的大皮箱教人打开,又不见王午,不由思索着他前额发迹教风吹起,露出的那道触目惊心刀疤,狐疑道:“王午人呢?”
琪儿听闻这个名字,仿佛再度受到惊吓,指着舱中矮桌,与我娇颤道:“他,他留下封血书便走了。”
“血书?”
我不解望去,只见矮桌之上烛台旁,除留有一封厚重书信,还有根血淋淋的断指。
大惊松开琪儿,过去拆信阅道:“吴迪,请允许我唤你一声兄弟。罪人王午一生杀人无数,是泥人大帮山西分舵赵三念舵主手下死士之一。那日你们在太原杀死赵舵主之后,王午一路尾随至此,只为伺机割下诸位项上人头,回去祭奠对王午有养育之恩的赵舵主。”
我看眼安然无恙的琪儿,惊出一身冷汗:“好险。”
怎会想到,我和李叔提防一路的神秘刀客,就在身旁,且在同一艘船上。
揩去额头渗出的细密汗水,低头继续阅道:“吴迪,不想天意弄人,在秦王岭我们途遇水匪枉杀无辜,王午一时按耐不住性情出手杀匪,深知行踪暴露藏匿起来。直至河津南郊码头,方才随众下船择地埋伏。久候未见你等下船,又见船主鬼祟赶去河津县城,便知不妙,举棋不定之时,巧遇寻船洛阳的托马斯神父,故假扮此人随从,再度上船尾随你们。”
看到这里,我自语奇道:“此人刀法快如闪电,且为忠义执着,既然已诓过我们混上葛精光这艘小货船,完全可趁我们不备逐个袭杀,为何如今留下封血书和断指,独自离去呢?”
血书中这样写道:“吴迪,王午六岁那年全家上下一百三十八口,教匿名仇家满门屠杀,独剩面遭刀砍的王午奄奄一息,后来承蒙赵舵主救活收养成人。他自小待王午不薄,此趟不提诸位人头回去祭奠,王午实难报恩。可令王午三番几次实难痛下杀手的是,诸位绝非不良之士,全乃侠肝义胆好汉。这一路上击杀水匪,遇鬼不惧,还有王午假寐之际,吴迪兄弟亲手为王午披上的那件御寒衣裳。这一切,王午看进眼里,记在心间。”
阅读至此,我心生同情,叹道:“原来,他左脸发迹之下遮掩的那可怖刀疤,与我遭遇一般,记忆着如此血海深仇。唉,也是个身世惨绝之人,难怪撞见水匪枉杀孩童,按耐不住性情,甘愿暴露行踪,也要拔刀斩匪。”
翻至最后一页:“吴迪,王午不忍袭杀诸位,正面又敌不过你们同行那位名唤李穆的枣面汉子,如今只能自断一指离去。他日技成,我们英雄对英雄再较高下,无论生死,来世兄弟——死士王午敬上,民国二十二年七月十四。”
我捧着这封血书,扭看托马斯神父教人打开的皮箱,仿佛看见王午自里面取刀断指场景。感触良久撕下一块衣裳,裹住血书和断指揣入怀里,义气道:“上岸定找处地方好好掩埋。”
然后,对神色好看许多的琪儿道:“王午兄弟虽言语不多,却值得我们敬重,琪儿莫再害怕,先换下湿衣免得着凉,待会儿吴迪再回来陪你。”
言罢,步出船舱,心中说不出滋味何如,对王午没有恨只有敬。
张霸正在英国传教士托马斯神父赞美之下,手脚麻利的将两头白死水蛟抽筋剥皮,见我出来,指着在船头甲板架锅生火的葛精光,抱怨道:“这厮笨得要死,连剥皮这简单营生也是不会,害得黑爷俺还要亲自动手,他姥姥的。”
葛精光扶正锅底劈柴,嬉皮笑脸道:“鸟人天使大人骂得是,精光哪能比上鸟人天使大人,日后定会好生发奋学习,争取早日给鸟人天使大人抽筋剥皮。”
张霸前边半句听得美滋滋,后面剥皮这句恼了耳朵,丢下手头活儿,过去就是一顿暴揍:“姥姥的,比俺这张鸟嘴还破,你剥谁皮?!”
李穆看也不看他们一眼,见我心中有事,陪我溜达至船尾:“小帮主,这是怎得了?”
我凭栏俯瞰船下黄河浊水远逝,向他道出王午留下的那封断指血书。
李穆捋须陪我俯瞰浊水远逝,惋惜赞道:“果然是条磊落好汉,可惜为赵三念那等歹人执迷不悟,不然李穆定与他结为忘年之交。”
我叹口气:“谁说不是呢。”
李穆捋须奇道:“小帮主,既然王午已主动弃船离去,你为何还闷闷不乐呢?”
我看着黄河道:“适才与夜叉敖广大战,这黄河风雨交加,浊浪滚涌,也不知王午兄弟水性如何,那时潜水离去,能否安然上岸。”
李穆捋须眺望远方道:“好个小帮主,明知他日遇见你死我活,今日还能为对方安危着想,此等胸襟像极老帮主泥人相公生前,不枉李穆、张霸追随左右这久。”
我连道:“惭愧,李叔过奖了,吴迪只敬真好汉。”
李穆自远处收回视线,忽然欲言又止道:“小帮主,有件事情,李穆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看着他好奇道:“李叔,你我生死与共这久,有甚当讲不当讲的?”
李穆面色严峻下来,盯着我捋须道:“此事与琪儿姑娘有关。”
我心头一紧,强忍住万千可能道:“李叔,你说便是。”
李穆四下打量过后,与我小声道:“小帮主,你有无发现琪儿姑娘不太正常?”
闻言,我皱起偌大眉头道:“李叔,莫要疑神疑鬼,琪儿姑娘究竟怎得了?”
李穆直言不讳道:“小帮主,适才夜叉敖广攒浪袭船,我等苦练武艺多年之人,亦冷不防摔倒于地,琪儿姑娘一柔弱女流之辈,竟能稳稳立于船头与夜叉对峙。张霸粗枝大叶也就算了,你这心细之人难道也没注意,不觉此事蹊跷?”
其实,关于这件事情,我不是没有想过,而是太过喜欢琪儿,心理刻意规避过去,不想现在自李穆嘴里道出,避无可避,还心生莫名厌烦,模棱两可道:“李叔,可能,可能琪儿姑娘当时……”
一时之间,偏又找不到合适说辞。
李穆太知道我心中感受何如,耐心疏导道:“李穆知小帮主对琪儿姑娘一片情深,只是她来历不明,莫怪李穆多嘴。夜叉敖广第一次与她照面,便直呼‘可是你这大胆女鬼,杀我水族神蛟,坏了本巡海夜叉差事?!’小帮主可是记得这话?”
我艰难点头道:“记,记得。”
李穆不想刺激我过大,耐心询问道:“小帮主,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还望小帮主与李穆如实道来,与琪儿姑娘何时何地相遇?她究竟何方人许?万不可再作任何搪塞隐瞒。”
我教李穆问成哑巴,支支吾吾半晌,无奈道出在纯阳宫古莲池,初次邂逅琪儿的前后经过。还道出她因貌美,遭受两个亲生姐姐嫉妒和连番迫婚加害,最后竟在饭菜下毒,毁去亲生妹妹容颜,又逐出家门沦落异乡。
讲到这里,生怕李穆反应过大,替琪儿说尽可怜话儿道:“李叔,琪儿姑娘为恢复容颜,返回故乡只想哀求原先追求者,找姐姐讨出解药,结果那群高高在上的混账东西,非但没有帮忙,反而厌恶琪儿中毒之后相貌丑陋,纠缠不休,将琪儿行踪透露给琪儿两位姐姐,把琪儿囚禁起来折磨!琪儿寻找我多年未果,从太原邂逅到尾随寻至芦湾村示爱,只为以身相许,报答当年落难之时,我不经意间施舍给她的一口吃食。”
李穆从未有过的用力捋着长须,听得面如死灰一般,徘徊几步对我道:“小帮主,此事存有太多蹊跷,敢问一个教亲生姐姐逐出家门的显贵女子,在容颜尽丧之后,有几个能独活于世,又怎能在教人囚禁中,沿街乞讨教你遇上?你又上哪里施舍给她吃食?!”
我结巴道:“可,可能……”
李穆跺脚气道:“小帮主,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她十之八九真是个女鬼。你爷有恩于我,李穆说甚也不能教你受到伤害。你须要知道自己肚里的,泥人相公传予的地眼神根,是人便想拥有,何况女鬼?她接近我们的真正目的令人费解,总归不会有甚好事情发生。”
我见李穆凤眼杀气暗涌,急道:“李叔,无论她是人是鬼,沿途并未伤害我们,还屡屡出手相助,你万不可杀她恩将仇报。”
李穆见我执迷不悟,干脆将心中已有结论,甩袖道出:“唉!小帮主,你可曾记得老郎中诓你去古塔地窟时,割你腕血,沿着紫金莲花铜管,淌进葬有血尸的朱漆雕花大棺,方才打开封堵地窟千年不破的金刚墙?!”
我哑言:“……”
李穆续道:“小帮主,你可曾记得,三年前在广府古城比武打擂前夕,时有发生年轻女子和小孩离奇失踪事件,你与张霸尾随一脚踩绣花鬼鞋的女子夜访广化寺,在卧佛殿窥见一个半人半鬼的女子,半仰在一口朱漆雕花大棺里的食人场景?!”
我听得后脑发凉,真不想忆起这些往事。
李穆何曾见过我三棍打不出个闷屁,层层抽丝剥茧道:“当时,那食人女子半边脸人皮,半边脸血面,小帮主可曾记得?!”
我内心最不愿想的事情,教李穆一发道尽:“李叔……”
李穆不客气道:“小帮主,当年我们便断定血尸食人,指定为了变作人形的千年鬼妃。前些时日,我们去火烧赵三念供养血尸,长达三年之久的纯阳宫巍阁,你竟在哪里与她邂逅,此事还有甚说的?只怕她盯上你至今不放,全然为你肚里的地眼神根而来!休要再迷恋她的美色,最后丢了性命,对不起你爷泥人相公!凉了我和张霸的心!”
我一只眼里浮现琪儿美艳痴情的脸颊,一只眼里呈现血尸食人的可怖场景,最后全教与琪儿相处不足半月的美好光景击碎,对李穆愠怒道:“李叔,不要再说了!休怪我翻脸!”
李穆诧异道:“小,小帮主……”
我冷道:“只要你肯放过琪儿,教吴迪做甚都可以!”
李穆仿佛初识我一般,打量半晌,微微张嘴道:“小,小帮主,你明知她是血尸变的千年鬼……”
我不耐烦道:“你究竟放不放过琪儿?”
李穆仰天长叹,阖上一对凤目,没想到自己越担心甚情况出现,偏出现甚情况,喉结蠕动道:“好吧,既然小帮主已教她迷去神智,李穆答应你便是。”
而后,睁开失望眼睛:“但需要小帮主答应另一件事,李穆方可不动杀她心思。”
我激动道:“莫说一件,十件也是答应!”
李穆彻底凉透心肠,长长吁出口气儿道:“船到洛阳,我们将她安排妥当之处,离去便不再回来找她。否则小帮主莫怪李穆痛下杀手,毕竟你是老帮主唯一血脉,说甚我也要保住。”
我只觉得李穆这哪里是要放过琪儿,简直是要置我于死地:“你……”
李穆双臂顿催生出两道紫光剑气:“小帮主答不答应?!”
我他妈想死的心都生了,深知李穆脾气,咬牙切齿盯着李穆,宛若仇人道:“好,我答应你,答应你!”
李穆散去双臂剑气,道:“好,小帮主,我俩一言为定,若有反悔,李穆自有动作。”
言罢,率先走向甲板,见我没跟上,扭回头瞅见一双冒火眼睛,捋须道:“小帮主,请速与李穆回去,只当甚事没发生,以免打草惊蛇。”
我恨不得立时扑上去,一口囫囵吞下这枣面汉子解气,又怕他伤害琪儿,心比苦海道:“琪儿,对不起了,请原谅吴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