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无垢教第二十七代宗主歌且行。”那个声音嘶哑得仿佛砾石在溪涧滚动。
歌且行倔强地仰着头,不避不退。
这样有节的动作浮现在一个半大的孩子脸上,离九微微有些失神。那个叫展奈的最终撞柱而死的老臣,似是又活了过来。
“陛下……”苏生跟上一步低声提醒离九,歌且行在他看来是个有爪子的小野猫。苏生瞧得出歌且行没什么武功,可如果他有伤人的心就是危险的。
离九没有说话,示意苏生放松。她把玩着原本绑在她腕上的匕首。匕首上滴着血,离九用小指一滴一滴抹净了。
“殷遗帝姬安,姬明阳。想必已经有人跟你说过我的名字了。”离九的手里的匕首拧转,外面的阳光被反射到歌且行眼睛上,他的瞳孔收缩,抬起手来挡了挡。
“他们来了还没有多久。”离九说。
“…你怎么知道?”歌且行虽然身量小未长成,他盯着离九的眼神却让人兢惧。他不说,却对离九的话隐隐觉得畏惧。
他太久没有涉足尘世了,就连小小的把戏都分辨不出来。
“我对你的事儿知道的尤其清楚。”离九扬起嘴角摇摇头转过身去,似是不屑与歌且行再交谈下去。
劲风从背后袭来,白袍翻动,歌且行竟也抽出了一把匕首,像鹰隼一样前扑,直至离九的后背。
虽然歌且行表情狰狞,手也弯曲成爪,死死地握着匕首,可这样的偷袭还伤不到离九,她滑步转身,手腕一拧,刀背一撞,那匕首就到了她自己手里。她嘴里叼着自己的匕首,白瓷般的牙齿闪着光,她眯着眼睛瞧了瞧自己反手止住的歌且行:“这样是伤不到我的,匕首上甚至连毒都没有。”
歌且行冷哼一声,忽然掣肘,离九吃了一惊,不由得不松手,他这样会弄断自己的胳膊。苏生以为他要逃,长剑一指守住了门口。重获自由的歌且行看也没看那把泛着青光的长剑,反而又扑了上去,他恨恨地咬着牙,毫无章法的抓向离九,好像要将离九吃了一样。
离九丢开匕首,足尖轻点原地旋身,裙摆如花盛放一样挡住了歌且行的身形。离九稍稍勾手就又治住了他。她将歌且行的双臂反转困住,上上下下仔细看了看他那张脏污的脸,忽然松开手后退了几步,远远地站定了,她嘴角带笑:
“我知道你是谁,你就是丹儿。”
“我是歌且行!”歌且行再击不成,咬着牙后退,像受伤蛰伏的野兽缩回自己的巢穴,在幽暗的角落里低低咆哮。
“陛下?”苏生怕歌且行再次扑上来,急忙挡在离九和他之间,他手里见汗,满腹疑虑盯着歌且行,真是个……疯子。苏生想。什么都不说就扑上来想杀人,他真被收买了么?被宁王?
“你是丹儿,也是歌且行。无垢教第二十七代宗主自然也是你。”离九且行且言,指节敲着东君塑像的踝跺,指下声音高低起伏,如同乐师调音一般,“因为无垢教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你胆敢对东君不敬,东君的火与血必将血洗你的王朝!”歌且行怒吼着又扑出来,苏生抬脚将他放倒按在地上,他不甘地抬起头来,苏生对上了他的眼睛和那张稚气未脱的脸,看的心里一阵恶寒。歌且行从身量上来说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眼睛却遍布血丝,像个恶鬼。
“我的王朝早就被火与血充斥了,如今外面的风雨都要停了,朝代也要改了。”离九半蹲下来,白色的裙裾拖到地上。她与歌且行对视,“不过不是被东君的血与火,而是一个叫伊何的男人。他,你也应该听说了。”
“你们……你们……你和伊何……狼狈为奸!”歌且行似乎是第一次用这样的词语,说的磕磕绊绊。
“你看到你身后的那些血了么?”离九扬手让苏生把他放开。
歌且行没有回头,他甚至没有起身,他跪在地上恶狠狠地:“我看见了,那些人不过跟我说了些话,你就杀了他们!”
“说狼狈为奸?”离九嗤笑,“是该杀,怎么能教高贵的无垢教宗主说这些话。”
“我并没有和任何一个人狼狈为奸,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和我串通一气,有的话也轮不到伊何。”离九的话里是无可匹敌的戾气,可她蹲在歌且行身边,摸他头发的动作又是那么温柔,“别人说什么宗主就信什么吗?贵为一宗宗主应该有自己的见解。”
“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离九的手被“啪”地打开,“你是恶魔,你杀人不眨眼,你连自己的师姐都不放过!你谁都想杀,跟你无关的人你也杀……我恨不得杀了你!替东君杀了你!”
“说的……也没错。我是杀了很多人。可我都不了解我自己,你们怎么就能凭空对我下断语呢?”苏生制倒了暴起的歌且行,他用上了力气,歌且行双膝都跪在地上磨破了,破损的青砖上蹭出两行新鲜的血痕,“不过,你杀我不是因为东君你是歌且行,而是因为你是丹儿。”
离九有节奏地敲着东君的脚踝,时而空旷时而清脆的声音组成了简单的曲调,她眼神空旷高远,嘴唇翕动,好像正是这首歌的歌者,“像不像三年前有人给你唱过的歌谣?”
苏生一愣,他没来由地觉得这个调子有些熟悉,但他绝不可能熟悉,这调子是离九奏给歌且行听的!他看向歌且行,歌且行明显也停顿了一瞬,然后剧烈的挣扎起来,这个如歌般的敲击声刺激了他心中的某处弓弦,他嘶叫,“是!我是歌且行!我是丹儿!我是越丹!你能杀那么多人,你来杀我啊!来杀我啊!”
他终于承认了他就是越丹,柳衢所讲的那个丹儿。
苏生死死地按住他,他第一次知道这么小的一个孩子身体里可以藏着那么巨大的力量,他都有些按不住了。
“这是柳衢祖上传下来的一支小曲儿,我想你应该熟悉。是柳衢到临云城了,他还没死。”
这一句话仿佛一支箭,从离九口中脱出就射。中了越丹的心口,他一下子失去了力气。苏生犹豫着站起身,越丹已经不需要他压制了,单薄的身形伏在地上呜呜地哭了。
“我是杀过很多人,也有很多人因我而死,不过我没有杀柳衢,柳衢他是我的近卫卫长,他们一家七代三十四人都做过卫长。”离九说。
太阳渐渐低沉,从西面破损处透进来的光把神殿里三个人影子拉得极长。离九好似很久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了,很久之前也有人跪在她面前呜呜的哀哭。那些花白的头发还抖动着,一把老骨头了还放不下大殷,苦苦哀求她参理政事竭力恢复朝纲。而她也心真硬,就那么任他们跪着,什么话都不说……她看着越丹,神思却飘得极远。
越丹的哭声渐渐小了,拍开苏生伸出去的手,从地上爬起来,倔强地盯着离九:“他们说你很会骗人。”
“我还没骗过小孩子。”离九也不否认,向着越丹伸出手,“我想我还可以带你去见他。”
越丹向着她迈了一步,又停下来摇了摇头:“柳衢如果在临云城的话他怎么不来看我,他不来,我、我也不去看他。”
“你是说他从来没有来看过你?”离九盯着越丹的眼睛,他不自在的将目光移开了:“他来这儿把休尘带走了。你不知道?”
“休尘被他带走了?”越丹抬起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休尘的骨灰不见了。三个月前我被困在凤霓山深处了。我回来的时候,休尘的墓就被动过了,我还以为是被什么野兽……”
离九脸色一变:“你是怎么被困在凤霓山里的?”
“休尘和师祖们不葬在一起……我每月都按时去给师祖和休尘扫尘,那天去的时候看见有只野兔被困在捕兽夹上,我着急去解……不小心掉进一个深坑……”越丹声音越来越小,他也发现了那天事情的不对劲。凤霓山深处的无垢教墓地是从来没有山民去打猎的,那儿除了他连人都很少,那天的捕兽夹和兔子又是哪儿来的呢?
“我们得尽快离开这儿了。”离九不容越丹反抗,扯起他的手臂,和苏生相互护卫着走出神殿。
乌云忽然起了,将夕阳的余晖都遮住了,天色阴沉。
离九和苏生飞速地掠至山下,一路上倒也没看见什么可疑的身影。离九只是本能的觉得事情不对。来凤霓山被她杀掉的那批人不是宁王派来的,那就只剩下云尔。云尔长期盘踞在南宛,怎么会那么轻易的放过她?
苏生将马牵来,他让别别扭扭的越丹上马,越丹摇头:“我不骑马。”
“你不骑马怎么行?你追不上我们的,留在这儿会有危险。”苏生道。
“我要和她乘一匹。”越丹咬咬下唇又道,“不然就不走了。”他原本一张灰扑扑的脸泪水洗过之后,倒是有几分红润柔和之美。
“那是陛下的马,你怎能……”
“我还是无垢教宗主,不过破败的亡国亡教之人,计较什么。”
苏生不知道该拿伶牙俐齿的越丹怎么办,他向来拿弟弟妹妹的撒娇也没有办法,求助似得看向离九。
离九思绪一时纷乱,没有说话,矮身一提把他送上自己的马背。
三人未及行动,周围一阵簌簌声。苏生长剑在手凝住身形,喝道:“谁?”
“紧赶慢赶还是赶上了陛下。”有人从几人高的草丛后面转出来,语笑晏晏。
苏生一把长剑蹭的出鞘直刺那人颈项,他竟躲也不躲,离九喝了一声,苏生才收住剑势,只将泛着冷光的长剑架在来人脖子上。
“陛下。”来人一袭青衫,当中截了马道。腰间扎了块云形玉佩,头发一丝不苟地被一支木簪束起,木簪上也刻着流云的花纹。典型的云国仕人打扮。年龄当在三十岁左右,脸上未有皱纹,胡须也剃的干净,算得上器宇轩昂。他挺胸昂首站得笔直,丝毫不在意颈上的剑。
“噢?”离九勒住马匹,她一只手箍着身前的越丹,打量了来人上下,“云家的夫子?”
柳衢曾简单的说起过他在临云的见闻,话里提了几句云国承天堂的夫子,离九就记住了,此刻她看见来人的形容,便猜测他是云家的夫子。不然这凤霓深山又怎么会有人认得离九呢?
来人拱手:“云家一堂夫子,云和月是也。陛下好眼力。”
离九笑笑:“何事?”
自称是云和月的男子从袖口里抖出一张烫金的红帖恭敬地递给苏生。苏生展开信纸,洒金描花的宣纸上透出淡淡的香味:“是一封请柬。”
“哦?”离九也低垂着眼帘去看那几张字迹写意的软纸。
“小公主想请陛下到露华阁相见,不知道陛下可否赐幸?”云和月稳端袖口,一丝不苟。
苏生愣住了。小公主?是谁?离九不就是小公主么?还有谁能在她的面前称得上小公主?
“何时?”离九淡淡问。
“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