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方丈山15
“染瑕,我这几年一直都做噩梦。”以手支额的年轻贵妇半阖双眼。她靠在一张漆红的梨木案几上,身边躺着几个月大的孩子,正安静的吃着手指。
“娘娘都做什么噩梦?”叫染瑕的女孩子轻轻的把婴儿吮吸的手指拿出来塞上一小块奶片,尚在襁褓里的婴儿闻着新鲜的奶味就笑了,露出没有牙齿的牙床和粉嫩的舌头。
“我梦到她又回来了。她一回来整个王宫都暗无天日,她拿你我拿明因祭她的剑,整个王宫里全都是血……。我跟你说过吗?她有把剑叫做……杀臣。”贵妇说到这个名字忽然颤了一下,用手捂住眼睛,“她回来了……真是……太可怕了。”
染瑕坐在她对面的锦榻上,自顾自的梳着一头如清水瀑布般的长发。她的眼睛透过这个銮驾的巨大窗牖看着外面的倾盆大雨,雨打在车驾上,声音浩荡,“这么大的雨还能闻到血腥味……今夜想必死了不少人吧?”
“谁死了谁活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杀了她!只有她死了,你的仇才能报!我们才能活下去!”贵妇猛的坐起来死死的盯着染瑕,那气势倒像是要吃了她。
染瑕默不作声,只是梳着头发。玳瑁的密齿梳一再的穿过她的长发,她渐渐的闭上眼睛,烛火映在她脸上,好像出嫁的新娘,她好像很喜欢这样的感觉,冰封的小脸上露出笑意来。她的头发很直很顺,连宁王都夸赞她的头发够好。她很少修饰她的头发,跳舞的时候头发飞扬,练剑的时候长发飞扬,踢毛毽的时候长发也飞扬……连坐在她对面的女人也不得不承认,染瑕这一头长发配上她白皙如雪的肤色很好看……像是某个人的侧影。
良久,贵妇叹了一口气,涂了豆蔻的手指搭在桌边敲了敲:“染瑕,该走了。”
立刻有侍卫拉开了车驾的金帘,他立在车驾的一侧,一手拉着金帘,目不斜视,站的笔直,犹如插在地上的一杆长枪。
染瑕钻出了马车,踩在早就放下的踏凳上,她仰头看了看漫天的雨,映在火把的光里就像是无数的箭矢破空而来:“青言娘娘……染瑕……去杀人了。”
銮驾里的女人听了这低低的声音,忽地靠在了车厢上,呆呆的坐着。她也闻到了大雨里的血腥味,浓的……让人不安。
是不是所有人的血都是一种味道呢?她抽动鼻翼,深深的呼吸。她第一次出手杀人的时候是八岁,自从那以后身上就围绕着浓浓的血腥味儿。八岁的时候,她的师父告诉她说,不要相信任何人。师父给了她一把刀叫她到街上去杀个人。她在熙熙攘攘的街上行走了很久,到处都是人,她袖子里藏着一把锋利的刀却不知道杀谁。这时,有个样貌俊秀的公子看了她许久终于俯下身来对她柔声说:“小妹妹你是找不到家了么?”青言的手抖了一下,一刀划开了他的喉咙,在他的血迹里放声大哭,那个温柔的公子至死不能相信这样的结局傻傻的瞪着眼睛。他的笑容还僵在脸上。师父说她做的很好,可青言满脑子都是那个公子清俊的侧脸和头上那根染血的蓝色绸带。师父说,不要相信任何人对你的好……他们都是有利可图才做的……青言说不明白为什么会爱上伊何,她只是隐约觉得伊何对着她笑的时候,她又看见了当年的那个公子……
说不清的情绪一再的在青言脸上交替,清亮的泪水沿着她的脸向下滑落,弄花了她精致的妆。她伏低了抱着锦榻上的婴儿,婴儿咯咯笑着去抓她头上的一支步摇。
“宁儿你开心么?为母妃开心么?”青言取下了步摇逗弄着小婴儿,“今夜母妃真是高兴啊。”
她花了四年时间布了今晚的杀局,她笑的好像心肺都要撕裂了。
宁儿大大的眼睛紧紧盯着步摇,大概是不明白这花花绿绿的小玩意怎么忽然会飞来飞去了,她咧开嘴巴咯咯地笑了。
青言把步摇放在婴儿的手里,宁儿胖胖的手指立刻握紧了,她摸了摸宁儿的额头,忽然叫道:“来人,更衣!”
“那不是你们姬姓的一个王朝而已,大殷是我们这些老臣的安稳是寄托,是死去的兄弟和亲人……”储赭白发颤动,痛心疾首,“可小九儿,爱真的那么重要么?你爱他么?爱伊何么?你就把这样的江山拱手让给他们,你让我们这些老臣心寒……”
地下的这处隐蔽空间里没有人说话,连孟同都是沉默的。沉默就像一根稻草,一根又一根不断的压到在场的每个人身上去。
“真好……”离九轻轻的拍掌,“师叔不愧是师叔,故事讲的还是那么好……小时候,师叔就和离九讲,身为一个公主要忠君爱国,倘若有一天皇祖父下令要我嫁给什么诸侯什么世子我都是要嫁的,就算那是一个老迈昏庸还流口水的爷爷,或者是醉生梦死还歪眉斜眼有几百后宫的人渣。后来我加冕当了末世的帝王,师叔也跟我讲要忠国,说与国共存亡才是真正的好皇帝。师叔大概看不起我很久了吧?我贪生怕死还小肚鸡肠,终于是师叔要反对我的时候了么?还有云都三姓十一王?”离九蹲下身去拉开了一个杀手的后领,一朵蔷薇刺青被墨水染在在他的后颈。“师叔你看,那么多年了,他们的审美还没有变。还是喜欢这种浮华艳丽的东西。”
“他们是来杀我的。”离九一边说一边后退,现在她四面受敌,无处可逃。她退到靠在青心木案几上方才停下来,“师叔你也是吗?”
她慢慢转头,把在场的人一一看进眼里去:“孟将军也是吗?师兄也是吗?……南哥哥也是吗?”
天下人都要来杀我啊。离九靠在青心木案几上,靠着那几块木头撑着自己。
孟同回答不能,他被一股气息狠狠的压制住了。那和他上过的战场不一样,不是万千人的悲愤和鲜血的味道,而是一个女孩面对整个世界的杀人剑时的悲伤。她对着你悲伤哭泣,眼里流出血泪,你这时候怎么能看着她的眼睛对她拔出剑来呢?
岐南也无法回答,他低头冥想。每当岐南遇到不可解决的事情的时候他就低头冥想。可这个问题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他不是来杀她的吗?可他的确为传世之书而来,岐南未必会杀她,可传世书会。岐南从不说谎,这样的回答他也没法做出。
离九的指甲深深的陷入案几的边缘,她闭上眼睛:“师兄,是师父让你来的吧?所以,我的师门也留不得我了是么?”
“雍城陷落之前,大殷名义上还有八姓十二诸侯效忠。这八姓是当初的建朝八柱国,十二诸侯是世袭至今的。雍城陷落后,有五姓十一诸侯宣布了对宁国的效忠,其余两姓一诸侯被宁国征伐,仅存的后人远走他乡隐姓埋名。还有一姓易姓,自殷哀帝那代就消失了,至今已经一百八十年了。其余封国附属十四年来,也只剩下曾经称臣的匈奴和化外之地的琼州和雷州还不曾降敌。”离九笑笑,那笑苍白又勉强,“师叔如果这时候投了宁国……也算不上没有气节。可就这样破败的一个国家,名实皆亡的国家……师叔,你们又为什么去抢呢?”
“我们还有机会,我和你师父苦心布置了很多年,我们仍有翻盘的把握。”储赭缓缓的说,他同时环顾四周,眼神像是要吃人的饿狼,又像神祗冷冷的观察世人,孟同在他的眼神甚至下不能说话,他的意识在激烈的挣扎,那么多的鲜血的经验告诉他,他不能陷进这个老头子用语言所建造的奇怪的境域里,可他却被死死的压制,渐渐的吸引到话语里来,储赭的声音在他的脑海里不断回响,“我们暗中联络了冯,陈,韩,楚,当初的八柱国之四的后辈,他们还愿意效忠大殷。诸侯里除了没落的蔡邾吴越和宁国的效忠者塬郡之流,我们还获得了两唐北齐和梁国的支持。并且……我们在宁王的身边安插下了钉子,”储赭盯着离九的眼睛,“我不能告诉你是谁,只能说那个人像一颗蒲公英的种子,很多年前他从我们这里随风飞走了。也许当初它生长的根早就死了,可他始终还是我们的种子,也只会长成蒲公英!必要的时候他也还是我们的利剑,只会斩开敌人的喉咙!”
离九被他的眼神看的一阵恶寒,那眼神就像高天的神祗俯视必死的世人。
“这些都摊开了说明白,”储赭好像长长的叹息,收回了他的目光,“小九儿你和雍城王一样,只想着怎么逃避,却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掌握着其实是多么大的力量。那些足以使你们让全天下俯首称臣的,你们却把它们丢弃。小九儿,我问你,你可愿意悔改?”
离九随着他这句话猛然间抬起头来,直视他的眼睛,“你可愿意悔改”如同神对世人唯一的怜悯。灯火打在储赭的后背,他像是神祗降世来拯救罪人。在场的人不由得涌起一股奇怪的急切的欲皈依的心情。离九盯着那双深邃的眼睛,她渐渐意识到自己是在一种奇怪的境域里,那是储赭单凭语言就设下的圈套。她听见几声噗通噗通跪地的声音,大概是有些支撑不住的杀手此刻在暗处现身了。离九觉得很累,昏昏欲睡,她的膝盖也很软,她也想跪下去,跪下去皈依他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是不是?多简单啊。
可离九不能,她身后一块硬如刀背的木头抵住了她的后背,那是一块粗糙的木头,也是她的灵位。
“在下听说,这些年有些西方来的异教传道。他们往往手拈莲花一笑便有无数信徒趋之若鹜,所以被九州人士称作莲花僧。在下以前不信有人能,这样今日得见祭珏宗主这一番手段当不失为过了。”岐南缓缓的拔剑,孤辰在他的手里震动鸣叫。其实他也陷到那种奇怪的境域里去了,可是手里的孤辰一再振动好像有龙虎在剑鞘里咆哮,将他从那个幻境里叫醒了。
他警惕的四顾,在场的人除了他都奇怪的站着,脸上的表情或兢惧或喜悦,他的目光在离九处凝了一凝就放开了,因为离九面无表情。
他猜想离九其实也陷入了祭珏用言语编织的幻境里,那个幻境起先美好,可总归要回到悲伤。得到的都失去,明白的都迷茫。现如今只剩下他对祭珏了,龙彻不知道去了哪里,他似乎没有受到祭珏的影响,只是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年少英才,不愧是息仪那老家伙的徒弟,”储赭笑了笑,“身上这把宝剑也是少有的神兵,可是,你的一切也就到此为止了!”
储赭双手一挥,振开大袖,无形的气息充满了他的袍袖使之轻盈的仿佛大风吹起。
“岐南!”储赭断喝,“接我这一掌!”
他站在原地未动,右手平平的挥出,一道无形的气焰忽然出现袭向岐南。掌风所到之处连灰尘都吹飞了。岐南忽地拔剑,剑光如水泄了一地,他手腕翻转挽了一个剑花,再一剑平挥恰恰隔住那阵掌风。岐南没有说话,他的一剑只是将掌风的推进迟滞了一瞬,那掌风再次前进,仿佛避无可避,就要当着他的额头斩下!
储赭得意一笑,“这一掌,你师父当年也未必接得下!”
眼见得那一掌就要落下,岐南在这样逼近的掌风里踏前一步,再次挥剑,此刻剑光全力收束只凝在他剑尖一点,他竟然刺破了那无形的掌风。他如穿破云翳的只燕,孤辰是他的利喙。储赭面色阴沉,飞速后退。他只当自己那一掌能重伤岐南,却未想过岐南比他师父当年还要强上几分,竟然刺破他的掌风,一剑刺向他的面门。
黑暗犹如胶质的空气,把除了烛火的明亮都侵占了去。岐南这一剑刺中了储赭的眉心,却不见有血流出来。储赭如同一座蜡像,眼珠上挑,似笑非笑的盯着眉心的剑。
岐南想要再次挥剑,可手臂的每块肌肉都仿佛坠了千斤石头,他已经支撑不住这把剑,更遑论挥剑。他觉得储赭非常奇怪,这地方也非常奇怪,他忽然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了,他站在空无一人的地下大屋里手持一把长剑刺穿了一个老人的眉心。
原来这个梦还没做完啊……岐南冷静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