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险恶山谷之内的第一地府,墙高八丈雄伟壮观,上接昏天,下连暗地,在群山盆地中延绵十余里,圈出一座万千亡灵死后必去之处。
可穿门而过,这若大城池里却没有任何建筑,是一片寸草不生的冷风荒原。
我打了个嚏喷,摸索臂膀冷飕道:“原来人死后是这番荒凉景象。”
抽抽鼻子,光膀沿着唯一街道走去。
每隔三五里,左右荒原极尽,便会各出现一座开凿在远山壁上的嶙峋洞窟,由于距离过远,只能望见洞口鬼火闪烁,有许多芝麻黑点走来走去。
一个时辰后,我正犯愁:“走了这久路程,鬼判殿还有多远?守卫是否森严?到了怎得溜进去?返阳井是何模样?”一大堆莫测问题。
忽然望见先前那队昏昏噩噩,教小鬼押解赶路的白衣死人,心道:“天助我也。”
趁收队小鬼不注意尾随追上,溜混进队伍混。
走着走着,感觉自己光膀实在太过惹眼,看看旁边有个体型相仿的死人,心智似乎格外混沌,捅捅侧腰没甚反应,便壮胆扒掉他的白衣套上,还将铁链扯过一截缠上手腕,学他那般垂头失魂落魄的跟着队伍走路。
不少死人看进眼里,诧异打量过这个不知哪里跑出来的插队亡魂后,都想搭讪问个究竟,瞅瞅押队小鬼,话又随唾沫咽下喉咙。
再走两个时辰,沿途总共路过十八座荒原洞窟,我自语道:“这十八个大黑山洞,想必是牛头马面说的,第一地府掌管的十八层地狱入口,只是为何这般并排独立的分布景象,而不是神话里上下层层罗叠那般?”
不想这话教前面死人听去,扭过没有血色的惨白俊脸:“嘘——你这胆大的,不要命了,有几人死后知道地府真实事情?莫胡乱猜测,教鬼差听去丢了性命。”
我见他生得斯文,死前应是个读书学生,客气道:“多谢兄台提醒,我叫吴迪,你怎么称呼?”
那哥们见我说起话没完了,吓得赶紧扭回头去:“真是个不要命的,我叫卢瀚文。”
我念道:“卢瀚文,好名字。”
再看有个小鬼往这边瞅来,赶紧闭起嘴巴。
又走过半个时辰,街道尽头远远出现一座缭绕在黑气中的森然大殿,便知定是鬼判殿无疑,心道:“待会儿与这些死人混进去,瞅准时机,一头扎进返阳井便是。”
不想,领头小鬼喝停队伍,自怀里掏出一本黑名册,开始由前往后核对人数,每念到一个名字,队伍里便有一个死人惶恐答应。
眼看念到我这里穿帮在即,小鬼忽然发现这批亡魂中有个脱光膀的,哪儿还有心思盘点人头,勃然大怒道:“到咱第一地府,历来只有打摆子喊冷的,当真没见过嫌热得瑟的?!”
言罢,收起名册,持叉过来,直接挑杀了我身旁那个亡魂。
附近白衣死人闻听铁链坠地声响,悉数恍惚一怔,惊恐抬头看来。
瞅见同伴瞬间化为灰烬教风吹散,顿泣连片,波及整队死人。
我额头渗出冷汗,暗道:“好生凶险。”
领头小鬼挥叉指道:“还有哪个不服咱地府管教的?直管站出来说话!”
群鬼齐刷刷提叉聚拢过来,几百个白衣死人只哭不言,估摸沿途如这般遭鬼杀死的不止一个。
我嗓子眼憋痒难受,没想到一时自私,竟害死了那个亡魂,卢瀚文赶紧按住我攥紧的拳头:“事已至此,万勿冲动。”
我看着群鬼相貌可怖,且人多势众,加之领头小鬼提的那柄古怪黑叉乌光闪烁,似乎格外厉害,心里权衡一番应该打不过,便松开拳头,把乍来火气全部吞进肚里。
领头小鬼哈哈大笑,翻瞪两只白瞳煞眼,挥叉指点道:“实话告诉你们!咱地府今年新定律法,但凡有不服管教的,直管用绝魂叉挑杀,再无投生道理!”
然后,挥叉指着刚才路过的那些远山洞窟,狠戾道:“莫说去十八层地狱受苦,教你们连牲畜亦是做不成!”
其余押队小鬼见老大威风,纷纷高呼:“新律万岁!新律万岁!新律万岁!”
跟着交头接耳,嬉笑闹哄道:“往年哪怕吃了亡魂气儿,亦要忍耐,何曾如今日这般痛快!这般解气!”
“是啊,过瘾!这些下贱生命,反反复复往生六道轮回,往死咱地府十城,烦都教他们烦死了,如今多杀一个日后多一分轻松。”
“谁说不是呢,此番天界神仙大战一触即发,届时若天仙们真个争气推翻恶神统治,按照联盟契约,六道完全归咱地府统治,再没甚鸟规矩束手束脚。”
“是啊,到那会儿,咱地府鬼族便可卸去这份监管亡魂的苦差事,随时走出地狱畅行六道,去阿修罗道肆意玩弄美女,去六畜道宰牲吃肉,去人道奴役下作人类,如天人那般过上清闲日子,再不是痴鬼说梦。”
多数小鬼出言附和:“是啊,是啊。”
无不陷入美好憧憬。
唯有一个胆子较小的鬼,咋舌道:“诸,诸位,休要胡说,阿修罗们个个嗜杀好战,小心大事未成教他们听去,先闯进地府宰杀了咱们这些跑腿小鬼。”
也有一两个赞成这说法的,小鬼们顿时叽叽喳喳吵翻天。
领头小鬼听的得意洋洋,并不责怪,反而对胆小鬼大言不惭道:“有甚胡说,迟早事情。”
望望鬼判殿方向,催促道:“散了,快些赶路,先把这批倒霉亡魂送进鬼判殿,以解咱广王殿下前日受得鸟气。”
众小鬼齐道:“喏。”
连打带骂赶着白衣死人们来至鬼判殿,我屁股后脑不时也挨上两下,憋青肠子教他们牵入守卫森严,高悬“惩恶扬善”黑匾,梁柱合抱的大殿内堂。
第一地府阎王——秦广王,身披百鬼黑龙大袍,头戴珍珠墨玉垂帘冠,颧高眉淡的端坐大堂黑椅之上。身后分立两位头戴乌纱,腰匝穗带,红绿长袍的判官,左侧伏案矮坐五名手持玉笔狼毫的待书文官,右侧挺立五个身穿兽甲战袍,手握钩镰长枪的獠牙鬼将,殿前阶下还拱卫两排持刀落盾的彪悍鬼卒。
只这些入眼阵仗,便教人压抑窒息。
数百亡魂再没一个抽泣呜咽,都将声音憋屈在嘴鼻里不敢出来,教小鬼们分别牵扯至大殿两侧,解锁打跪于地,落针可闻的瑟瑟发抖。
我趁乱小心褪下手腕铁链丢在地上,亦跪地佯装瑟瑟发抖,还好没被察觉蒙混过去,环视心道:“果然是阴曹地府,瞧着这架势,怕是教牛头马面说的,那个大闹鬼判殿的恶魂给打怕了。”
接着,一眼瞅见正堂阶下,有口刻有“返阳”篆文的六边形玉石井,只恨隔着十多排死人,那井又与殿前两排刀盾鬼卒距离太近,想要安然过去,又不教鬼卒提前捉住实属不易,便强压下投井返阳的迫切心情等待时机。
领头小鬼上前跪地,恭敬呈上黑名册道:“广王殿下,今日卯时三刻,寿尽亡魂悉数押至,途中有辱骂不服地府管教者六人,小的已亲手用殿下所赐绝魂叉挑杀,余下一个不多,一个不少,请殿下和两位判官大人问罪发落。”
秦广王左侧红袍判官青面赤须,貌尤狞恶,大步偏偏,下阶接过,转呈秦广王面前大案之上,翻开卷宗,侧立在旁,恭敬道:“请殿下过目。”
秦广王看也不看,俯瞰阶下惊若弓鸟的数百白衣死人,音如洪钟道:“念。”
红袍判官拱手称“喏。”
再翻一页,指册声若滚雷道:“广西桂林大圩镇刘氏,生于民国元年正月初五,卒于民国二十二年七月十六日卯时三刻,时年二十三岁,在则出列。”
阶下前排白衣死人,颤巍站起一个身形娇小的美少妇,碎步蹒跚来至殿前,不敢抬头,作揖哆嗦道:“奴,奴婢刘氏见,见过广王殿下。”
嘴里却是没有问话判官。
红袍判官指册声荡堂宇道:“刘氏,你生前乃长舌之妇,多有挑唆婆家邻里关系,出言恶毒,并屡次三番陷害、诽谤、辱骂他人,以讹传讹用嘴枉死性命数条,且行为轻浮不守妇道,最后死于奸夫谋财害命,可是事实?”
美少妇闻言大惊跪地,楚楚抹泪道:“奴婢生是个苦命人儿,死亦教人冤枉。”
红袍判官怒叱道:“大胆刘氏,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休要巧言狡辩。”
美少妇眼里嘴里冲大殿之上“冤”道:“广王殿下——刘氏亲夫没有本事又无权势,教奴婢终日窝囊过活不说,还罕有夫妻房事,这才有了思春之心。最后也确走了眼睛,教负心汉骗财骗色害去性命,苦了一番情意绵长。”
而后,目光才落至红袍判官处:“敢问判官大人,如此好心人儿,岂能说出半句恶毒言语,教他人枉死?”
说着,指着殿前堂上高悬的“惩恶扬善”黑匾,起誓道:“奴婢若有半句说假,将奴婢打入沿途所经十八层地狱受苦便是。”
言罢,又察言观色,见秦广王面有所思,以为动容,往大殿之上眉目传情道:“还望广王殿下,为奴婢做主,莫教这红袍判官扰乱视听。”
红袍判官大怒:“好个巧舌如簧的毒妇!”
对秦广王拱手道:“殿下,此妇人牙尖嘴利,须是拉上孽镜台照上一照。”
秦广王回过神儿,道:“准。”
两名殿前阶下鬼卒,随即收刀搁盾,大步流星踏上前来,一把拽散年轻妇人头发,反扭住两条胳膊,押往大殿左侧一座用骷髅砌建的高台。
我注意力先前全集中在那口返阳井上,这会儿才发现殿内原来还有座楼道盘旋,用万千死人头骨筑造的恐怖高台,极顶只略矮于大殿梁宇,上边另斜立有一面黑漆漆的乌光大镜,不禁暗自惊道:“好个怕人的孽镜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