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方丈山13
“这里……就是师叔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要带我来的地方么?”离九看着火把映照下乌黑的青心木案几,巨大的案几上供着无数黑色的牌位,牌位上刻着历代大殷国主的名字,用黄金填充。它们按年号被摆放整齐,每个牌位前面都放了一盏长明灯,长明灯的灯油已经枯涸,但浸泡在灯油里几十年的灯芯却仍可以点燃。离九用火镰一一点燃了那些长明灯,它们都燃烧起来的时候仿佛漫天星辰。
在所有牌位的最下方,孤零零的放着一个黑漆漆的刻着姬安字样的木牌。姬安两个字似是刻上去很久了,却没有用黄金把那些线条填满,而是一滴一滴的滴着新鲜的血。
这是一个极大的地下空间,有十几间屋子那样宽敞,它的顶部又有十几丈高,河洛们当初挖了它来作为地下中转食物饮水挖掘工具以及设置陷阱和休息的地方,四周与暗道里一样用晶莹润泽的扶云石装饰。如此大的一个洞穴,不是纯靠人工挖掘而成的,可以看到天然山体裂缝的痕迹。看着那些四通八达的黑黝黝的通道口,离九简直要怀疑他们把整座山都挖空了。岐南在与供桌相对的那面墙上找到了关于这个大洞穴的使用方法,又在四面的墙上找到了安放火把的暗洞,他把火把一一点燃,中间靠北的供桌就显现出来。
离九没有点燃自己牌位前的长明灯,她还没有死,这个秘密供奉大殷国主牌位的地方本不应该有她的牌位。她轻轻抚摸着姬安两个字,手上满是鲜血也不在乎:“师叔,有心了。”她没有提这个鲜血淋漓的牌位,谁都没有提。这一切好像是注定好了的,那样突兀的一个牌位,却像是精心的安排。
储赭则跪在地上,双手前扑,他恭恭敬敬的对着这些牌位行稽首大礼。此刻行完了也不站起来,双手收在腹间闭眸垂首:“祭珏分内之事。”
“看到这些牌位,我才明白,师叔何德何能能请得了河洛族的异士来挖一个逃生的暗道。”离九撕了一块裙角下来,站在青心木案几前擦拭着某一个牌位,“原来这根本不是用来救命的,而是杀人的。我说这么些年,那些老家伙把我的祖先都藏到哪里去了,叫我上天入地都找不到。他们说他们不知道我还不信,原来是在师叔这儿。”
“祭珏忝为天子座下,一生庸碌,也只有看守祖先牌位这一事有几分苦劳。”储赭恭恭敬敬的俯首扣头。
“这也算是辛苦?以大殷国主的名义请河洛来挖了个大洞,将我父辈祖先供在这里沾满灰尘也是功劳?”离九冷冷地说。
“本来计划的是让那群河洛建一座地宫出来,这个地方原本是一个祭坛。”储赭拂袖起身,背了一双手在身后,离九微微惊讶,储赭好像一夜间老了几岁那样,脊背都有些驼了。“小九儿师叔我在那间茅草屋里给你磕过头了,如今就再磕不得了。你只是我的师侄。”
储赭的一双手比比划划,“小九儿你知道的,师叔我也是精益求精追求美的一个人。那帮河洛的手艺也实在好,不愧挖了那么多代的地洞,外面那些通道就是明证。可建造地宫还没开始,河洛的中州就已经被宁国攻陷了大半,那些河洛会制造精良的兵器和防具,却没有反抗军队的本领。他们种族和平了太多年已经失去了战斗的力量。”
岐南立在青心木案几的左边,他站在灯影里低着头。两鬓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他脸上的表情,他闭着眼睛,将听觉扩展到最大。这样黑暗的地下洞穴里,唯有听力是可以依靠的东西。离九可以听故事,储赭可以讲故事,可他不行,他要时刻保持警惕,这样他们才能活的久。这也是他的习惯,他千百次夜不眠时的习惯。可他也渐渐的被储赭的故事吸引了,当你用心去听的时候,更能听到他的声音里那种诗歌般的魔力。
“你们知道的,中州其实是个很小的地方,大概只有淮州的五分之三大。那里也只有河洛族,河洛族……怎么说呢?”储赭挠挠头,“神给了他们超凡的手艺,同时收走了他们好斗和勇敢的心。他们自己内部是几千年不会有战争的,而他们的上一场战争可以追溯到五百年前殷昌武帝姬北黎南征,姬北黎发现了河洛一族,他们名义上占据中州,却被北进的南宛、云国,东突的青林州蚕食的不成样子。姬北黎帮助他们收复了大部分中州的土地,他们也许诺忠于大殷世世代代。”
“于是宁国打的他们落花流水,他们早已忘记了姬北黎的恩德,他们重又投降宁国。他们派出了杀手团来杀死这些帮助我们建造地宫的河洛,他们已经放弃了这一部分族人。很遗憾的是,他们成功了。我只能独自完成了外面通道上茯胥花的上色,然后封闭了这个地方,再也没有来过。”储赭神色萎顿的叹气,“虽然这么说我的河洛朋友们不太好,可他们真的是一群不折不扣的大傻瓜,有个死在外面的河洛朋友还试图跟中州派来的杀手团讲道义呢。”
“按师叔的说法,这个地宫的密道是不应该外泄的咯?”离九歪歪头,她将手里附着了过多灰尘变得灰黑的布条扔在牌位下汇集的一摊血上,“可是很明显有人来过了,还给我送了那么大一份惊喜。”
储赭踌躇了一下,他凑上前去看那个木牌上的刻字,端端正正的是姬安两个字不假,可它的笔法锋芒都太过青涩和稚嫩,不是与离九面前那些木牌出自同一人之手,那块木牌的材质也与其他的不同。其他的木牌都是储赭请了当时的御用书法大家谢冲霄写好,请雕刻大师柳柯亲自刻的,只有他的手艺才能将谢冲霄的笔力展现的不差分毫。木料也选了一等一防虫防蛀的水沉香,还刷了几遍黑漆,嵌了金丝。姬安的木牌只是一样的年代久远,虽然看得出这木牌有人擦拭过后才摆了上去,可那些烂在木料缝隙里的灰尘却显示了它遥远的年头。
“这字迹……师叔看着眼熟……”储赭说,可他想不起来这是谁的笔迹,只是隐隐约约的一个印象,以前见过这笔迹。
“哦?如果师叔曾收到什么她写的信的话,也许是吧。她现在的字迹倒是娟秀圆润,锋芒隐得很好,和以前很不一样了。”离九垂着眼睛看那木牌,“说起来我们倒是都熟悉……”
岐南远远的看了一眼离九手里的木牌,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刚要开口,外面的脚步声却先他的念头一步到了。他警觉的挥剑斩灭了最近的两个火把嘘声示意离九,有人来了。
储赭与离九立刻选择了不同的方向隐藏身形,他们也都斩灭了靠近的火把,此时这个空旷的洞穴里只有来人方向的火把和那些星星点点的长明灯还亮着。
离九比岐南更靠近一点来人的路口,她暗暗计数来者的脚步,那条通道是他们刚刚走过的路,来人仿佛追着他们的脚步而来!
离九记得自己是从一个拐角后走了三十八步才踏进了这个洞天,可来人停在了第三十七步上。
“我知道你在里面,”脚步声的主人停在了入口,“离九姑娘,岐南先生……”
离九的心里忽然啪嗒一声,好像有什么锁被打开了,她的心也沉了沉,向着无边的黑暗坠落。
岐南听不到离九的声音,证明离九还是那个素质优良的刺客,她全力收束呼吸,没有人能在黑暗里发觉她。岐南稍稍安心了些,他飞速的思考眼前的一切。先是离九说了山下来了宁军,他们就跟着储赭躲进了这样一个地下迷宫。如果没有人走漏风声,山下的宁军就不会来,如果没有人泄露这个密道,入口那个含笑说话的男人也不该出现……
岐南缓缓的完成了一次吐息,他可以将自己的呼吸拉得如此绵长来降低呼吸声。他在黑暗中扭头四顾,想要确定储赭的位置,他虽然是离九的师叔,可现在他变节的嫌疑最大!
“我知道你们在,你们怎么都不说话?”男人含笑的声音在巨大的地下空腔里回荡,“那么久不见,不应该叙叙旧么?”
离九沉默了一会儿,她向后退出阴影,让自己慢慢显现出来,同时也和入口处的那个危险的男人拉开距离。
一簇火苗忽然闪现,岐南点燃了离他最近的一个火把。他们两个人站的不远,被孤单的灯火勾刻的好似雕塑。以他们的距离,刚刚能看清入口的男人。
“好久不见,不知孟将军此来有何贵干?”离九说。