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整个地穴就像潜伏着的野兽的大口。
入口处影影绰绰的那个男人此刻也忽地笑了，他的八字胡一抖一抖，眼神上下飘忽，先后落在离九和岐南的身上：“多年不见，离九姑娘还是那么漂亮，岐南先生也还是那么俊秀。”
离九抿唇，好似被夸奖害羞的小姑娘：“孟将军是聪明人，一直都会说暖心的话，可孟将军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样的地方，我们之间怕是只能撕破脸皮了吧？”
岐南也将孤辰收回剑鞘，微微躬身：“孟将军。”
他们谁都没有提起储赭，储赭好像被黑暗吞噬了。
“是啊，离九姑娘冰雪聪明。既然我一个人出现在这儿，就不是为了和谈。以前离九姑娘在宫里，岐南先生在任上的时候承蒙两位照顾了，可今日就算我有和谈的想法，我死在外面的兄弟也不会答应。”说到这里，孟同笑起来，他这一笑里带着些许狡诈，意外的漂亮，“我自然不会蠢到一个人挑战剑道宗师和绝世的刺客，我还请到了帮手，只是不知道离九姑娘有没有什么底牌？”他眯起眼睛，“大家都把底牌摊开了，才好说话。”
离九点点头，背靠在青心木大案几上：“孟将军果然够爽快，可惜的是，离九想来想去，除了自己并没有想到什么能救自己的底牌。”
“那倒是好说了？”孟将军转头示意岐南，“岐南先生呢？听说岐南先生南下是为了找传世之书？它或许能换你们谁的半条命。”
离九也笑眯眯的看着岐南，岐南只是把孤辰横在自己胸前，没有解释，意思大概是我已经准备好打架了。
孟将军点了点头，立刻从他的身边窜出了一条接一条的黑影，他们也做杀手装扮，用黑衣把自己身上的每一部分都严密的包裹起来，好让他们在行动的时候不那么费力，他们握着匕首的手背在身后，那样被他们攻击的人就无法预判他们出手的角度。
“没办法，我的援军还没有来啊，怕是那么大的雨耽搁了吧，只能派他们先和两位试试手了，希望不要太丢人。”孟同遥遥的站着含笑道。
岐南的剑尚未出鞘，他用剑柄隔开了一柄逼近的匕首，再将靠近的杀手的臂骨折断。杀手低声痛呼的时候，他半露的剑刃已经割开了下一个杀手的脖子。
扑向他的黑影并不多，想来他们都听说过岐南天下第一剑的威名。而离九只是个和他们一样的刺客，好下手的多。
可离九只是笔直的站着，她的肩也挺直，背也挺直。岐南提剑想要救援，但被包围起的离九微微摇头，她看向岐南身后的那片黑暗，岐南也看向那边，那里如果有什么不妥，只能是储赭。
出人意料的是，围住离九的杀手里忽然有个人开口说话，声音沙哑：“我等几人，奉命来向姑娘讨教。”
离九愣了愣，好看的眼睛带了迷茫，她歪歪头：“你们是谁？”
那个黑衣人说奉命，奉的便不是孟将军的命了，孟同手底下没有这么啰嗦的人，一个杀手本也不该这么啰嗦，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命他们来杀掉离九，并且要让离九知道是他们来了。离九想不出是谁。
蒙脸的黑衣杀手不再说话，只是从衣下抽出了各种样式的刀剑，明晃晃的刀刃对空砍下，在离九头顶织出一张严密的网。
离九踮起脚尖，身子柔若无物。她在刀剑的缝隙里穿梭起舞，锋利的刀剑从她的发间眉间腰间一再地扫过，她和那群黑衣的刺客好像是在共舞，那些刀剑带着自己的节奏，离九的眼波无声的流转。
“碎珠七式？”离九说，“原来是你们。”
离九猛的后撤，她在那群杀手中间突出一个缺口，打破了他们之间的起承转合，慢慢旋转起来。她的头部微仰，白皙的脖颈和清晰的锁骨之间是顺滑的曲线，双臂的大袖振开，像绽放的花。她旋转的不怎么快，可靠近她的杀手都捂着脖子间的伤口倒下去。看不到她的武器藏在哪里，仿佛她就是一柄剑，单纯的杀戮。
“师兄来了，为什么不现身呢？”离九缓缓的站定，她身边已经没有站着的人了，湖蓝色的大袖里往外滴着血。地上满是那些杀手脖子里喷出的血，铺了薄薄一层。
“多年不见，师妹你的身手又见长啊。”一张有些惨白的脸从孟同将军的身边浮现，他缓缓的将自己从黑暗里分离出来。
“是你？！”孟将军的瞳孔猛的收缩，“那今天真是热闹了。”
龙彻丝毫不理会孟同，径直走到烛火下。
“还不是总是输给师兄和师姐。”离九笑笑，“师姐来了么？”
“今天这样的热闹，你师姐怎么能缺席呢？”龙彻说，“她还带着她的孩子来了。那是个很漂亮的婴儿，脖子里挂着刻着她生辰的长命锁，看样式和手艺，像是宁宫里不可多得的精致玉器。”龙彻一边说，一边观察离九烛火下的脸，他舔着牙齿，像是嗜血的野狼。
“师姐生孩子啦，”离九的语气里听不出一丝异样，可她的脑袋还是渐渐的低下去，“那师姐一定很受宠咯……”离九心里惊惧，青言和杀手们远道而来，像是要参观一场杀戮的盛宴。
“不，她不受宠，”龙彻大笑，“伊何也不是想着你，现在他喜欢的是一个跳剑舞的女孩，他把那个女孩安置在辰风阁里。据说那个女孩子也是一等一的美人，只不过出身寒微，可十岁那年不知怎的就进了宫。”
岐南心头猛的一跳，他握着孤辰的手缓缓收紧，直到爆出交错的青筋来，他没有抬头看离九。可他数着离九的呼吸。他还记得那个女孩，离九自然也记得。
提到伊何的时候，提到那个剑舞的女孩的时候，离九的呼吸明显乱了。
“她还没有生下孩子，所以没什么名分，只是供了同夫人的职。”龙彻信步走来，语气也温和，像是兄妹之间说家常，又像是兄长劝诫妹妹无谓的痴恋，“你看你小的时候也那么傻，总是爱一些不可能的人。而现在那个男人身边有了新的少女陪伴，你还傻傻的想着他么？”
离九低着头不说话，她像只身形单薄的小兽，蜷在灯影里颤抖。她盯着龙彻的眼睛，那眼睛是无底的深潭。她想她这么多年走南闯北杀人放火，刀头舔血剑下求生，本以为封阳的那些事都忘记了，她甚至连见到岐南的时候都忘记了自己曾刺他的一剑，那一剑让他现在阴雨天的时候肋间还隐隐作痛。可当龙彻再次提起的时候，她觉得当年的记忆又回来了，鼻尖再次萦绕着不断的青缘花的气息，风吹过辰风阁白色的层层叠叠的纱幔……她蹲在地上捏陶，旁边巨大的紫檀木案几上有个男人皱着眉头提笔批改奏章。
她觉得头好疼。
“我……”离九开口，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她求助似的看向岐南，岐南向着她微微摇头。
“看见了吗？！看清了吗？！”龙彻忽然放声狂笑，他刺耳的声音充斥着整个巨大的地下空间，“师叔，这就是你从小看好的女人，你们从小就把她当宝，你们觉得她聪慧，她美丽，她是希望是动力是凝聚力量的象征。可这么多年她都做了什么？她在仇人的王宫里住了一年，和仇人日日相见耳鬓厮磨。她出了王宫还想着她的仇人，她不肯做她的皇帝，她只知道四处游玩！”
龙彻忽地凑近离九，他的步法太快，谁都没能看清他的身形：“师妹，你还记得姬源和羽凝公主么？那是你的父王和母妃。”
离九只是后退，她的师兄今天咄咄逼人的很，她不敢撄其锋芒，因为他说的每个字都对。
她忽然慌张混乱起来，这是一个杀局，针对离九她的杀局。今夜这里那么热闹，是因为大家都来了，大家都来了是因为商量好了来杀她，龙彻是，青言是，孟同是，储赭也是……这么多年了，无论她躲到哪里无论她想做什么都有人想杀她。
……她真该死，不是么？
储赭从黑暗里走出来的声音分外清晰，他背对着长明灯站着，离九看不清他的脸，可离九觉得他每一个姿势都满是怀疑和悲伤。
“小九儿我问你，”储赭说，“你和岐南先生来是来找传世书的么？”
“那书……”离九摇头，“师叔，世上不是没有传世书么？”
“要是有呢？要是有，”储赭抬起头来，眼睛里满是悲伤和凶狠，恨不得吃了眼前人的凶狠，“你是不是就找了传世书去给那个伊何？你是不是为了自己喜欢的人能把整个大殷断送？！”
离九震惊的看着储赭，“师叔……？”她不知道一向脾气很好的储赭哪里来的那么大怒气，简直要把整个世界掀翻了。
“说不出话来了吧？”龙彻在她的身后轻笑，“真是和她该死的父王一个德行！”
储赭不信任的看看她看看岐南：“岐南先生，宁王贴了榜出来昭告天下，只要你把传世书带回去，他就赐你活命的机会，这件事你应该知道吧？”
岐南点点头。
“那岐南先生如何看呢？”离九觉得储赭眼里满是嘲笑，你看看你带来的人吧，只是为了自己活命。
“世上没有传世书。”岐南缓缓的说，以他的阅历，传世之书的传说他听了不下百个，也知道伊何下了这条暗令给他。他在宁国朝中呆了三年，虽然一直一副木讷冷厉的形象示人，可朝中也还有几个对他敬仰万分的属下愿意告诉他这个消息。
“离九没有必要骗我。”岐南又说，岐南的话很少，每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吐出来的，在宁王手下供职三年他的话越发的少起来。
“哈，”储赭笑了一声，“你师父传信给我说，觉得你不能再做我们大殷复国的领袖了，我还与他生了一回气。如今看来是真的不行了。离九，你可知道殷国对我来说，对我们这些老臣来说意味着什么么？”
储赭满头狮子般的白发，他站在那里对着离九怒目而视，离九第一次觉得他那么锋利，第一次像个国家的宗主。
“我出身于叶城储家，那只是储家一门支脉，住在离国都皋城很远的地方。我小的时候有一年叶城遇到大饥荒，整个村子都没有什么吃的，只好离开了寡母到皋城来谋生。我走的时候，阿娘站在村口一直送我，那眼神好像再也见不到了。我跟着村里的亲戚来到皋城，发现自己手无缚鸡之力，连到渡口扛包撑船都做不了。幸而当时你皇祖姬勿大兴太学，他在皋城西门的金鳞苑招收文才俱佳的世家子弟，每月两个金铢的补贴。我凭着一点儿家学勉强入了围，渐渐安定下来。我才认识到原来皋城不止城东的鱼腥味和要勒死人的纤绳，皋城是那么美的一个地方。”不知道哪里来的风在这个巨大的地下空洞里瓮瓮的响，储赭脸上带着沉醉的神色。
“皋城在我来的第三年下了很大一场雪，那场雪把整个都城变成雪白色。我吃着烤红薯盼着家乡的来信，过了三个月雪都化完了才收到一封潦草的书信说，阿娘在叶城的那个村子里死去了。皋城里有的是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有的是风情万种的女孩儿，有的是琳琅满目的食物和商品……而叶城的那个小村子里只有我阿娘和一群饿得要死的人。我把阿娘风光大葬，那花光了我为了一个花魁攒了半年的所有金铢，我从叶城回来之后，才开始努力，一本接一本的看金鳞苑的藏书，不再去青楼和妓院。直到有一天老宗主主持了一场辩经，我在那场辩经中展露头角，渐渐的与那些才华横溢的少年们打成一片，老宗主点我做他的接班人。我才又有了家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