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货船航行在两岸烈日土山之间,宽及百丈的黄河水道里,犹如一枚渺小柳叶。数不清逆流而上的庞大鱼群时而露脊出水,时而下沉攒浪擦响船身,形成一道宽约三丈,南北不见边际的青黑暗流,众人无不叹为观止。
琪儿看过之后,却扑进我怀里面色惶恐,说甚么相处时日不久,定要好好珍惜眼前时光。
我只道她还未从水匪袭船的阴影中缓过精神,如今前途叵测,又遇见这等奇异自然景象,可能与葛精光一样产生不好的联想,在替我担心此行前往洛阳,寻宿公报仇凶多吉少,不禁暗自感慨:“得此佳人,夫复何求?”
看看一直坐在船舱角落里的王午,睡得厮熟,轻轻揽住她,抚慰道:“琪儿不怕,船家葛精光说了,不过是些错过时节,结群赶去龙门峡,欲想跳过化龙的黄河鲤鱼。”
琪儿闻言面色更加难看,抬头望着我欲言又止,美眸里闪烁出许多不安道:“吴迪,这些鱼既然已经错过时节,还莫名赶去龙门,只怕天有不测风云,人有祸福旦夕……”
我心道:“女人就是女人,果然这般想得。还好是群鲤鱼,若换作满黄河王八或长虫逆流乱窜,还不直接吓哭她。”
嘴上怎能这般道出,低头轻吻她额头一下,动情道:“琪儿,不要再为我们探索和解释不清的自然异象而担忧了,吴迪答应你,待大仇得报,便领你去泰安隐世过活,再没有仇恨恩怨,清清宁宁永不分离。”
琪儿美脸涓涓淌下两行晶莹泪珠,半晌哽咽道:“吴迪有心,琪儿死亦瞑目。”
我为她轻柔拭去泪水,心道:“要是父亲能见到就好了,只可惜……”
想想黯然泪下:“琪儿,不要胡说,吴迪除你之外,世上再无亲人。”
琪儿知我年纪轻轻,就教残酷世道折磨得体无完肤,心痛抽泣道:“吴迪也是命苦,接连撞见歹人算计,琪儿何尝不是众亲叛离,孤苦漂泊无人问津,如今,如今世上亦只有吴迪一个亲人……”
语毕,梨花带雨,哭得我跟着心酸动容,情不自禁两相紧拥,只为获得些许温暖。
张霸瞅见数不清的黄河鲤鱼逆流而上,心思与众不同。自船上随手摸起个物件,照水里丢下去,见那些鱼只顾往前游,没有一条惊跑的,反而全部前仆后继该咋地咋地,嘴里骂咧道:“姥姥的,俺还是头遭撞见这些胆大不怕人的怪鱼。”
转身教葛精光翻找来一根铁鱼叉,握在手里,往浑水里连番猛叉,猛起,不消一会儿,捕上数十尾鳞光闪烁的黄河鲤鱼,教这黑鸟挨个穿了个血淋淋的透明窟窿,丢满甲板。
英国传教士托马斯神父,何曾见识过这般彪悍的捕鱼方式,自问西伯利亚善捕大马哈鱼的棕熊,也比不上张霸,嘴里不觉连番惊叹赞赏道:“奥,奥,张,你真棒……”
张霸听进耳朵,越发肯卖力气,直至插得鱼群血染黄河浊水,托马斯神父手忙脚乱往筐里拾不完的鱼,还是不过瘾。
返回船尾重新掌舵的葛精光实在看不下去,遥喊道:“张爷,莫叉哩,莫叉哩,这些都是赶去跳龙门的,搞不好有能飞天化龙的,也教你叉死哩。”
张霸正叉得过瘾,哪儿肯罢手,暴喝一声,再叉上一尾:“干你鸟事?!好好摇船!”
葛精光气道:“好,好,你叉,你叉,小心叉出报应哩。”
张霸“哈哈”大笑:“叉你姥姥的报应哩,当你黑爷俺是吃素长大得么?就算叉上个水鬼,黑爷一样丢进锅里煮吃下肚。”
葛精光:“好好,张爷威猛。”气不说话,死命摇船,哪里见过比他还混账的外乡人。
李穆见张霸又叉上来十数尾,落他手里的倒霉鲤鱼,捋须气不过道:“叉上这许多,你又吃不了,差不多算了。”
张霸摇晃两下手里战绩显赫的鱼叉,显摆道:“吃不了?吃不了兜着走呗!”说完一甩,将那尾刚刚刺透肚皮的大鱼,奇准无比“啪嗒”丢落进远处竹筐里。
托马斯神父看眼身畔竹筐,瞅眼张霸,二者相距甚远,不禁竖起大拇指,赞道:“奥,张,你是我在全世界范围之内,见过最出色的渔民。”
“渔民?!”张霸黑脸登时黑道:“姥姥的大鼻子,你才是渔民!俺从前是屠夫好不!”
正说停下喘口气,扭头瞥见我和琪儿估摸怕吵醒一直昏睡的王午,步出船舱,拥在一块相互揩拭对方脸上泪水,“嘿嘿”坏笑道:“好一对夺命鸳鸯,待俺再叉上一尾,丢过去搅黄他俩好事。”
说着,挥叉往浑水里一捅,使足力气竟没上来,冲李穆急道:“姥姥的,大家伙,老李快过来帮忙!”
李穆心说:“这黑鸟平日力大如牛,今次怎得拔不上来?莫不是逗我耍呢?”
将信将疑过去,单手相助,立时变作双手,好一阵子发力,最后憋得面堂发紫,二人齐齐暴喝一声,才拔出隐在水底挣扎的大家伙。
托马斯神父目瞪口结,只见一头宛如南美巨鳄的黏滑怪物,自空中转着圈朝自己这边飞来,不待“阿门”完,“吧唧”一声湿响砸翻倒地,震得整条船身跟着巨颤。
我和李穆、张霸嗔目结舌,王午闻听巨响,探身出舱亦变了脸色,谁也不知压住托马斯神父的生物是甚东西。
只见一丈多长,长颚大口,遍体青鳞且腹白生有横纹,似蛇却又四肢利爪拖着鱼尾,似龙个头又小上许多,嘴巴一张一合露出两排细密利齿,背腹血肉模糊的露着个开花窟窿,压得托马斯神父奄奄一息。
葛精光置妥船桨,自船尾一路小跑过来,挤开众人上前定睛一看,惨道:“哎呀呀——俄的张爷呀,你闯大祸哩!可知这是甚?!”
张霸盯着那头似龙似蛇的长腿儿怪物,心虚道:“是甚?”
葛精光恨不得立时拔腿上岸,往船尾丢魂儿跑道:“水路走不成哩,上岸再说!”
教张霸揪脖拎回道:“道不明,不许上岸!俺叉上来的究竟是甚古怪东西?”
众人纷上前道:“精光,那到底是甚么生物?”
葛精光见我们无知,又好奇之极,跺脚没好气道:“俄的爷爷奶奶八大叔哩!张爷叉上来的是头蛟,黄河水蛟!”
张霸更没好气道:“原来是条小水蛟,难怪长成这般模样,怕甚,怕甚,便是头龙也教俺叉死!”
葛精光只想跑路,挣动身体道:“张爷,身在黄河莫乱说话哩!咱这地界儿,水蛟能兴风作浪,待长大些,脑壳子生出琼角便是真龙,可比那些赶去跳龙门的鲤鱼厉害得多,自古是咱这地界儿管水的,根正苗红。”
张霸脸色难看道:“反正教俺杀了,难不成它还有同伙么?”
葛精光苦道:“张爷莫说得轻巧,它岂止是有同伙!俄等跑船的,平日只当水蛟是神灵,建庙供奉,一生难遇一回,现在撞上却教你叉死,过会儿满河水蛟海鬼,不拖咱下水喂鳖虾才怪哩!趁它们尚未察觉,俄们麻溜上岸各自逃命去吧!”
我们听得面面相窥,张霸这回真闯祸了。
托马斯神父教那条水蛟压得七窍生烟,见众人只顾说话,却不管他死活,冲我无力招手翻眼,用英语道:“吴,救我。”
我和李穆连忙过去,合力抬开水蛟。托马斯气喘嘘嘘,拾起遗落甲板的《圣经》,心有余悸的看着即将断气的水蛟,在胸口默默划过十字架:“上帝,万能的上帝,请保佑你的孩子们,不受魔鬼撒旦以及世间邪灵侵害,阿门——”
葛精光听看得心急如焚,道:“奶旮旯,俄这趟船上载得都是些甚怪胎。”只顾催命道:“快走,快走哩!”不想目光落在竹筐上,奇道:“这些鲤鱼,怎也赶去龙门跳水?”
张霸本想道:“催你姥姥的催。”闻言,不耐烦道:“你又怎得了?那些教俺叉上来的鸟鱼也有古怪?啥意思么?”
葛精光安静下来,指筐道:“张爷,且放小的去看看你捕来的鱼,不对劲儿哩。”
张霸好奇松开他脖领,葛精光过去,自竹筐小心扒拉翻看,最后拎起一尾死鲤对我指道:“吴爷,这是往年没跳过龙门的鲤鱼,按理说再去龙门也成不了龙哩,如今,它们为何还去?岂不是去了也算白去。”
说着,扭看甲板上已翻身僵死的那头水蛟,天大奇怪道:“莫不是蛟爷赶它们去的?”
我不知他想要说甚,道:“葛精光,你怎知它们是往年没有跳过龙门的?”
葛精光拎起手里那尾死鲤道:“吴爷有所不知,鱼跃龙门一生只有一次机会,跳过天火烧尾化龙,没跳过点额曝腮留下记号。”
说着指道:“吴爷且看,这尾死鲤额头黑斑和腮开如裂,便是点额曝腮记号。”
最后指着竹筐道:“里面十之五六,全是有记号的。”
我道:“先前你说时逢三月,黄河鲤鱼才会集群逆流赶去龙门跳水,如今已是七月,现在又说这些鲤鱼是往年跳龙门失败的,不应再去?”
葛精光道:“是哩,是哩,谁说不是哩!今年三月那次精光还随乡亲看过,现在七月再现鱼群,且大多是些明知没有结果,还去瞎凑热闹的,样样不正常哩!”
言罢,走至船栏朝水里俯瞰,大惊:“哎呀——果然是蛟爷赶鱼!”
众人跟去俯望,只见水色浑浊的黄河,说话工夫鱼影无踪,静谧划着许多大小漩涡。
葛精光越看越怕得慌:“蛟死鱼散,俄们快些上岸。”
我道:“都走到这里,明日便至洛阳,上岸岂不可惜。”
葛精光指着死蛟道:“吴爷!莫等到它同族赶来寻仇,也莫为一时赶路之急,枉丢性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小的现在就去摇船。”
刚说转身,“嘭——”得一声巨响,船身剧震,众人皆趔趄倒地。
待我狼狈爬起,只见周遭朗空乌云盖顶,转眼之间黄河浊浪滔天。再四下看去,琪儿不知何时孤立船头,竟没摔倒,既惊又怕道:“琪儿——危险!快些回来!”
话音刚落,又“嘭——”得一声巨响,更胜前次,再度掀人倒地,霎时风雨交加。
我胆战心惊爬起,只见船首涌起一股攒天飚浪,伴随雷鸣电闪,自中间两面分流,现出一个脚踩游蛟,面容狰狞的提叉恶鬼。
这恶鬼脑袋尖耸,发毛稀疏,眼珠夺眶,唇翻齿露,颈部以下还生有大片粗糙肉鳞,凶神恶煞望过船上,指着船头血目悚人的红衣女鬼,瞠目吼道:“可是你这大胆女鬼,杀我水族神蛟,坏了本巡海夜叉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