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的雾气啊。他想,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向前走。
他还只是个孩子,七岁也不过成年人一半身高,此刻饥肠辘辘。他手里没有剑,也没有什么武器,他只是千万个逃难者之一。奇怪的是,却没有人和他同行。
他知道他们都是逃难者,北唐的军队被匈奴打的溃不成军了,于是北方就有一群逃难者,他们只是南下,也许去南唐,也许去宛州,不过这群人是去往神佑城。西南出现了虫灾,遮天蔽日的蝗虫使得越州一带大面积饥荒,于是西南又涌来大量的逃难者。西方是瘟疫,东方是大地动……
他不知道他从哪儿来,也不知道他往哪里去。他似乎一出生的时候就在这样的乱世里前行。他知道这些人是要去往皇城神佑城,那里从来不会有饥荒战争瘟疫和可怕的地动。于是他也去往那里。四处都是赶往神佑城的灾民,可他此刻竟不和这些灾民一起,整条通往神佑城的路上只有他一个人。那些灾民也在走,却在另一条路上,他时不时能看到有人倒下。倒下的人被清理到一边,以免绊倒了后来的灾民。
这是梦吧……他想。
似乎在这梦里过了很久,他逐渐消瘦变成骨瘦如柴的模样。他还是一个人,其他路上的灾民也越来越稀少,如山的白骨堆积起来,铺尽了来路。
他觉得自己支撑不下去了,神佑城到底有多远?为什么走了那么久还是没有见到一座城池的标志?为什么他们不同路?万千人都去往神佑城,可他的这条路上,只有他一个人。仿佛孤独至死。
他剧烈的挣扎,想要在这样无尽的灰色的梦魇里醒来。可他觉得冥冥之中有一只手按住了他的灵台,他醒不来,只有梦里无尽的雾霭和孤独的行路。他更加用力地挣扎,于是他灵台处捏着他的意识的手也越发用力。
“这条路,真是一条孤独的路啊。”忽然有个身姿飘然的男人站在他的面前,他安静下来,朝着这个样貌清秀的男人下拜。这个男人是出现在他的路上的第一个人也是唯一一个人。男人微微笑着挥了挥大袖,雾气竟逐渐的散去了。他左右查看这才发现,自己的这条路竟是一条危险至极的羊肠小道。旁边是寸草不生的峭壁悬崖,而他所看见的那些人都行走在悬崖另一侧。他们面无表情,也从不关心这条绝路。
他走的一直是一条绝路啊。
衣袂飘摇宛若仙人的男人回头来看他,向着他伸出手去,手指修长有力:“这条路可不容易啊,还是跟我走吧。或许你将来还是走这条路,不过那时候应该有力气走的更远了吧。”
他跪在地上竭尽全力的伸出手去接近那个俊秀的男人,可那双操纵意识的手又在死死的压制住他。
男人等得不耐烦了,收回手去袖在大袖里:“不要怕,跟着我!看我为你打破这天地!”
他眼前的男人忽然长啸如龙吟,大地开始剧烈的晃动,一条一条的裂隙在黄土上延展。来路和去路都崩塌了,路上的活人和白骨一起跌进深渊里,连一声都未能叫出。世界归于寂静,男人的长啸却还未结束:“握紧我给你的剑!那是我给你的剑!也是你征伐这世界的依凭!”
他忽然握住了剑,那剑刺破虚空而来。
“师叔的堕虚练到这个境界还真是离九不曾想过的。”离九的脸上流下两行血泪来,堕虚似乎产生了巨大的颅压让她的眼睛流血,神智也混沌。
孟同饶有兴趣的看着殿内两个人陷在堕虚里无法自拔,他才刚刚被龙彻唤醒就迫不及待的观察这两个人。他曾听自己的师父说过堕虚。相传那是殷国国宗宗主的秘术,施术的人可诱惑人的心智使人产生幻觉,这幻觉可能是荣华富贵,可能是乞衣无食,但它最终的结果都是使人的心智在幻觉里渐渐迷失。中术的人会在幻境里死掉,同样的,他在现实的躯体也会渐渐变凉。
可这门秘术需要时间准备,又难以很快的杀死敌人,控制的敌人越多,所耗费的心神就越多。别说遇上一流的高手,就是随便一个经验丰富的刺客也能瞬间杀死施术的人。
“听起来算是鸡肋的东西,可如果练到宗主这样的境界,可以说是天下再无敌手了吧?”孟同说这话既有感叹又带了点奉承想要拉拢讨好储赭的意思,毕竟他是宁国的大将军,而储赭不过是亡国的宗主。孟同看过了半跪在地的岐南,又转过头来看离九,鲜红的血珠凝在眼角,凄厉又美艳。他被离九脸上的血泪刺了一下,微微心惊。储赭的堕虚瞬间制住了绝世的杀手和剑宗一样的人物,还有他这个宁国的大将军,他的堕虚比传闻中的更令人捉摸不透。
“想不到师妹还能撑得住说话,”龙彻站在阴影里似是百无聊赖的把玩着一把小银刀,银翼的蝴蝶在他手里四下翻转,“这番功夫也让人不得不佩服。”
要不是储赭的喝止,那把小银刀现在应该已经割开了离九和岐南的喉咙。
“孟将军谬赞,你我今日只算是合作,来日便是敌人,还请孟将军谨言慎行。”储赭右手背在身后,白眉皱在一起,神色不悦。他亲自去拍开了离九肩上的穴位,替她解了堕虚的影响。离九就像被抽那一拍抽走了全身的骨头,再无法站立,顺着她身后案几的柱腿慢慢下滑,不知何时她的后背被利器划伤,血液顺着漆黑的油性很好的拱形腿蜿蜒:“师叔,你何必如此呢?”
储赭看着离九脸上的苦笑,似是惋惜地皱了皱眉:“云家那边出了个小丫头,叫云尔的。是你皇兄姬喬的女儿,你师父亲自去验明正身了。”
这是龙彻带来的信息,龙彻说云尔的母亲本是一个云国送到皋城做质子的小公主,小公主在云国并不受宠。加上云国内部夺嫡争权乱得竟十多年没理过这个还在大殷帝都的小公主。小公主不知怎的就认识了姬喬,姬喬喜欢这个小公主就很照顾她。最后成功的在自己死之前埋下了种子。小公主后来带着云尔回到云国,一生未嫁,至死才说出了这个秘密。
“这是终于找到人来替代我了?一个夜刺宁国大将军的皇子的女儿听起来是要比一个亡国之君更有号召力。”离九静静的听着储赭的话笑笑,堕虚在她身上产生的副作用渐渐显现,她的视野渐渐被血水糊住越来越模糊。她双手都死死的扣着身后的青心木柱,指甲都渗出血来,强迫自己清醒。
“师叔最后再问你一遍,你到底愿不愿意担起这样的责任?”储赭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拒绝的诱惑,“你要是答应了,师叔就带你杀出重围去杀了那个云尔,你还是大殷的皇帝,唯一的女皇帝。师叔不要求你做什么,有师叔在你也不用做什么,只要安抚人心就行了。师叔会让你和你的岐南哥哥在一个安静的地方过日子不让人打扰……就像你小时候跟我说过的那样……”
他说到后来神色都有些狰狞了,孟同惊惧的抬头看着眼前似乎化身鬼怪的老人,他不可抑制的握住了自己腰边的长剑,死死的盯着离九。而龙彻苍白的脸上却勾起一抹奇怪的笑容,依旧抱着他的小银刀。
“好啊……”离九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好啊……就是听起来好像一个傀儡。”血水彻底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再撑不住自己跌坐在地上微微歪着头。
“师叔……你这是要反水。”龙彻忽地将小银刀收进袖中,走上前来,“此刻反水对你有什么好处呢?除了抓住一个废物的心?”
离九看不到龙彻看过来的眼神,不过她还是笑笑,她猜龙彻在看她:“倘若大殷没有继承人的话,师叔不是更有利处?凭师叔的号召力,反宁的大军一样拉得起来,到时再树一个呆傻些的孩童做皇帝,天下大权尽在师叔手中,又何必要我们这些废物?”
“云尔的父王刺杀宁国将军自然是有号召力的,可她的号召力又怎比得过一个幼时就名满天下,被姬勿亲自指定为第一任女皇,又殉国而死的陛下您呢?尽管如此一来百姓就都知道您并没有殉国成功,可那九丈高的城墙可不是谁想跳就能跳的。”储赭微微躬身,“臣虽为宗主可并不为天下所知,只有宗室弟子之间才对臣的名字有所耳闻,臣在大殷亡都时并没有什么突出的事迹,更是忍气吞声了十余年,臣的号召力怎能与陛下相比?”储赭又将称呼换回了陛下,连语气都透露着得意,“陛下,相信臣才是陛下唯一的路。”
“唯一的路?”离九咳出两口血来,“这句话我听了太多遍了。师叔要是这唯一的路也不通,你该当如何?”
“臣与陛下师易持本为同门师兄弟,本不欲相残。陛下这是逼臣了。”储赭说。
“还以为你会俯首听命于他。”离九说。
“杀了这里所有人之后这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储赭忽然大笑,可怕的无形的境域悄然激发。
龙彻冷笑一声,他的身影忽然融化在了黑暗里,只有一把银刀在向着储赭劈斩。这一斩仿佛虎啸龙吟,他全身都笼罩在黑暗里,可他没有给他的刀做隐藏,这是斩狼刀的一部分。他被易持教导,他没有退路。前面是神,借有神的威能,他也要以刀劈开!如果离九还看得见,她就应该知道这些年她的师兄在斩狼刀上花费了多少功夫。
孟同立刻后退,他没有龙彻那样绝世刺客的心与之一战,连他的师父都说,若是遇到了堕的使用者,可交而不可使之怒。千人可战,百人可逃,一人求饶。他持剑护卫身前,急速后退,可他的双腿却越来越僵硬,好像要开始燃烧。他惊诧的抬头看了一眼极力劈斩的龙彻,
他的向前斩劈的动作渐渐僵硬,斩狼刀的刀身颤抖,猛的倾斜!他的这一刀似乎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强力拉扯,他这一刀走偏了,褚赭脱出了他这一刀的范围。龙彻罕见的皱起眉头,他落地用尽全力横展,刀刃却再一次失去了准头,又落空了。
此刻的情形诡异异常。不知何处而来的风穿行在这个极大的地下空间,灯火飘摇,花白头发的老人笼起宽大的袍袖,信步行走在或生或死的人间。
他随手在那些或站或跪的黑衣刺客的肩上,他们仿佛被抽掉提线的木偶,在他并不大力的掌下瘫倒,失去了生机。
“该你了。”老人笑眯眯的俯身,他没有直接对龙彻动手,反而饶有兴趣的观察龙彻,“你是个很优秀的年轻人,可惜就要死了。”
龙彻冷笑,他以刀支地,勉力抬头来看褚赭:“你不会杀我。”
“为什么?”
“你想要的必须依靠易持,可你杀了我易持必然不会放过你。”龙彻目光锐利,可他的双腿却开始颤抖,也像要燃烧。
“噢?”褚赭皱起眉头好像思索了片刻,“这么说,留着你的祸害更大,更不能放过你了。不过,既然不能杀,也许手脚残废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失去了自保能力,龙彻只会死的更快更惨。离九靠在冰凉的案几上,从背心传来的凉意让她的神智还保持着清醒。她偏头望向更深的黑暗,有什么东西悉悉索索,又像是一个人的呼吸声。
“那么说,你其实姓易?”褚赭微微点头,“果然,你就是那个易持的私生子。”
“私生子”这三个字明显激怒了龙彻,他额头上的青筋暴起,扣在刀柄的手指逐一扣紧。
“看你的反应就知道我的情报并没有错。”褚赭微微笑着,他直起身,不想再和龙彻废话,他伸出手掌。奇怪的是,褚赭作为一个名满天下的书法家,他的手指却并没有像一般练书法的人那样修长有力。他的手指粗短,带着长年累月做粗活留下的茧子。
龙彻瞳孔猛的收缩,他想要挥刀劈斩,斩开这所谓的私生子,所谓的死亡。他第一次感觉到了死亡的恐怖气息,这是自打他用这把刀起从未感受过的。缓缓落下的手掌击碎了他这么多年积累起来的自信,一个杀手对于逃离死亡的自信。
“你看看我这双手,”褚赭脸上带着自得的神情,“它本来是一双该和土地为伍的手,我在叶城的乡下种了很多年的黄黍。这些茧子就是那时冬天帮别人做农活留下的,二十年了,都没有消失。”
所有人都眼睁睁的看着那只落下的手掌,一刻之前龙彻还是刀剑在手的绝世刺客,可这时却只能眼睁睁被人杀死。
“你就算杀了我也走不出方丈山。”龙彻梗着脖子倔强的像个小男孩,“不过是为了给她铺平道路而已,值得吗?”
褚赭笑笑并未说话,他黧黑的袖袍飞扬,带着死亡的气息。龙彻在此刻却没有做出任何反抗,他用尽所有的力气扭头看向离九,瞳孔里瞬间升腾起无形的火焰。那好像不仅仅是恨意,还有同情和……怜悯。离九的已经看不见什么东西了,可她奇怪的将自己扭头看向一边,无声的猩红色液体在她如血的肌肤上流淌,美的令人心颤。她的嘴角勾起弧度,似乎是展示给空荡无边的黑暗。
“你听,那是风声。”离九喃喃。
龙彻也不顾褚赭的手刀转身看向那边,似乎有什么东西搅起了气流,咚咚的锤击人的心脏。
“那是什么?!”遥遥地,孟同惊恐嘶声喊叫。
黑暗里一点银光刺空而出,褚赭瞳孔猛地缩紧:“……不可能”。他的语气也喃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