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船安静停泊在河津县南郊码头夜色里,草草吃过散伙饭,我们匆匆上了马守本找来的小货船,摇离码头一百多米远,还能听见马守本竭斯底里的呼喊:“诸位爷,在洛阳办完事,记得去清源镇找俄——”
再摇出十余里,船家葛精光抛下石锚,跑进船舱与我们道:“今夜只能走这远,前面驶入黄河水道,是船便不敢夜行哩,且睡到天亮再走。”
李穆撩开侧窗帘,凭月光,照见他把船泊在距岸尚有三丈左右的水面,稍微些许安心,打发走葛精光后,与我道:“小帮主,我俩轮流值夜,免得神秘刀客潜水过来。”
我看看依在肩头睡熟的琪儿,轻声道:“好。”
张霸眨朦眨朦大眼:“甚么神秘刀客?你俩有事瞒着俺?”
我将食指放于唇间:“嘘——莫教琪儿听去受到惊吓。”
张霸坐起身子:“姥姥的,你俩真有事儿瞒着俺!”
我和李穆对望一眼,再不说恐怕这黑鸟闹腾起来没完没了,遂拽过张霸大黑耳朵,将神秘刀客来历道于他听了。
张霸早在太原纯阳宫外刺杀赵三念时,便险些教那使刀黑衣人斩翻,心生余悸多日,如今获知黑衣人与在秦王岭仗义斩杀水匪的神秘刀客,竟然是同一人,不禁骂声娘,抽出腰间板斧出舱寻望一圈,回来擦把冷汗道:“外面没甚异常,这大事你俩不与俺说,真是。”
我敲他脑门一记爆栗:“小声点,就你那张破嘴,当时告诉你,放屁功夫全船人就知道了,指定打草惊蛇,为此行埋下天大不测。”
张霸摸摸嘴:“俺嘴有那破?”
我和李穆齐齐点头。
张霸躺挺气道:“姥姥的,往后俺再也不说话哩。你俩快去值夜,俺懒得你们为伍!”翻身又道:“姥姥的,说俺嘴破,姥姥的,说俺嘴破……”
我和李穆无奈摇头:“这黑娘养的。”商量两句,李穆便先行值夜去了。
后半夜,我轻手轻脚安排妥当琪儿,与李穆换岗,独坐在船头强打精神,望着河畔寻思道:“那个藏身暗处的死士刀客真是个死心眼,赵三念又不是甚好人,至于如此忠心耿耿为主报仇么?再说赵三念已教我们杀死十多天,他明知不是李穆对手,还来死缠烂打作甚?”
想着想着,不禁哀叹道:“吴迪,你光说人家,自己父亲教人杀死,明知不是赵三念和宿公对手,现在不也是西行太原南下洛阳的走在寻仇路上么。”
言罢,宿公可憎面容浮现眼前,心里恨道:“那条老狐狸按理说岁数也算不小,黄土掩到胸口之人,竟还会为帮主虚名,连番设局追杀爷爷唯一后人,就算他现在满手鲜血坐上泥人大帮帮主之位,还能有几年活头?人啊,追名逐利恩怨情仇苦累一世,最后还得撒手人寰。”
说是这么说,自己心中仇恨却有增无减,与父母曾经度过的平淡日子愈发遥远了,父亲孤葬北平郊外野地的荒凉坟冢反倒是愈发清晰。还有当年在广府古城比武打擂,为掩护我逃走的百多条红巾汉子,我甚至连他们名字音容都不知和忆不起,便惨烈客死他乡,无论家仇道义,这趟我都必须亲手宰了宿公,以此祭奠那些苦难的无辜亡灵。
宿公指定不会料到,我们这三个教他们追杀长达三年的可怜虫,非但成功割下赵三念人头,还正在火速赶往洛阳途中,后日便可与他面对面算算血债。
就这样,我时而唉声叹气,时而目露杀气,时而忧心忡忡,不觉拂晓困倦袭来,昏昏欲沉之际,忽闻岸畔有人招呼,顿时惊醒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身穿黑袍,胸挂十字架,手持圣经的洋人站在岸畔,“乌拉乌拉”用生涩的中国话,招手唤道:“船家,船家,洛,洛阳去吗?”身后还立有一名手提大皮箱,貌似随从的中国人,一个额前发迹遮面的中国年轻人。
李穆、张霸闻声,以为有变,迅速钻出船舱,见是个大鼻子、蓝眼睛的黑袍大个子,各持武器紧张道:“大清早的,竟然撞鬼——”
我看看他俩如临大敌的架势,好笑起身道:“胡说甚么,是个外国人而已,之前没见过?”
俩人皱眉摇头道:“外国人?没见过,只当是鬼。”
我望着岸上还在大呼小叫的洋鬼子道:“看他这身打扮,应该是位传教士。”
而后收回目光,对张霸道:“你这黑鸟,昨夜不是发誓往后不讲话了么?”
张霸老脸顿挂不住,骚怒道:“不说便不说,俺直管做给你俩看看,姥姥的。”
我真想教耳根子清净两天,笑道:“好,好,说一句是孙子,说两句是三孙子。”
撇下气直脖梗的张霸,提棍来到船尾小舱房,皱眉叫醒浑身酒气,窝曲在狭小空间里的船家:“有人搭船,摇船去岸边一趟。”
葛精光“吧嗒”两下嘴,依然梦中的翻身道:“滚,爷手气正好哩。”
我大怒,不禁怀疑马守本花二十块大洋,介绍来这般不靠谱之人,我们能否安全驶过水流紊乱的三门峡,一棍给他戳醒:“鸟人,快起来!”
葛精光疼跳起来,脑袋直撞舱板,抱头蹲地“哎呀”半晌,抬头见是我,憋气道:“俄道是谁,原来是吴爷,搅了俄百年不遇一宿的绝好美梦。”
我没言声,只低头愠怒望着他。
葛精光瞅瞅我手里混铁棍,只道分量不轻,这后生是个准练家子,心不甘情不愿站起猥琐的光膀露肋身板:“这就去。”麻溜套上短褂,提锚摇船至岸。
身材魁梧高大的传教士上船之后,在胸口划过十字:“愿主保佑你们,阿门。”矮身与我握手道:“我是托马斯神父,来自遥远的大不列颠,受上帝之命,来中国传授福音。”
言罢,指着身后随从介绍道:“这是我的中国助手王午。”
最后才道:“请问,你们去不去洛阳?”
我冲他助手点点头,用英语回道:“你好,托马斯神父,我叫吴迪。很幸运,这是一艘准备驶往洛阳的货船。”
传教士吃惊道:“奥,我的上帝,你竟然会讲英语。”
我笑道:“读大学时有外语课,我选修英语。”
托马斯上下打量我一番:“优秀的中国青年。”
我客套两句,与他实话道:“托马斯神父,请您先别为这件事情兴奋,我再告诉您一个不幸消息,乘船前往洛阳是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因为黄河水流湍急,很容易发生船难,希望你们走旱路前往,那样会比较安全。”
传教士连连摆手:“不,不,不,我后天要在洛阳约见一个重要朋友,所以走旱路会错过时间,那样非常失礼。我在附近已经询问过许多船夫,没有一个人,愿用他们的船搭载我前往洛阳,请务必带上我,上帝会保佑我们的。”
我皱眉道:“托马斯神父,您可要考虑稳妥了。为不错过您自己的约会时间,付出生命代价,是件多么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请您再认真考虑一下,总得顾虑您助手的生命吧?”
托马斯拍额头道:“奥,吴,你说得对。”转身征求那个名叫王午的中国助手个人建议。
张霸见我“叽里呱啦”与那洋人聊得甚是起兴,又不知在说甚,嗓子眼憋痒得很,偏又不能讲话教我笑话“三孙子”,踢脚李穆。
李穆捅捅我后腰:“小帮主,这外国人在说甚?”
我侧首道:“他要搭咱们船,赶去洛阳约见朋友,走旱路会错过时间,那样他会很愧疚。”
李穆捋须道:“奥,这外国人还挺注重赴约礼节的。”
我点点头,刚好托马斯与他的助手商量完毕,非常正式道:“吴,我的助手王午,也愿意乘船走水路前往洛阳,你看能否载上我们。”
我心说:“这洋人脑子进水了,那个中国人跟他时间长了,也进水了么?”
无奈点头道:“好吧,托马斯神父,如果您和您的助手,愿意承担生命危险,我们非常乐意二位搭乘这艘货船。”
传教士高兴道:“太感谢了,吴,你们中国人非常友好。”
我心道:“你们要是没烧过圆明园,老子还会更友好。”
回头教李穆进船舱叫醒琪儿,腾出地方准备起航出发。
传教士在船舱坐定,见到琪儿几乎惊艳至死:“奥,我的上帝,这位女士是全世界男人的女神,难道是美神维纳斯的化身么?”
我拉下脸子,丢给他一块牛肉:“托马斯神父,这位女士是我的未婚妻,也是我一个人的女神。你可以吃早点了,可惜没有红茶。”
传教士愧疚致歉道:“奥,对不起,吴。请原谅我的冒昧,你未婚妻实在太美丽动人了,上帝会保佑你们幸福安康。”
然后,无趣吃两口牛肉,用中国话对张霸道:“张,你为什么不说话,是哑巴吗?”
张霸差点没让牛肉噎死,抽出斧子在船板上刻下几个歪七扭八的大字儿:“把狗日的大鼻子拖出去,丢水里!”
众人无不哈哈大笑,反倒是琪儿面露不悦。
我心道:“莫不是她从前也学过英语,听懂托马斯所说之话不高兴了?”
便拉起琪儿,与李穆道:“李叔,你们聊,我和琪儿出去透透气。”
李穆登时傻眼,一手指着托马斯神父,一手指着自己耳朵道:“听不懂。”
我道:“那就和中国人说话。”
李穆盘腿郁闷原地。
我看看坐在角落里,一直默不作声的托马斯中国助手王午道:“王午兄弟,大家都是中国人,同坐一条船便是缘分,放开点儿,别太拘谨。”
王午点点头。
我心说:“这人难道和洋鬼子真混时间长了,不言不语不说,前额头发长得几乎掩住眼睛,难道英国现在很流行这款发型?还是托马斯为了传教方便,故意打扮的随从与众不同?”
想想想不通,拉上琪儿纤手,弓腰步出船舱。
在船尾摇桨的葛精光瞅见,嬉皮笑脸道:“吴爷,领夫人出来看景致啊。”
“夫人?”我懒得跟他解释,见到他贼眉鼠眼的猥琐模样就不喜欢,点点头,与琪儿并排在船头坐下道:“琪儿,你方才见到托马斯神父,为何不悦?”
琪儿看着脚下往后流走的波纹:“吴迪,往后少和西方人打交道。”
我心道:“她竟然用‘西方人’道托马斯神父,跑不了出生在名门望族,以前定然接触过不少洋人,难道曾有甚过节?”又怕多问教她不悦,便岔开话题道:“山西风光真得不错。”
琪儿将挂有一丝忧虑的美艳脸颊,依上我肩头:“吴迪,答应我。”
我为难道:“同乘一艘船,低头不见抬头见,等托马斯神父下船走人吧,我保证不再和洋人打交道,惹琪儿不开心。”
琪儿温柔道:“嗯,好。吴迪,无论琪儿往后教吴迪做甚么,都是为了吴迪好,若有天吴迪误会了琪儿,琪儿只希望有天吴迪明白琪儿好心之后,再对琪儿好就行了。”
我皱眉道:“琪儿,你今天这是怎了?吴迪肯定对你好一辈子。”
琪儿面露不适道:“嗯,没什么,或许这两天赶船,身子有些疲惫难受。”
我正说问问她哪儿不舒服,忽然船身巨震,水流急湍起来,葛精光立在船尾高声叫道:“各位爷,黄河入口到哩,坐稳,扶好——”
我连忙将琪儿搀离船头,只见汾河清澈的水流追随落差往下一顿,汇入黄浆般的浑浊水里。李穆、张霸、托马斯也步出船舱,众人面前出现一道夹在两岸土山之间,百丈宽阔的大水,不用说是延绵近两万华里的华夏黄河。
李穆遥问葛精光道:“距三门峡还有多远?”
葛精光奋力调转船向道:“傍晚时分才至,这段水域尚算平稳,诸位且看风景唠嗑。”
我见四周黄河水面波澜不惊,河道里还有几座水草丰茂的,不禁意外道:“马守本说甚一进黄河滩险浪急,简直是危言耸听么。”
李穆捋须道:“谁说不是呢,估摸马船主担心咱们回头不去找他赔船,便有意诓咱们黄河水道凶险,好多讨些钱弥补眼前损失。”
张霸叉腰点头,也想骂两句娘,瞅见我在看他,捂住嘴,直管往天上看。
众人欣赏几里黄河美景,挡不住日晒与河风长时间吹拂,前后脚返回船舱,唯独剩下托马斯在外面饶有兴致的赞不绝口。
我见王午坐在角落里好似睡着,便为他取过一件外套披上。
由于昨晚值夜没睡好,我跟李穆、张霸打个招呼,伏在琪儿膝上不消一会儿昏睡过去。待醒来,还听见托马斯在外面感慨连番,便笑道:“洋人真是洋人,大惊小怪。”
教琪儿拿过水壶,拎出去给他补补唾沫。
托马斯神父正扶着船栏板,撅腚探头,瞅着水里“奥,奥”的惊叹不绝,我好奇上前俯瞰,只见浑浊水里大片鱼群,露着脊背正逆流而上,仿佛一道涌动的暗流南北不见边际,场面甚为壮观,连忙进舱叫人们出来一同观看。
就连葛精光这样,惯了跑船的人,也忘却摇桨,立在船尾连呼邪门。
我过去问道:“你这本地人有甚么好邪门的?从前都没见过这样的鱼群么?”
葛精光扶桨道:“见过是见过,只是这季节见,多少有些蹊跷。”
我道:“有甚蹊跷?”
葛精光道:“吴爷有所不知,方才汾河汇入黄河的岔口,再往上三十里有座龙门峡,可是听说过?”
我道:“就是传说鲤鱼跳龙门的那个龙门?”
葛精光道:“正是,不想爷还真听说过。”
我道:“只是书本上看过故事,却不知在这里,可惜这趟有事,不能顺道去看看。”
葛精光笑道:“吴爷,这龙门峡两面大山,黄河夹中,宽不及十丈,滚滚大浪由上直下千仞断崖,好似奔腾破门而出的沸水,一泻就是那千里之势。每年三月惊蛰,咱现在瞅见的鲤鱼群才会逆流而上,去龙门跳高。跳过去的天火烧尾化龙好不风光,跳不过点额曝腮坠水好不丢人,从此安安生生作尾黄河鲤鱼,教人捕捞下肚,再没机会飞天化龙。只可惜如此之多赶去跳龙门的鲤鱼,每年只有七十二尾跃过成龙,余下的都是陪衬。”
而后咽口唾沫,看眼船下黄河,嘴里“怪哉”道:“为何这时节又去?”
我道:“你说每年三月才有鱼群逆流上去,如今已七月,可是为这事连呼邪门?”
葛精光扭过脸道:“是呢,是呢。”
再度看着浊水里的鱼群,自语道:“当真邪门哩,多少年不见这多鲤鱼,莫不是有甚不好的征兆?”
我最讨厌乌鸦嘴,不想除了张霸,他也是,没好气儿道:“能有甚不好征兆?!鲤跃龙门,逆流而上,不畏失败,饱含奋发向上之锐意,是老天教我等遇见,暗示勇往直前,必能如跃门之鲤实现心愿,飞黄腾达。”
葛精光大喜道:“吴爷言语当真激人,精光今日借此吉言,赶明回河津自会好好赌上几日,不翻本回来,俄葛精光誓不为人!”
我满脑门淌汗,心说他真是无可救药,道:“你若送我等安然渡过三门峡,到了洛阳自会再赏你些钱,只是不希望你拿钱去赌。”
葛精光心道:“哎呀呀,亲娘呀,俄这趟遇见正经人哩,哪儿能知道赌得快活。”脸上却喜道:“吴爷尽管放心,精光听你便是。”
我摇摇头,答应痛快,往往口是心非,不过他与我没甚交情,无所谓了,把水壶递给托马斯神父:“神父,别老盯着看,小心教咱中国水鬼拖下去。”
托马斯神父这句没听懂,惊愕道:“中国水鬼?”望着我步回船舱,半晌道:“吴,你应该是个有故事的人。”
琪儿正在伏在窗口撩帘蹙眉,观看水里逆流而上得庞大鱼群,见我回来,上前扑进怀里,神情不安道:“吴迪,琪儿怕与你待不了多少时日了,定要好好珍惜眼前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